双城记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章 《金线》:五年之后

圣殿栅门旁的苔尔森银行即使在一七八〇年也已是个老派的地方。它狭小又阴暗,样貌很丑陋也很局促。而它之所以是个老派的地方,是因为银行的合伙人们都认同它的道德属性,为它的狭小、阴暗、丑陋和局促感到骄傲。他们甚至喜欢夸耀它的这些突出特点,并热衷于这样的信念:它的可厌程度等同于它的可敬程度。这并不是消极的信仰,而是一种可以在实际业务环境中大放异彩的有效武器。他们说苔尔森银行不需要宽敞的活动空间,不需要光线,不需要花哨的装饰,诺克斯公司可能需要,斯努克兄弟公司可能需要,可是苔尔森公司,感谢上帝!——

倘若哪位合伙人的孩子打算改建苔尔森银行,他就会被他的父亲剥夺继承权。在这方面,苔尔森银行倒是跟我们的国家高度一致。倘若后代子孙提出修改法律和习俗,那么这个国家也经常会剥夺他们的继承权。因为法律和习俗有多么令人深恶痛绝,也就有多么可敬。

到头来苔尔森银行的不方便反倒变成了一项完美的成就。猛推开它那扇白痴般顽固的大门时,它的铰链喉咙会发出无力的咔嗒声,而往下的两步台阶会让你一跤跌进银行,等回过神来,你已进入了它的气氛阴冷的小店铺。那儿摆了两个小柜台,柜台后年迈的职员在光线昏暗的窗口核对签字时会把你的支票弄出沙沙声,仿佛被风吹着似的。那窗户总是会溅上从舰队街飞来的泥点,又因为它本身的铁条和圣殿栅门的浓重阴影而显得更加昏暗。倘若你因为业务需要必须见一见银行的“管事人”,你就会被带进一个像“定罪拘留所”般的后间,等待的时间之长,足够让你在那儿思索自己虚度的人生,直到那“管事人”双手插在口袋里踱了进来,而在暗沉的暮色里,你几乎就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你的钱被人从虫蛀的木抽屉里取出来或是放进去,在开关抽屉时,抽屉里的粉尘颗粒会飞进你的鼻子,钻进你的喉咙。你的钞票带着一股霉味,仿佛很快就会分解成一团烂纸。你的金银餐具被收藏在一个污水池旁,一两天之内,周围的环境就会腐蚀掉它们的光泽。你的契约文件被放进了保险库,而那保险库其实是用厨房碗碟橱柜临时改装成的,羊皮纸里的脂肪很快会蒸发弥散到银行的空气里。你装有家族文书的较轻的箱子则被送到楼上一间假模假式的屋子里,那里总会有一张硕大的餐桌,桌上却从来没正式摆过宴席。在那儿,即使到了一七八〇年,你早年的恋人给你写的第一封情书,或者你的小孩给你写的头几封信,最近也难逃被人窥看的厄运:挂在圣殿栅门示众的被砍下的头颅透过窗户投入了目光,此种目光之麻木、野蛮与凶狠,完全可以跟阿比西尼亚和阿善提的部落相媲美。

不过,在那个年代,死刑在各行各业确实是一种非常流行的业务手法,苔尔森银行自然不会甘居人后。死亡是大自然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为什么不可以在立法上体现呢?因此,造假犯要处死;伪造票据者要处死;私拆信件者要处死;偷窃四十先令六便士者要处死;苔尔森银行门前的马夫偷了马匹逃跑,要处死;伪造一先令假币的人要处死。“犯罪”这个乐器的全部音阶中,有四分之三的音符但凡有人碰响了都会被处死。此种预防犯罪的方式并非收效甚微——值得一提的是,事实恰恰相反——它消除了每一桩具体个案带给这世界的麻烦,没有留下任何拖泥带水的尾巴。如此这般,与同时代更大规模的企业一样,苔尔森银行在它存续的年代里也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在苔尔森银行前面落地的人头倘若没有私下里处理掉,而是并排挂在圣殿栅门上,它们很可能会以一种相当显眼的方式,挡去银行一楼原本已经无多的一点光线。

挤在各色各样的暗褐色橱柜和储物箱中间,苔尔森银行的老职员们表情严肃地工作着。当他们将某个年轻人带入苔尔森银行,会把他塞到某个地方藏起来,一直藏到他变成个小老头儿。他们把他像奶酪一样搁在暗处,直到他浑身布满霉斑,散发出地道的苔尔森气味,才会允许他出头露脸。彼时的他将穿着马裤和胶靴,引人注目地细读着大开本账簿,成为那个机构举足轻重的一个部分。

苔尔森银行外面有一个打杂的差役(他基本上不会到里面来,除非有人把他叫进门),他的职分有时候是门房,有时候是信使,充当了银行大楼的一块活招牌。营业时间内他从没有缺席,除非是外出跑腿去了。他走了之后就由他的儿子顶班:那是个样貌可怕的十二岁顽童,长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苔尔森银行以这种得体的方式收容了这个差役,对此大家都能理解。银行一向有能力来收容某个人来干某种活,而时运的潮水恰好把他送到了这个岗位上。此人姓克朗彻,早年在东部的洪兹迪奇教区的某个悔罪仪式[13]中,代理牧师替他取了杰瑞这个名字。

地点:克朗彻先生在白袍修士区悬剑巷的私人住处。时间:耶稣纪元一七八〇年三月的一个刮风的早晨,正好是七点半(克朗彻先生总会把我主纪元的拉丁读音“安诺多米尼”说成“安娜多米诺”,显然以为它起源于多米诺骨牌这个流行牌戏,一个叫安娜的女士发明了它,还用自己的名字命了名)。

克朗彻先生住所的周边环境并不是很好,一共只有两个门牌号,另一个号码是一间装着单扇玻璃窗的小屋。但这两间屋子都收拾得很体面。在那个刮风的三月清晨,时间虽然还很早,他睡觉的那间屋子却已经擦洗了一遍。一张非常干净的白台布已铺在木餐桌上,上面摆好了早餐用的杯碟。

克朗彻先生盖了一条拼布被单,模样就像是一个家里的滑稽小丑。起先他睡得挺沉,渐渐地就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末了,他从被子里探出了头,那竖直如铁蒺藜的头发,看着好像会把被单划成布条。他大叫了一声,声音听着非常恼怒:“真他妈要命,她又在那儿忙乎了!”

墙角处,一个衣着整齐的勤快妇人挺直膝盖站了起来,动作匆忙,表情惶恐,挨克朗彻骂的就是她。

“怎么,”床上的克朗彻先生在找靴子,“你又在忙乎了,是不是?”

用这种致敬方式第二次问候了妇人后,他便把靴子朝向她掷了过去,作为第三次问候。那靴子满是泥巴,这或许可以说明克朗彻先生家庭经济状况的奇特之处:他每天从银行下班回家来时,靴子总是干干净净的,可第二天早上起床时那靴子却沾满了泥。

“他妈的,”因为没有正中目标,克朗彻先生又变了招呼方式,“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只是在作祈祷。”

“作祈祷!多么慈爱的女人!扑通一声跪下来咒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咒你,我是为你祈祷。”

“没有咒我。你要是真这么做,我也不会太冒失的。嘿!你的妈妈是个好女人,小杰瑞,她暗中诅咒你的爸爸失败,不让他发财。你有一个尽心尽职的母亲,我的孩子。你有一个虔诚信教的母亲,我的孩子。她扑通一声跪下来祈祷,祈祷她唯一的儿子每天的黄油面包让别人抢了去。”

听到这里,克朗彻少爷(他正在穿衬衫)很是不满,转身朝向了母亲,对她别有用心的祈祷表示了强烈抗议。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克朗彻先生说,没有意识到自己前后态度的不一致,“你以为你那些祈祷会值几个钱?你倒是说说,你那些祈祷能值几个钱!”

“我只是发自内心祈祷,杰瑞。它们就值这么多了。”

“就值这么多了,”克朗彻先生重复道,“那么,它就值不了很多钱。不管怎样,我不允许任何人咒我倒霉,我告诉你。我承担不起。我不能因为你鬼鬼祟祟的祈祷就此倒了大霉。你想跪下的话可以跪下,为你的丈夫和娃儿祈祷点好事,千万别咒得他们倒霉。要是我老婆、这可怜孩子的娘不那么不近人情,我上个礼拜就可以赚到点钱了,就不至于被人诅咒,受人坑害,得不到上帝庇佑而倒了大霉。真他妈要命!”克朗彻先生这当儿一直在穿衣服,“如果不是这样,一个虔诚的可怜人上个礼拜怎么会碰上一件又一件的倒霉事,一个规矩的生意人怎么会这么倒霉透顶!小杰瑞,自己穿衣服,孩子,我擦靴子的时候,你给我盯着点你娘,她倘若又要跪下来祈祷你就叫我一声。因为,我告诉你,”说到这里,他又转头对妻子说,“像现在这个样子,我是不会出门的。我摇摇晃晃的,就像一部快散架的出租马车,就像吸了鸦片酊一样。我全身紧绷,倘若不是因为肌肉发疼,我都分不清这副身子骨是我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了。可即便这样,兜里的钱也没多出几个。所以我怀疑,就是你从早到晚整天的祈祷妨碍了我赚钱,而我是不会忍受的。他妈的,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外,克朗彻先生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譬如这样的语句:“啊,是的,你是虔信上帝的人,你不会干出对你男人和孩子不利的事,是不是?你不会的!”克朗彻先生擦干净靴子,作好上班前准备的时候,从他那只飞速旋转的愤怒的磨盘上不时飞溅出其他讽刺挖苦的火花。这会儿,他的儿子则听从父亲的要求一直留意着他的母亲。这孩子头上也长着铁蒺藜一样的乱发,只是发质要软一些,一双眼睛靠得很近,就像他爸爸一样。他不时奔出睡觉的那间小屋(他正在那儿梳洗),压低了嗓门叫道:“你又要跪下了,妈妈——喂,爸爸你看!”发出这样的假警报之后,这个不孝子咧嘴笑着又奔进了屋里。他就这样不停折腾着可怜的母亲。

吃早饭的时候,克朗彻先生的脾气一点没有好转,他对克朗彻太太的餐前祷告怀有一种特别的憎恶。

“他妈的!你现在又在忙乎什么了?还打算来一次?”

他的妻子回答说,她只不过在“祈求上帝的保佑”。

“别祈求了!”克朗彻先生说道,他打眼看了看四周,仿佛情愿看到他妻子的祈愿发挥效力,让桌上的长条面包马上消失,“我可不想给保佑得没了房子没了家,饭桌上也没了吃的。给我闭嘴!”

他两眼通红,面色阴沉,仿佛昨晚熬夜参加了一场毫无乐趣的晚会。杰瑞·克朗彻不是在吃早饭,而是在借机发脾气,他就像动物园里的四脚野兽一样对着它嚎叫。快到九点时,他才缓和了恼怒的情绪,在本色自我的外面摆出一副可敬又务实的模样,出门去上工。

尽管他喜欢自称为“一个诚实的生意人”,可他的工作几乎不能叫作“生意”。他的全部资产就是一张木凳子,那还是用砍掉椅背的破椅子做成的。小杰瑞每天早上便带着这只凳子跟随爸爸走去银行大楼,在最靠近圣殿栅门的一扇窗户下放下;再加上从路过车辆上扯下的一把干草,让他做杂役的爸爸的双脚不受寒冻和湿气的侵袭。这便完成了当天的“扎营”任务。担任这个岗位的克朗彻先生就跟栅门一样,在舰队街和圣殿一带很有名气,看上去也跟栅门一个模样。

在这个刮风的三月清晨,杰瑞上了岗,八点三刻“扎营”完毕,正好赶得及向走进苔尔森银行的年资最老的职员们碰触他的三角帽致礼。小杰瑞就站在父亲旁边,倘若没有窜入圣殿栅门向路过的孩子们发动攻击并造成严重的身体或心理伤害的话(被攻击的孩子个子要足够小,他才会做出这类友好举动)。极为相像的父子二人,安静地看着清晨时舰队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两个脑袋就像他们靠得特别拢的眼珠子一样紧挨在一起,很像是两只猴子。有时那成年的杰瑞会口咬干草再吐出来,小杰瑞那双闪亮的眼睛就跟注视舰队街上别的东西一样,会不安地望着他,这时候,两个人就更加相像了。

这时,苔尔森银行的一个内务信差从大门里探出了脑袋,说道:“门房快进来!”

“好吔,爸爸!一大清早就有活干了!”

小杰瑞这样祝贺了老爸后,就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对父亲刚才嚼过的干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兀自思考起来。

“一直有铁锈!他的指头上一直有铁锈!”小杰瑞咕哝着,“爸爸手上的铁锈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呢?这儿并没有铁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