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头上的绝响:乱世名将的荣耀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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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桃杀三士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

那一年,齐国的江山在大战的威压之下,飘摇如同纸糊的一般。

因齐景公贪图淫乐,不恤民力,国内民怨沸腾。邻邦晋国和燕国一向眈眈相视,见有机可乘,先后兴兵入犯。两军到处,势如破竹。晋军破阿、甄两邑,燕军杀过黄河。

都城临淄岌岌可危。

王位上,齐景公一双醉眼看着杯里的美酒,脸上漾着漠然的笑。他的眼前浮现起三个人影:田开疆、古冶子和公孙捷。

他们是齐国的三员虎将,力能拔山,有万夫不当之勇,立有赫赫战功。他们还曾上沂山打虎,下东海刺蛟,并将捕获的生猛海鲜献给齐景公。假如他们三虎能领兵上阵,何愁敌军不退……

这样想着,齐景公脸上的笑一扫而空,渐渐聚起了阴云。他的手抖了几抖,目光刺向不远处的相国晏婴。

晏婴,齐国夷维(今山东高密)人,历任齐灵公、庄公、景公三朝。这位三朝元老,身材矮小,机智善辩,既擅外交,又能治国,深为齐景公所倚重,也传下了“橘化为枳”“挥汗成雨”等众多成语典故。

然而,在不久之前,晏婴刚刚做了一件事。

他对齐景公说道:“田开疆、古冶子和公孙捷这三人,自恃功高,不守为臣之道,恐成后患。”

齐景公一听,心悬了起来。

无论是哪个国君,听到大将有不臣之心,都难免紧张。而且,齐景公又有极特殊的经历——此前因权臣弑君,齐国经历了十六年内乱。齐景公幼年即位,大权旁落,忍辱含垢多少年,才有了如今的安稳。而现在,向来最靠谱的晏婴却说,三虎“恐成后患”。

“相国,依你之见如何?”

“除之。”

齐景公点了头。

 

怎么除,是个问题。齐景公有点担心,三虎非同小可,杀怕杀不了,抓又怕抓不住。万一他们投降敌国,把齐国的核心机密都泄露了,那岂不更危险?

晏婴嘿嘿一笑。他献上一计,先让齐景公下达犒赏三虎的谕旨,然后派人捧着金漆盒,坐车去见三虎。

三虎正在田开疆府上喝酒。闻说国君谕旨来,三人也不起身,只对使者道:“何事?快讲。”

使者:“君上有赏。”

田开疆闻言跳起来,一把打开了金漆盒,里面赫然是两枚鲜艳欲滴的桃子。

田开疆咧嘴笑了,另外二虎一看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使者站立不动,“君上有旨:请三位将军中,功劳最大的二位,食此御桃。”

“那自然有我的一个。”田开疆伸手抓了一个。

公孙捷果然敏捷,一个箭步跨过来,抢了剩下的一个。

古冶子身材肥胖,挣扎起来时,发现两个桃子都被抢走,便嚷道:“你们抢得到桃子,就能说明自己功劳大吗?君上的旨意,可是给功劳最大的两个人。”

田开疆和公孙捷二人,一听有理,对望一眼,没有立刻把桃子塞进嘴里。

于是,古冶子先把自己的功劳表了一番:“这些年,无论阵前杀敌还是上山剿匪,我出生入死二十七次,难道功劳不算大?”

田开疆:“我仗没少打,血没少流,还曾在阵前替君上挡过三箭,几乎丢了性命,这功劳谁人能比?”

公孙捷:“我年龄比你们二位小,打仗也不多,但齐国那么多贵族想谋害君上,每次都被我拼死救下,谁也不能说功劳比我大!”

三虎争功,各不相让。一开始还能各叙其功,但很快声音越来越大,怒火越烧越旺。

田开疆把桃子往金漆盒里一放,“仓啷啷”抽出佩剑,“既然争不出结果来,便比武决胜吧。”

公孙捷说声好,也抽出宝剑。

古冶子手握剑柄,望望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没了主意。

这时,却听那使者叹了一口气:“君上的意思——你们当真不知?”

三虎面面相觑,许久才明白过来,原来齐景公对他们三人已有了戒心,乃至起了杀心,顿时怒火中烧,吵嚷了一阵,又是悲苦如潮。

三虎一度暗暗动过念头,不如先斩了使臣,然后再将家丁合在一处,直接去攻打齐景公。但转念又一想:齐景公身边有晏婴,此人心机如海,一定早早做好了准备,我等断然成功不了,到时还白白惹人耻笑——只是,咱们当年为君上抛头颅洒热血,整个齐国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怎么君上说忘就忘了呢?今天拿这两个桃子来侮辱咱们,今后还不知又会怎样。咱们都是铁一般的汉子,岂能受这鸟窝囊气!

最后,田开疆大骂数声,伏剑自刎。公孙捷一阵冷笑,自刺而死。

古冶子泪水长流,“二位将军,区区两个桃子算得了什么?但关乎名节,古某又怎敢让予你们?”又看了一眼使者,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已无暇多想,只道:“你且去奏明君上,我三人绝无异心。”言罢,碰壁而死。

 

从田府走出来,田穰苴发现,来时所乘的车并未在门口等着。

他丝毫没感觉意外。他知道:在车夫眼中,自己一介草民又算得了什么?人家肯定急着跑去相国府报信,请赏去了。

他摘下了帽子。头发枯黄,眉毛稀疏,两只眼睛也泛着灰黄色。医者说,这是营养不良以及肝病所致。

三虎红的血白的脑依旧在眼前跳跃,他却感觉自己的血已经凉了。

二桃杀三士,好个晏相国。他田穰苴自谓熟读史书,通晓民风,却想不到竟有如此阴狠毒辣的手段。

后人或许会想,这三虎真是有勇无谋的莽汉,竟然如此草草了结生命!但是,春秋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上层社会中,“礼”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士人重名节,轻生死。

甚至在战场上,敌我双方也会严格遵守“战争礼”。那时以车战为主,需“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也就是,必须选择一处平坦开阔地带,双方约好时间,列好队伍,再鸣起战鼓,驱车冲向对方,不用诡计。

历史学家黄仁宇说:“春秋时代的车战,是一种贵族式的战争,有时彼此都以竞技的方式看待,布阵有一定的程序,交战也有公认的原则,也就是仍不离开‘礼’的约束。”

“礼”字当前,胜负事小,生死事小,兴亡事小。所以,拒绝对敌人“半渡而击”致使败亡的宋襄公,在当时绝非“蠢猪式的仁义”,而是代表了一种时代精神。

于此,三虎不是匹夫,而是士,所以宁可死,必须死。

三虎之死也被后人记下。汉乐府《梁甫吟》中写道: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据说,三国时的蜀汉丞相诸葛亮,最喜欢吟诵《梁甫吟》。

 

晏婴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直响。

三虎向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仗着几分功劳,在大街上遇到我的车,从来都不到一旁回避。上朝的时候,还故意走在我身边,尤其是那个公孙捷,几次三番戏弄于我:“相国,你都有我一半高啦。”

我三朝元老,岂能和你们一帮浑人一般见识?这下,看你们断了头、趴在地下,再来跟我比一比谁高谁矮呀?

再说,我何尝不是为了君上和齐国社稷着想?你们三个说自己没有异心,可是当前政治局势这么复杂,就凭你们那点智商、情商,即便没有异心就能保证不被“敌对势力”利用了?万一被忽悠了,那跟造反是不是也差不多?

我派田穰苴去传旨送桃,想来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初次在田开疆府上碰见他时,他只是一个侍弄花草的园丁。恐怕这个活儿,也是他借钱买了些冰片、麝香送给管事的人,求来的吧?虽然同是田氏子弟,但那田开疆却从未对他多看过一眼,连点印象都没有,更谈不上关照了。这田穰苴平日忍气吞声,肯定早就发了狠,要混出个人样来,我派他去传旨送田开疆一程,不正是他扬眉吐气的时机吗?

再说,那次我偶然碰到田穰苴去田府借书,顺便跟他聊了几句,发现这个恍若“病夫”的人竟然精明强干,见识过人,真让人有点出乎意料。于是,才特许他来相府拜会。谁知几番长聊,这田穰苴竟然满腹韬略,是个绝世的将才。

若不是本相,他又哪来的接触最上层阶层的机会?只要他能为我所用,对我、对齐国,都不失为一件幸事。

这样想着,晏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猛一抬眼,正碰到齐景公寒冰一般的目光——饱含着怨毒与愤恨。

晏婴浑身一紧。赶忙收起笑脸。他明白,眼下大兵压境,无将可用,齐景公肯定是在怨他——害死大将,自毁长城。这种怨恨,足以令他前程尽毁,脑袋搬家。

不过晏婴并不慌乱。他深知,根据历史上的传统,名臣和奸臣的区别无非是:名臣害人之后能推荐更好的人才来顶替,而奸臣则只管害人却并无合适的替代人选。而事实上,在设计除掉三虎之前,他早已有了底牌。

晏婴上奏:“微臣保举一人,此人深谙韬略,乃将帅之才。他才是我们齐国一只真正的猛虎,相比之下田开疆他们,顶多只是三条狗而已。”

齐景公把酒杯往案上一放,“相国快说,此人是谁?”

“此人名叫田穰苴,虽出身低下,为田氏庶孽,但其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愿君试之。”

“哦,他也姓田。快传他进来。”

田穰苴终于走进了他眺望了无数次的王宫,见到了传说中的国君。

齐景公对他的面试很成功,“与语兵事,大悦之。”当即下旨,任命田穰苴为将军,授予虎符,即日领兵出征。

 

“死了的人是美人。”田穰苴从没有看过这句话。

不过他脑间经常盘旋着一个影子:丹唇外朗,玉树摇风,那容貌、风度、尊荣、邪气,那一腔洒在黄土地上的鲜红滚烫少年血……

那影子名叫庄贾,乃齐景公御前第一红人。没错,连相国晏婴也没有他红。

齐景公和庄贾的相逢是有故事的。

那年,齐景公用过膳,在王宫散步,晏婴垂首跟在后面,说些国事。路过鸟舍,齐景公一扭头,发现一个俊美少年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全无半点回避的意思。依齐律,这已然犯了大不敬之罪。

齐景公大怒:“这是何人?”

四下跪倒的人回道:“是负责征集鸟羽的小官。”

齐景公本就生得相貌堂堂,特别一张脸如中秋之月,分外皎洁,这时已被看得有点发红,“原来是个羽(鸟)人,你为何盯着寡人看?”

“小人说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少年这才跪下,缓缓道出惊人语,“小人偷偷喜欢君上的容颜。”

齐景公愤然跺脚:“竟对寡人起了色心!来人,拖出去,打死!嗯,打死算了……”

“君上请息怒。”晏婴说话了,“微臣听说,抗拒他人的欲望与爱慕,是不对且不祥的。又何况,即便是爱慕君上,也罪不至死。”

齐景公笑着骂道:“竟然还有这种道理。好吧,以后寡人沐浴,就让他来搓背吧!”

似乎只是一句笑话。

然而,这羽人不仅捡了一条命,还得以跟随齐景公左右,后世称之为“抱背之欢”,堪比“龙阳之癖”。

整个过程,晏婴所起的作用极为关键,甚至是微妙而可疑的。这也被当成了他的成绩,写入了以他的名字所命名的文集。

这羽人正是庄贾。齐景公对他宠幸之至,不称其名,而呼之为“羽卿”。那时,美男子是受追捧的。在临淄城,庄贾频频现身各种场合,他衣华服饮美酒的身影幻化为一道风景。

正是:尘世翩翩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