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头上的绝响:乱世名将的荣耀之路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吃的不是饭,是气

吴起来到了魏国。其时,子夏虽已过世,但还有李悝等师兄在那里。

李悝,又名李克,他的名字在中国历史上不常被提到。然而事实上,李悝是孔子与孟子两个时代之间的重要人物,有六篇《法经》传世,堪称“法家第一人”。

魏文侯(魏斯)乃魏国的开国君主,他重用李悝,推行变法。

魏文侯曾问李悝如何治理国家,李悝道:“夺淫民之禄,以来四方之士。”这里的“淫民”,指的是那些躺在祖辈功劳簿上,乘车马,衣美裘,纸醉金迷,不求进取,不念民生劳苦之辈。而“士”当然是人才。在盛行世袭制的当时,这些话可谓石破天惊。然而魏文侯一一准奏,实行了历史上最早的“计划经济”。于是,魏国迅速强盛。

“近水楼台”就在那里,但是吴起并未去拜见李悝,而选择了另一位重臣——翟璜。

为何如此?一方面,是因为吴起的傲气,他已经厌倦了丧家犬似的仰人鼻息的卑微;另一方面,则是吴起明白,他与李悝,看似近,实则远。

李悝是魏文侯面前第一红人,但他自矜功劳,爱惜羽毛,像吴起这种恶名昭彰之人,他不躲着走就不错了。吴起若去见李悝,好的结局是李悝看在同门面子上,给他一个闲职;而坏的结局则可能是,李悝将吴起一顿训斥,扫地出门,就像曾申一样,通过侮辱吴起来增加自己的美名。

翟璜水平有限,全凭举荐人才之功才坐到今天的位置。他一生曾举荐了任座、乐羊、西门豹等贤才,就连李悝也是他举荐给魏文侯的。如果吴起去找翟璜,被拒绝的可能性很小。其一,以翟璜之眼光,当然知道吴起是人才,论公应当举荐。其二,他会揣测是否是李悝让吴起前来,假如是,这面子不能不给;假如不是,当魏文侯问李悝意见时,皮球就到了李悝脚下,怎么踢,随他。所以,论私,不能不荐。

吴起素非奸诈之人,但他熟读兵书,《孙子兵法》中的“以迂为直”,不正是如此吗?

再说,世上往往就是这样,当你身处危难,所有人都认为某某人天经地义会帮你时,你却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是否真是那么回事?

魏文侯果然悄悄和李悝商议:“你觉得吴起这个人怎么样?”

李悝嘿嘿笑道:“回禀君上,就人品而言,这个吴起贪功好色,不值一哂。但若论用兵,他比司马穰苴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文侯认真考虑了一夜,第二天就任命吴起为将军,派他率军攻打秦国。吴起一举攻克河西五座城池。这五座城池战略位置非同小可,可遥遥控制崤函古道,乃秦国东进中原的门户。如此一来,秦国只能退守洛水,沿河修建防御工事,筑重泉城以固守。

魏文侯大喜,设西河郡,任命吴起为西河守将,独抗秦国和韩国。

此后多年,吴起连连对秦国等诸侯国用兵,《吴子兵法》称:“曾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不分胜负),辟土四面,拓地千里。”

 

吴起此生最骄傲的一战,发生在他五十一岁的时候。

那一年,秦国被压制得忍无可忍,调集五十万大军,兵锋直指魏国要塞阴晋,在城外布下百里连营。五十万,一次战役动员如此庞大的部队,在中国历史上大约是首次出现。这对于此时的秦国,已是倾国之兵。

阴晋濒临千年古渡口——风陵渡,这里从来不乏传说,更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秦军攻克阴晋,占据中条山与黄河之间的狭长通道,不仅中原门户大开,河西五城也将唾手可得,一举扭转多年来被魏国压制的局面。

吴起早已屯兵以待。夜晚,他登上城楼观看,但见秦军营火如萤,星星点点,四野一片通明。

此刻,阴晋城内所驻扎的魏军只有数万人。吴起忽然笑了,这是一种欢快的笑,但在杀气腾腾的气氛中,一如夜枭,让人不寒而栗。

吴起早已无比明了,他身体里住着一个好战的灵魂。无论朝廷重臣还是平民百姓,永远都不会比麾下将士和对面死敌给予他的尊重更多。在战场上,没有一个人胆敢轻视他一分一毫。在生死间不容发的一瞬,所有的虚伪和俗套都将烟消云散。在这里,他是神亦是魔。

对眼下这一战,吴起不仅有信心,而且有底牌。阴晋城中的五万多人,乃是他一手打造起来的精锐——魏武卒。

史书记载:“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

可见,魏武卒乃重型步兵,其选拔极为严苛,不是想当就能当。入选者需身披三层重铠,戴头盔,扛长戈,配利剑,背五十支箭,携三日军粮,还须会操作三百五十四千克的强弩——推测为床弩,半日之内跑四十一点五公里路。

这样的兵卒,身体条件可谓百里挑一,训练也极严酷。不过,一旦成为魏武卒,便能享受优厚待遇,不仅可免除全家赋税徭役,还可获赠良田和房屋,也就意味着一个人可以改变全家的命运。

选将方面,吴起最注重“忠诚”与“指挥若定”这两点,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有信,违令者定斩不赦。

吴起还明白一件事:永远不要指望士兵为一个整日高高在上的人卖命。他本人律己之严,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与最下层士卒同衣同食,睡觉时不铺席子,行军时不骑马坐车,还自己亲自背干粮。有的士兵背上长恶疮,腥臭难闻,路人掩鼻而过,吴起却用嘴为他吸出脓液,治好伤口——吴起的这一系列做法,成为后世名将的标杆,不知多少人曾效法于他。

吴起之吮,是偷心术,也是死亡之吮。有一个士兵被吴起吸过脓液,其母闻讯伏地大哭。别人安慰她:“你儿子只是一个小兵,人家吴大将军亲自为他吸脓,您哭什么呢?”这位母亲一脸绝望:“往年,吴公为我夫吸过脓,我夫奋勇杀敌,身受重伤十余处,仍战不旋踵,至死方休。现在吴公又为我儿子吸脓,我不知道他哪一天又会战死……”

身体彪悍,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赏罚严明,将士归心,人人用命……这一切,使得魏武卒成为战国初期一支赫赫有名的虎狼之师,也是吴起在魏国最强硬的底牌。

 

在探知秦军即将大举进攻阴晋之前,吴起并未举行什么誓师大会,而是精心策划了一场饭局。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震动全国的饭局,吴起专门请来了魏国的国君魏文侯。显然,这一场庆功宴是国宴的标准。

没错,就是庆功宴。虽然大战还没开始,但宴席要先吃。

吴起让所有将士分三排就坐。第一排,坐的是以往历次战役中立过大功者,使用金、银、铜等各类贵重餐具,猪、牛、羊三牲俱全,美酒佳肴可任意取用。第二排,坐的是立过小功者,贵重餐具适当减少,伸长胳膊就能吃到前面桌上的宴席。最后一排,坐的则是无功者,不得用贵重餐具,胳膊伸得再长也够不着桌上的菜。

宴会结束之后,魏文侯还在大门外对有功将士的父母、妻子等家属论功行赏。并对死难将士的家属,专程派使者慰问并给予赏赐,以示不忘。

这顿饭,有功者吃得得意扬扬、威风八面,连全家人一起都感觉风光无限;而无功者则个个灰头土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在整个家族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这一顿,吃的不是饭,而是气,一股“知耻而后勇”的积聚之气。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吴起在用兵之外,还加上了激将。通过一场超大规模的激将法,他将士兵的表现与家族的荣誉捏合到一起,这在“重名轻生”的当时,无疑形成了最大的动力。

当秦军来袭的消息一公开,魏国三军踊跃请战,特别是那些无功之人,来不及穿上甲胄,便纷纷报名上前线。吴起大喜,但他只挑选了五万名无功的将士。此外,还调来战车五百乘和骑兵三千人。

魏文侯依旧忐忑。这一战直接关系魏国的生死存亡,他怎能不担心?只是,面对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魏文侯又不便当面质疑,只是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吴起冷冷一笑:“君上,你听没听说过,一个亡命徒在旷野中逃命,一千个人也不敢靠近他。为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怕他突然暴起和自己拼命。我有五万个亡命之徒,放眼天下,谁人能敌!”

事实上,吴起所凭借的绝不只是人心,他还有战法。他组织起一个以步兵为主体,战车和骑兵为策应的作战编队,这就是史上著名的魏武卒方阵。他严令:步兵、战车和骑兵,各归其位,不遵将令者,纵使斩杀敌人也不录军功,而且还要严加治罪。

当战鼓如雷霆般敲响,秦军才发现,他们遇到的根本就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狼。魏武卒嗷嗷嚎叫着,滚动着,碾压着,很快就把素以阵容严整而著称的秦军冲得七零八落,伏尸百里,流血漂橹。

五万魏军完胜五十万秦军,这一战让吴起的名字牢牢载入史书。后人称其,“吴起之用兵也,不过五万”,“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

熟读历史的人也知道,在对抗秦国的战争史上,魏国能占得一点便宜的除吴起之外,也仅剩下一个人,那就是“战国四大公子”中的信陵君魏无忌。

 

这些年,吴起极少喝酒,因为只要几杯酒下肚,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

这一日,他却故意多喝了几杯。擎着酒杯走到院里,其时已是深秋,落日正沉入西山,红彤彤似一团冷火。

“夭夭。”他念道。这个念了无数次的名字,一到喝酒的时候,就会变成一只火红的蝴蝶在脑袋里蹁跹,一闪一闪,全都是她。

“今天,我终于为你的《司马法》又找到了传人。他便是名将乐羊,虽然老了些,但他是个难得的将才,定能将此兵书代代传承下去。你看行吗?”

吴起在院子里坐下来。他早已斥退了侍卫和仆役,也只有此刻在醉意朦胧中,他才敢回忆那个充满血色的日子,他和夭夭最后一次的绝命对饮。

 

“吴郎。”夭夭的声音永远是那样脆冷,像深秋严霜下的梨子,“你的剑穗又脏成这样了!”她说着,从壁上的铜钩摘下吴起的佩剑,起身进了厨房。

吴起瞥了一眼,心里木木的,只一杯一杯,兀自饮酒。

许久,不见夭夭回来,心猛然一跳,连忙跑去推开厨房的门。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夭夭已然躺倒在地,四溢的鲜血,沾满了柴草,又流到了土墙根。

吴起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他睁开眼睛,“哇”的一声,连酒带血喷吐而出。

“夭夭,你何苦如此!”他咬碎了牙齿,泪眼朦胧中,看到灶台上摆着一封信,正是夭夭的亲笔。字迹工整,竟不似仓促间所写。

莫非——

吴起不忍、不敢再想下去。

信中,夭夭详述了她的家世生平。自司马穰苴谢世后,后人便谨遵其遗训,远离齐国朝廷。然而,齐国君主始终对司马家处处提防。田氏一族坐大后,深知齐国百姓仍不忘司马穰苴之盖世战功和卓绝品行,便想让司马家挑头,率众造反,他们再趁机弑君,取而代之。

孰料,司马家始终不为所动。田氏又探知司马穰苴传下一部兵书,名曰《司马法》,记录其一生所学所悟。倘若得到这部兵书,即便没有司马家襄助,亦可横行无阻。于是,他们先是软硬兼施,继而痛下杀手,将司马家几近灭门,然而终未得到兵书。

夭夭正是司马穰苴的后裔,为保住《司马法》,她的父母在赵国遇刺,兄长在中山国被杀。她独自一人亡命天涯,这期间也渐渐明白,如此下去终究难免死于刺客剑下。若想保住兵书,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将其传于一位有志之士,待其功成名就,为大国名将,那时又何惧齐国的刺客?

她听闻子夏学冠中原,自儒家之中隐隐开出兵家一派,便来到西河。住下后,却又担心他与齐国暗通款曲,尚未决定是否前去拜会,便先遇到了吴起。

吴起又惊又痛,心道:凭夭夭的经历与见识,怎会不知道我以往的劣迹?可她还是选择了我。这是一种怎样的相怜与相知,亦是怎样的恩重如山!

那封信的最后写道:“请斩夭夭首级,奉之于鲁君,则吴郎可为将矣。夭夭自刭之事,莫使邻人知之,果尔,徒增鲁君疑虑,使夭夭枉死一场。吴郎莫惜莫痛,夭夭一生悲苦,早已活得够了!”

这几句话,字字有剜心之痛。隔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回望,吴起的眼睛仍笼罩在那片血光之中,手上的黏稠与血腥让他彻夜难眠。

和夭夭相比,我吴起又算得了什么。她才是一只孤狼,从未在心底里倚仗过谁,也从未真正获得过温暖,反而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成就了一代名将。

她一介弱女子,却用自己的头颅,称出了这个乱世的斤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