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虎符
这天,是子夏授课的日子。吴起不敢怠慢,一早赶去。
子夏似乎心情不错,谈锋极健,吴起却觉得煎熬,一颗心如有蚂蚁在爬。当然,他不敢有丝毫表示,他清楚,子夏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终于,盼来了黑夜,又盼来了天明。
红日升起时,他人已在桃林,手里拎着一坛酒。一日不见,桃花竟全都萎谢了。
吴起忽然有些担心。再往前走,更是大惊失色。那座茅屋已成废墟,焦黑中一片断壁残垣,看情形是经历了一场大火。废墟中,没有夭夭的影子。
“夭夭小姐!夭夭!”他嘶喊几声。四野茫茫,毫无声息。他疯了一般在西河城内城外寻找,又哪有她的一丝人影?
吴起感觉自己整个胸膛都被掏空了。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桃林中,田埂里落红片片,像撒了一地的纸钱。
月亮升起来,他人已冷透,所有念头都成灰。
夭夭定然出事了。
西河,地处魏国与秦国交界,流民众多。当今年成不好,又是乱世,少不了贼寇横行,恶人当道。她一个孤女,又生得美貌,在这荒郊野外,四邻不接,为人所掳、所杀,又有什么意外?
冷月无言,树影横斜如群丑乱舞。吴起怔怔地望着,他恨这个世道,恨自己。
天色泛青的时候,他的泪水已干。晨风吹拂,他感觉自己往下陷,就要陷入土里、泥里,他双目紧闭,不愿再看这肮脏的世界一眼……
“吴兄!”
一个声音传来,似乎是在梦的深处。吴起笑笑,仍未睁眼。如果能梦到她,就多梦一会儿。
“吴大哥!”
吴起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双秀足,再往上看,不是夭夭又是谁?一身最为寻常的粗布衣裳,外罩黑色袍子,两眼汪汪正望着他。
吴起爬起来,一把抱住她。夭夭也紧紧抱住他——樱唇几乎碰着了他的鼻子。
一会儿,夭夭笑了:“你也不怕我是坏人——”
吴起并不松开,“我也不是好人。”说着,便去狠狠吻她。
夭夭又笑,却不抗拒。
一袭黑袍委顿在地。
吴起长跪于子夏面前。子夏眉头微蹙,看不出喜怒,只隐隐透出一种威严。
许久,子夏方道:“我让你读的书,都读完了?”
吴起恭敬回道:“是,徒儿已细细读过,师父也讲解过了。”
“说吧,你要娶的是谁家女子?”
吴起沉吟,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只听子夏接着问:
“是不是城东桃林中的那个小姑娘?”
吴起惊愕,却也只是点了点头。
“你知道她是何人?是何来历吗?”
“徒儿知道。”
“她被强仇追杀,你知道吗?”
“知道。”
子夏嘿嘿一笑,点了点头,“你们打算去哪里?如果留在魏国的话,我的面子君上还是要给的,你师兄李悝又手握重权,你要谋个一官半职倒也不难。只是,君上宣扬‘仁义’,李悝以公正严明著称,魏国又不乏战将,你身无寸功,又背负恶名,只怕会沉于下僚,永无出头之日。”
“徒儿想去鲁国。”
“鲁国?嗯,鲁国素无将才,一旦有战事来临,倒有不少机会。只不过,鲁国是儒家根基所在,曾申地位无人可撼,身为他的弃徒,你就不怕处处碰壁,遭人排挤吗?”
吴起仰起头,望着子夏,昂然道:“那又怎样?”
“唉,只怕又有悲剧发生!”
“师父,吴起以我之心力,行我之志向,纵与天下为敌,为天地不容,那又怎样?”
子夏仰天长笑,连声道:“好!好……”
天地苍黄。黄河卷着泥沙,打着旋,怒吼着,向南而下。吴起背着包袱,与夭夭一起,大步而行。
壮志凌云的吴起,在鲁国做了一名小吏。
这份差事让他勉强可以维持自己和妻子的生计。新婚燕尔,日子倒也和美,二人有时谈论兵法,有时也聊些闲话。
这日,夭夭问:“曾申与子夏先生均是当世名儒,他们二人高下如何?”
吴起笑道:“曾申严于律己,以儒门正统自居,公道而言,的确是一股清流,然而清则清矣,却只是一条小溪,望而见底。而子夏先生兼容并包,乃是千里汪洋,澄之不清,激之不浊,喑呜叱咤,气象万千。二人焉能比较?”
“真羡慕吴郎,能以如此渊博的人物为师。我家先人便仰慕鲁国礼乐千秋,一心想来此地学习,是以代代以此为志。现在想想,吴郎为了我而来到鲁国,受此冷遇,辜负大好年华,真让我愧疚万分。”
吴起缓声道:“夭夭你说到哪里去了!你我二人何分彼此!吴起自有出头之日,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转眼便过了一年。吴起一无所有,夭夭本来有些首饰,也变卖得差不多了。二人只能靠他微薄的俸禄为生,愈渐困窘。
吴起并非没有穷过,但从未如此安稳地穷过。日复一日为柴米油盐煎熬,让他感觉自己胸中的鸿鹄之志与十万甲兵,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像被春蚕日夜啮咬的桑叶。
他开始憎恶自己,像一头无处释放的野兽。
看夭夭在家中操劳,他时常生起一种强烈的自责,乃至自卑。他自幼不务稼穑,夭夭更是贵族后裔,怎能将日子过得如此死寂?这使他性情乖戾,动辄积郁。有时,他又充满了感激,有夭夭在身边,他像口里含了一颗定风珠,在乱世的狂风暴雨、飘蓬流离中,能够感受到一丝安稳、一缕温柔。
这年秋天,齐国兴兵伐鲁。
鲁国和齐国同样历史悠久,其第一代统治者乃是周武王御弟周公旦之子伯禽,向来齐鲁并称。后世,人们也把山东叫作齐鲁大地,但历史上它们从来都不是实力对等的国家。如果说齐国是一条鲨鱼的话,鲁国顶多算是一只海豚。
不过,海豚也是要反抗的。在此之前,鲁国也曾有过典型的反击。
一次是长勺之战。曹刿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这句话已成为鼓舞士气的著名论断。
另一次,鲁国不战而胜。齐国权臣田常一直有谋反之心,他担心国内以晏婴之子晏圉为代表的四大家族,对他不利。于是田常打算攻打鲁国,借机拥兵自重。危急关头,孔子高徒子贡主动请缨,要以三寸不烂之舌,消弭鲁国这场兵灾。
子贡出马,先劝田常按兵不动;随后赴吴国,劝吴王夫差伐齐;又赴越国,劝越王勾践假意发兵助吴,实乃伺机复仇;最后又到晋国,劝晋国国君在边境屯兵,以待齐军。
子贡这次出行,引发连锁反应。先是吴齐两国大战,夫差击败田常,却不肯见好就收,又逼近晋国,被晋国打败。而吴国后方的越王勾践闻讯,偷袭吴军,一举逼死夫差,灭掉吴国,成为春秋最后的霸主。
史书写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可见,孔子这位弟子的威力。
齐军大兵压境。当世已无子贡。
此时,鲁国国君是鲁缪公。他想到了孔子的再传弟子——吴起。
“寡人想用吴起为将,以御齐军,诸卿以为如何?”鲁缪公在朝堂上问。
大臣议论纷纷。有人说,那吴起我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他倒好,一下就杀了三十多个邻居,而且母亲死了也不奔丧,这哪里是人,分明是禽兽!有人说,吴起早已被我师曾申逐出门墙,后来虽然被子夏收留,但绝对不是儒门正统,他有什么资格做领兵之将?有人说,我鲁国乃礼仪之邦,就算亡国也不能用这种败类……
鲁缪公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大骂:你们这帮废物,有本事你们去领兵打仗啊!眼下要亡的是我的江山,就算换成齐国统治,你们还能照样当官,我可就全完了!
这时又有人说话,“吴起确有将才。不过,微臣听说,其妻田氏乃齐国贵族之女。两军阵前,生死决于一瞬。倘若吴起受其妻子所左右,抑或顾忌妻子家人安危,彼时,我鲁国将有灭顶之灾!”
鲁缪公大吃一惊,这番话句句说到他心里,不能不听。然而,眼下着实无将可用,于是,他当即传旨,派使者去和吴起谈谈。
吴起缓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愤怒、焦灼、绝望……百感交集。
怒的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鲁缪公要选的是将军,与我妻子老家在哪国何干?急的是,眼下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一旦错过何时再来?而绝望则在于,我吴起已二十八岁,空负一身绝学,如此苟活与死何异!
推开家门,夭夭刚刚收拾出准备过冬的被子。红色的粗布被面上,几枝粉红色的桃花,是她刚刚绣上的。
“天冷了,你多穿件衣服。”夭夭轻声道。
吴起不语,摘下佩剑往墙上的铁钩一挂。
“吴郎,我温了酒。我们喝几杯吧。”夭夭说着,去厨房端了酒来。
吴起依旧闷闷不语,抬头看了妻子一眼。她微微笑着,笑容里有一种凄凉。
二人对饮几杯。夭夭擎起酒壶,给他满满斟了一杯,微微笑道:“吴郎……当日你曾答应为妻之事,千万莫要忘了。”
吴起不觉怔住,夭夭这一笑,竟是一种令人断肠的绝艳。
还剑入鞘。吴起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张扭曲的脸,两行清泪从血红的眼睛中流了下来。
吴起大步走在通往王宫的路上,无人敢挡。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这个男人。这个双手捧着结发妻子头颅的小个子男人。
鲁缪公很震惊,他想不到吴起会用如此极端的手段化解这一难题。当然,他也很满意,于是任命吴起为将军,率军与齐国作战。
历史没有记住这个可怜女人的名字,史官只写下了六个字:
“起杀妻以求将。”
没有人能否认,吴起是一个天生就适合领兵打仗的人。他率领鲁军到达前线后,没有立即同齐军开战,而是恭恭敬敬地表示愿意讲和。
这绝不是因为他受儒家文化影响,讲究先礼后兵,而是他要向齐军示弱。不仅如此,他还专门从鲁国带来了五百名老弱残兵,手持破烂的刀枪,在中军营寨外驻守。
齐国兵将都笑岔了气,都知道你鲁国国小兵微,但让这么多老头上前线,这是要感化我们呢,还是想激发我们的敬老之心?看来,我们压根就不用拿鲁军当盘菜。
齐军士卒骄心四起,警备懈怠。将军更是夜夜宴饮,就等着吴起割地求和了。
时机已然来临,吴起迅速证明:自己不仅是一盘菜,而且是一盘齐国的胃口消化不了的硬菜。
那一夜遍地青霜,泠泠月光如流水,处处都是刀光。
冷风亦如刀。鲁军精兵个个手持短刀,衔枚疾进,直捣齐军中军大寨。那完全是一场屠杀,齐军还没缓过神来,就已伤亡过半,尸横遍野。
只一战,打垮齐军主力,鲁国大获全胜。这是吴起的成名之战。
吴起站立城头,数百名齐军俘虏跪在城下。两名刀斧手,将齐军将军押了上来。
吴起一脸肃穆,纵声叫道:“齐国人听着,有件事你们都给我记住——此番击败你们的不是我吴起,而是司马穰苴司马公的兵法!这是你们欠司马家族的血债!”
一字一字,声如狼嚎,直上云端。
他挥一挥手,刀光闪动,鲜血迸溅,齐国将军的人头飞落城下。
“其余俘虏,放他们走!”
出名要趁早。
不过,也得看出的是什么名。在以弱胜强击败齐国之后,吴起非但没像司马穰苴那样靠知识改变命运,反而陷入了困局。
在一个宣扬道德至上的国家,道德向来是最称手的凶器,道德审判也是很多人的拿手好戏。一旦天下太平,吴起立刻成了鲁国群臣的眼中钉、肉中刺,流言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遮天蔽日。
总有一些人,在讲故事方面颇有天赋,通常这种人心肠并不好。他们在鲁缪公面前反复说吴起是个“猜忍之人”,多疑而残忍。他们很卖力地讲述了吴起的斑斑劣迹,还义务添加了很多情节。
让鲁缪公相信这些其实一点都不难。因为吴起捧着妻子血淋淋头颅的那一幕,已经成为他最频繁的噩梦场景。这样一个毫无底线的人,谁能预料他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讲故事的人除了动之以情,更会晓之以理。他们说:君上您想,鲁国只是一个小国,这下把齐国都打败了,那邻国会不会感觉到威胁?是不是更想灭掉鲁国了?
噩梦很可怕,威胁君位更可怕。鲁国国君疑心大起,立马收回了吴起的虎符。而鲁国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次重新崛起的机会。
顺便说一下,“鲁缪公”是后人给这位鲁国国君起的谥号——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是绝不会被称呼谥号的。“缪”这个字的意思是:“名与实爽曰缪;伤人蔽贤曰缪;蔽仁伤善曰缪。”显然,这不是个好词。
吴起咬牙切齿,不过他并没有失落,更不曾解释一句。他知道,他的名字已经在各诸侯国流传。在那个烽烟四起的年代,还有什么人才比名将更抢手呢?
他悄悄收拾好行李,来到了妻子的坟前。
那已然是一座魏然高耸的大墓。他提着一壶暖酒、一枝梅花,在墓碑前恭恭敬敬摆好了酒杯。叫一声“夭夭”,两泪滂沱,滴滴答答落在杯里,像那年春天桃林中的雨。
墓碑上六个大字:司马夭夭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