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桂阳监
我不掩饰对赵匡胤的喜爱。
最初让我理解老赵,与“桂阳监”这个古代职务有关。
桂阳,今属湖南郴州,历史上是盛产金属的地方。西汉以来即在此地设采造业务,铸银、铸铜什么的,管理其事的人称“金官”。唐代以后,此地设“监”,最高管理者相当于县令。有材料说“桂阳监”冶炼的金属数量几乎占了大宋时期全国总产量的十分之三。这个数据未必可靠,但我知道另一个数据很可靠。《续资治通鉴》说:老赵曾经浏览桂阳监上报的生产数据,相当于每年进贡的白银总数。看后,老赵对宰相说:“山泽之利虽多,颇闻采纳不易。”山泽所能产出的矿产资源虽然很多,但我听说采矿这工作很不容易。然后下诏:“减旧额三分之一,以宽民力。”减掉过去定额的三分之一,以此来宽解当地的民力。
老赵那时候正在省吃俭用,建了一个专门用来应对契丹的特别仓库,一点点地储存钱帛,扬言要用这笔钱赎回被石敬瑭割让出去的中原土地;如果赎买不成,就用这钱招募天下勇士,武力收复燕云十六州。
大约十几年前,我看到“桂阳监”案例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帝制时代可能有很多记录,是今天的人们难于理解的,或者也可以说,理解那个遥远的帝制时代,可能需要丢掉一些寻常可见的行为模式。
正在千方百计“攒钱”准备打契丹的老赵,为何会主动减免白银收入?
他这是在干吗?
怎么理解他的行为?
我钻进跟大宋有关的故纸堆里多年,开始检索与这类疑惑有关的案例。渐渐地,我理解了“赵匡胤时代”。
从老赵出生的五代中期,到老赵驾崩的大宋初期,算起来,50年。这个历史时期,我称之为“赵匡胤时代”。
现在,我试图讲述这段往事。
我自以为看清了五代乱世的因果和大宋帝国的由来,看清了赵匡胤建构并推演大宋文明的良苦用心。我把今天能够看到的有关这些往事的一个个切片,也即“故实”,连缀起来,你也许会跟我一样,看到“赵匡胤时代”这半个世纪,又如何成就了中国传统中最珍贵的东西——公道与仁德。
我的书里会说到很多很多乱世恶人。但你看到的邪痞人物、酷毒案例越多,越能明白何谓圣贤之心!
五十年的“故实”,弥漫着暴戾凶妄的血腥之气,也彰显着公道仁德的圣贤之心。很多“故实”,读来回肠荡气、天地低昂,令人感慨、唏嘘、赞叹、惊奇……
昔日大宋诗人苏子美,读《汉书·张良传》,读到刺客携铁椎狙击秦始皇,误中副车的故实,不禁抚掌道:“可惜啊,没有击中!”然后满饮一大杯老酒。又读到刘邦表彰张良的故实,不禁拍案道:“君臣互为知音,难得如此啊!”再饮一大杯老酒。史称“汉书下酒”。
带着一点性情,去读我的《赵匡胤时间》,太多的“故实”,比博浪沙刺杀嬴政、汉帝国封赏张良,一点也不逊色,也足可以“下酒”。
神话
我说的是“故实”不是“故事”。
“故实”与“故事”比,意思差不多,却是比“故事”更靠谱、更有意味的历史片段,一般都记载于正史或野史之中。它就是一个个历史现场。
有些“故实”看上去像神话。
譬如,关于赵匡胤出生,体有金色,散发异香,故取乳名“香孩儿”的记录,就很像一个神话。我在有些时刻,愿意讲述这些神话。神话自有一种人类学的来源。当阅读者进行追问的时候,神话,有了寄托公众褒贬和民间期待的民俗文化意义。正史、野史和民间传说,为何愿意讲述赵匡胤这类神话?有道是: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中唐、五代乱世以来,人心思治。在自由辩论条件下的公民票决、民选共同体首脑等制度都不存在的帝制时代,吾民期待圣君出世,收拾吾土金瓯,恢复汉唐治世,解民倒悬——这种期盼向往,很普遍,也很正大。大宋兴,天命有归,吾民于百年乱世中迎来太平,于是,庶民茶余饭后,以或淳朴或恢诡之坊间想象,夸大其事;士大夫笔记写作,以或摇曳或实录之墨客文笔,推波助澜;史官作传,以或褒扬或贬抑之春秋笔法,取用旧闻,记录为“英雄传奇”,于是,历史记录文本,有了神话。
赵匡胤的“香孩儿”神话,纳入西方史家说法,就是一种“英雄传奇”。
这类源于神话故实的历史讲述模式,西史常见。
读格雷戈里的《法兰克人史》,就会看到书中对都尔教区的主教大加赞颂,也讲述了不少“奇迹”,主教大人的“故实”有了“神话”性质,人物也因此(如俗话说的)熠熠生辉。
司马迁弄《史记》,为何那么多“神话”?
黄帝教化熊虎野兽,淳化鸟兽虫蛾啦,圣女简狄见到黑色大鸟掉下一个卵来,取而吞之,怀孕生出殷人先祖啦,另一个圣女姜原见巨人足迹,高兴去踩,怀孕生出周人先祖啦,刘邦斩蛇起义,有了大汉王朝啦……诸如此类,这类“神话”,实在是秘藏了一时的人文心理。所以司马迁不去删除它,就像西方史学家也不删除这类“神话”一样。
读历史,不要拒绝“神话”。
“神话”里藏有人文“密码”。
“神话”,是照临族群心理秘密的“神灯”,从中可以破译的信息不是一般的丰富。讥讽历史记录的“神话”为“荒诞不经”“没有价值”,如此读史,心灵就太过粗糙啦!实在说:勘透“英雄传奇”的“神话”故实,它所蕴含的人类学价值,须别具只眼。进一步说:理解历史记录者为何记录这些“神话”故实,更需要一点“历史哲学”的知识背景。
这话展开有点复杂,可以简略说说我的读史体会。
读史的三个进阶
读史,应有三个进阶:
一、知道历史故实一桩桩,哪怕知道一个又一个边角故纸中的所谓“稀见史料”,也还不过是很小很小的读史收获。这不是件太难的事,勤快一点,多读书就可以做到。
二、从史中觑见历史故实后面的民心向背、族群愿景、种种“迷信”记录的人类学意义空间,以及感同身受地理解历史人物痛苦的哭泣、欢乐的微笑、不知所措的惶惑,如此读史,或治史,会更有意味,收获也更丰富。要比“稀见史料”的炫耀有意味得多。
三、如果还能因此而窥见历史书写者(记录者)面对历史往事,“重新思想”的逻辑起点与脉络,这样读史,或治史,生命将获得前所未有的丰富。人性、人类心灵,如果可以是所谓“科学的”,那么它也如历史哲学家科林伍德所说:“溶解在历史学里面”了,而这种“溶解”,事实上就是“重新思想”的结果。所以,科林伍德有个著名的论断:“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科林伍德之后,意味着:阅读历史,或研究历史,其枢机,不仅仅在于阅读或研究历史往事,更多的则在于阅读或研究历史往事记录者的思想,并开始你自己的“重新思想”。这样读史,就进入了思想史。
除此之外,我读史,还有另外的考量。
我做思想史、儒学史研究,对传统义理、圣贤气象,有“温情理解”。如何在历史故实中考见道义,是我愿意琢磨的问题。《史记·太史公自序》引孔子语录:“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空谈思想,不如春秋褒贬。考见圣贤气象、道义担当,诉诸历史叙事,也许比诉诸思想探讨,更深刻详尽、更彰明昭著。
历史故实,是内在地蕴含了讲述者的价值判断的。
说史,如果离开价值判断,以所谓“价值中立”为借口,不做褒贬,事实上是做不到的。每一个历史故实,都内在地含有一个价值判断;而肯认与否,则是读史或治史的价值判断。
延伸我这个意思,还可以说说我的另外一个观点:道德律令,作为价值观,具有千年不变的性质。同一种道德、价值观,无“进步”“落后”之分。譬如,古人的“廉介”,今人有此价值观,不会比古人更“进步”,也谈不上什么“更高境界”。“廉介”,就是一种相信个人操守可以自由选择的行为。
这里可以说一个故实。
后汉时,有一个朝廷小官,名叫赵惟则。乾祐年间,他在京师汴梁租一套房子,居住一年左右,来了个老头叩门。说是曾经做过这间宅子的传达室主任,说当初后晋末年,契丹进犯,占领京城时,这家宅子的原主人,深夜掘地,藏金银好几瓮。但兵火之后,故主去世。到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些财货藏在哪里。老头的意思是,他可以告诉赵惟则,金货在哪里,取出来以后,可以赏赐给他一点。赵惟则一向以廉介自励,闻听此言,不禁愕然。他很想责备老头,但又觉得那样未免做作。廉介,不是可以用来批评他人的外在尺度,而是自我修炼的内在道德。于是,赵惟则说:“甚善,甚善。宝物岂可容易而得,你不要多言,等我找一个吉祥日子,召你来取。”老头走后,赵惟则对家人说:“我平生不以货财自污,今日一旦做这个事,亵渎一世清名,耻辱就太大了!这个宅子不可以再居住了!”
第二天,全家搬走。
至于他走后,财货如何,这不是他要关心的问题。那只有任他人去处置,我赵惟则做好自己就是。
无道之财,君子不会动心。这正是孔子儒学所讲述的“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圣贤本义。有谁会对无主之财不动心吗?赵惟则就不动心。这是“廉介”的一个起点,也是“廉介”的一个终点。就价值而言,“廉介”有独立方向。承认或不承认这类“廉介”是一种值得推许的价值,就进入了个人选择。
我当然知道这个故实在道义沦丧之际会被犬儒主义者怎样讲述。但这不是我愿意关心的向度。我想说的是:道德,譬如“廉介”,没有“进步”“落后”的分别。赵惟则的故实,如果发生在今天,在大不列颠,在以色列,在中国台湾,那境界,也是一种“廉介”,并不比千年前“进步”,当然,也不比千年前“落后”。它就孤独地存在着,向愿意理解它的人昭示着什么是“廉介”。
赵惟则的案例,“见之于行事”,而非“载之于空言”,所以,它是一个故实,一个涵容了意义的故实。这样的故实,本书中比比皆是。
我相信讲述它,是一种价值判断。有价值判断,尔后,有思想史。
我想说:我的书,事实上乃是一部思想史专著,尽管我在“讲故实”。
历史现场
我穿行在一个个历史现场,“重新思想”故实中人物的感觉和经验,仿佛亲身经历了轰轰烈烈的五十年。
敲下第一行字后,我就有了“亲历者”这个历史感觉。
《赵匡胤时间》可以是一个“亲历者”在“重新思想”吗?
让我说一个故实来解释这个意思。
后周大帝柴荣在征讨契丹的路上,在秘书呈上的四方文书文件中,发现了一个“韦囊”,也就是用熟牛皮制作的口袋。这个熟皮口袋里装着一个木板,木板上写着几个汉字:“点检做天子”。那时,柴荣的大表姐夫张永德正好做着后周帝国的“殿前都点检”。柴荣怀疑张永德,改任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后来的事人所熟知,赵匡胤有了大宋帝国。
这就是“大宋帝国”的逻辑起点。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大宋帝国,它的逻辑起点,源于公元959年这个“熟皮口袋”事件。
把这个“熟皮口袋”讲述成三百年大宋王朝的起点,想必会有人不同意。你当然可以说,后周太祖郭威的澶州兵变是陈桥兵变的预演,因此可以视为大宋王朝的隐秘起点;或者也可以说,后周柴荣的忽然早逝,这个偶然事件给了赵匡胤一个机会,使之成为大宋帝国的历史起点;甚至还可以说,是大宋第一谋臣赵普与诸军将士在陈桥的“阴谋拥戴”,才有了后来“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宋太祖,因此才算是大宋王朝的实际起点;等等。
你我落在千年时光之后,在寻找大宋王朝最初的直接机缘时,需要一个逻辑。
“赵匡胤时代”不同于“大宋帝国”。
“赵匡胤时代”也需要一个逻辑起点。
我认为这个起点可以是赵匡胤的出生之年,公元927年。
从927年之后,到960年之前,为老赵所亲历的五代中后期乱世。960年之后,大宋建立,他所亲历的乱世开始和平长入新朝,于是,有文化转型,有拨乱反正。有意味的是,老赵并没有砸烂旧世界。他甚至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兴利除弊”。五代以来的所有弊端,都是在士庶有所要求、朝廷有所感觉、老赵有所知晓的前提下,一个一个(!)而不是一批一批地做着自我更化。与一般印象不同,五代乱世沉淀下来的政制,老赵几乎全面继承下来。他不会为了“兴利除弊”而“兴利除弊”,以此换取士庶一时的快意或拥戴。他期望的天下是那种尊重传统以及依靠自发秩序的久远的安定。朝廷没有必要主导或推动天下的“发展”,只需要瞩目于当下,根据已有的国力,从容地看守圣贤大义、先人经验。至于共同体之间的各种文明展开,大宋帝国有的是时间等待,并相信时贤的推演,自有轨迹,不劳朝廷多事。
历史逻辑
南宋朱熹时,有人称颂太祖说:“汉高祖和本朝太祖有圣人之材。”并以为“太祖受命,尽除五代弊法,所以能易乱为治”。朱熹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解释说:
“不然。太祖只是去其甚者。其他法令条目多仍其旧。大凡做事底人,多是先其大纲,其他节目可因则因,此方是英雄手段。如王介甫大纲都不曾理会,却纤悉于细微之间,所以弊也。”(《朱子语类》)
历史上评论赵匡胤,可能有种种赞美,但我认为,朱熹这段话,是对老赵最为公允精当的赞美。他看到了老赵的根本,那就是古典保守主义精神。
当然,你也可以界定“赵匡胤时代”就是“大宋帝国”的逻辑起点,二者可以重合,或者你也可以说,整个五代史,从后梁朱温建国开始,都可以算作“赵匡胤时代”,等等,但这样一来,那就是你的讲述,而不是我的讲述。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讲述,一定会有另外的逻辑或发现。千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它已经预先埋伏了无数可能性。但现在由我讲述“赵匡胤时代”,就有了绝大的自由,来确定一个起点,作为历史逻辑的开始。
历史的解释因人而异——近代以来的历史哲学已经说清了这个问题。
不存在所谓“客观的、真实的历史”,只存在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马基雅维利的《佛罗伦萨史》、蒙森的《罗马史》、勒费弗尔的《拿破仑时代》,以及孔夫子的《春秋》、司马迁的《史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陆游的《南唐书》、徐中约的《中国近代史:1600—2000,中国的奋斗》等等。如果不是修昔底德,而是蒙森,来写“伯罗奔尼撒史”,今天的读者看到的就会是另外的“历史现场”;如果不是徐中约,而是其他什么人,来写“中国近代史”,读者也将会获得不同的“历史感觉”。
中国历史文献记录中的“歧异”,往往需要后人反复“考异”“考辨”,那原因,也是因为出自不同人(!)的记录,而出现了历史文本的不同。这是一个经验事实。这一事实涉及一门艰涩的学问——历史哲学。我想老老实实地告诉愿意读我书的朋友:这是我愿意并能够理解、接受的“赵匡胤时代”,显然,这不一定是他人愿意并能够理解、接受的“赵匡胤时代”。但是假如你愿意并能够理解、接受我的“赵匡胤时代”,我会很愉快。千千万万的文本作者都有一点小小的虚荣:寻求自己的知音。我也不例外。
历史,作为过去的事件,确实存在着“事件的外部”和“事件的内部”这样可以感觉到的经验事实。
我可以把这个看似艰涩的历史哲学问题说清楚。
譬如,凯撒大帝带着一拨人马渡过了卢比康河,或者,凯撒大帝的血在某一个时刻流在了元老院的地面上。这类可以用他们的身体和运动来加以描述的事务,就是“事件的外部”。凯撒大帝对罗马共和国法律的蔑视,或者他与谋杀者在罗马宪法政策间的理念冲突,则是“事件的内部”。而人物的“行动”则包孕了事件的内部和外部。
那个我所钦佩的历史哲学家R.G.科林伍德先生,很早就解释了这个关系。他在名著《历史的观念》中宣称:历史学家对凯撒大帝渡过卢比康河感兴趣,实在是在于这件事和共和国的法律有关系;历史学家对凯撒大帝流血感兴趣,实在是在于这件事与一场宪法冲突有关系。历史学家应该注意到“行动”背后的意义。但是这样还不够,还需要“把自己放到这个行动中去思想,去辨识出其行动者的思想”。意义,可以被讲述者重新赋予。
“把自己放到这个行动中去思想”,这句话预示了两个重要意见:做一个“亲历者”;这个“亲历者”要“重新思想”。
如果我的读者看明白了这一段话,就会懂得科林伍德的著名论断:“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
关于历史哲学问题,我还有机会慢慢讲述,尽管也许还不过是零星的讲述,本书不是历史哲学专著,而是一篇“历史大随笔”。这个体裁限制了我,它适合于“讲故实”而不适合于“讲哲学”。
亲历者
“讲述者”冒充“亲历者”,源于根据“故实”而展开的想象。“故实”是这位“讲述者”或“亲历者”的观察对象。因此,“讲述者”或“亲历者”更合适的“职务职称”也许是“观察者”。
我似乎曾经置身于千年之前,曾经有过与那些人物的“沟通与交流”(这是一个社会学名词),我就在他们之间,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们、看着他们、品味他们、评价他们,更主要的,观察他们……
观察中,我能感觉到大将曹翰血洗江州时,空气中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感觉到阳城大捷后,将士们抖动盔甲时,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汗臭味;江南和川蜀的深宫,随风飘过了女人们特有的脂粉香,一直飘荡到我的书案前。甚至有了幻觉:那个绝世美人小周后竟然投给我一个浅浅盈盈的微笑,而传说中的花蕊夫人则用一种哀怨憎恨的眼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契丹国主耶律德光的狂笑、后晋皇上石敬瑭的叹息、南唐先主李昪(音便)临终前的忧惧、后蜀伪帝孟昶(音厂)立于船头悲悲惨惨的涕泣、后周大帝柴荣一身戎装的英武之气、赵匡胤酒后的黑红脸膛,也都在我面前活灵活现。有一次梦里与老赵相见,他似乎戴了一个斗笠,正俯身拾起一部掉落的什么“法典”。我不知天高地厚,走过去拍他的肩膀,却发现他站起来,转头之际忽然凝固成一座石雕,变了模样,很高大,如云冈石窟的大佛,带着一种遥远的慈悲一言不发。梦中的我有点惊愕……
东京汴梁、南唐金陵、西蜀成都,远在草原帝国大大小小的聚邑,暮色中老鸹的刺耳鸣叫,以及夕阳西下之后,夜色来临,城市由嘈杂归于寂静,深邃而又苍凉的星空下,更夫的慵困、哨兵的警觉,这一切,我都“历历在目”。契丹国的那些汉子,在镇子里散落着的穹顶帐篷前,围着篝火,用刀子切割烤羊的场景,在我眼里呈现为一幕幕绚烂多彩的舞台剧,定格时,则像一幅幅浓丽的油画;那羊肉,很香,很筋道……
敲击键盘时,我观察着五代到大宋之际的一个个名将。
投降契丹的杨光远似乎很厉害(我感觉他不仅是个秃子,还是个胖子),但后晋大将李守贞比他更厉害(我感觉他似乎精瘦),后来的后汉大将郭威又比李守贞厉害(郭威似乎是个大个子)。李守贞用“长连城”(城外城)围死了杨光远;郭威依样画葫芦,也用城外筑城的法子围死了李守贞。后唐大将张敬达,却没有用“长连城”围死石敬瑭;而赵匡胤,这位千古一帝,也没有用“长连城”围死僻居河东的小小北汉太原城。在这几场城外城的围剿中,我眼中的画面就像几万人的挖河工地那么壮观……
赵匡胤部下有一位福将,他就是传说中的党进党太尉。后来的文人墨客把他糟践成一个吃货,妖魔化一如韩复榘,有些传统的相声段子也在讲“党进党太尉”的“糗事”。其实党进却是一员猛将,曾将传说中的杨老令公打得屁滚尿流。而杨老令公躲藏到太原城壕的深草丛中之后,我甚至从草隙中看到他惊恐的双眼,我还疑心他是不是崴了一只脚。写到此处,感觉杨老令公也似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事让我想起民间传说:罗贯中写《三国演义》,写到关二爷护送皇嫂过五关斩六将,试图要歪写淫色情节时,忽然飞来一片青龙偃月刀架在他脖子上。老罗知是关二爷显灵,忙道:“关二爷刀下留情!”此时只听房间内烛光下,响起一个声音:“罗先生笔下留情!”于是,有了关二爷不进内室,秉烛读《春秋》的段子。我以后可以用其他方式说说杨老令公……
武事之外,还有文事。“赵匡胤时代”跟道义相关的故实,会在“观察者”眼里,以一种更有意思的模式展开。在这一篇前言里,我不想占据更多篇幅,读者如果愿意,会看到大约上百个文人故实,很多,都值得浮一大白。
五代之际,中国历史是一个模样,大宋之后,中国历史是另一个模样。这些,都与这类道义故实有关。
千年以来,中华帝国前所未有的变化,包括中国人的“文化品格”“民族性格”,很多都可以溯源于“赵匡胤时代”。这个时代是一个巨大而又丰富的“意义空间”,是传统中国很紧要的一次“历史转型期”。
我要干的活儿,就是经由“观察”,打开这个“意义空间”,选择并说清这个“历史转型期”一个个丰富而有趣的“军政故实”。
这个“意义空间”和“历史转型期”有多重要?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有个日本学者甚至认为大宋帝国才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换一句话说,对于中国政制(政制,不是政治。你要注意哦,本书中的“遣词造句”是非常考究的)制度性的架构,大宋是影响中国最重要的一个朝代。
赵匡胤之后,中国有了推演文明、天下为公的自觉。而这种自觉,与赵匡胤自出生之后即经历的乱世故实有关。
我说到了“自觉”,“推演文明、天下为公的自觉”——汉唐间的君臣也有推演文明、天下为公的努力,但没有大宋这般“自觉”。推演文明和天下为公的政治制度,有没有“自觉”是不一样的!
《赵匡胤时间》就是想说说我“观察”到的(像“亲历者”观察到的那样)赵匡胤推演天下为公的“自觉”,说说他为何是“自觉”的。做到这一点,需要我“重新思想”。
军政故实
五十年间,几十个皇上、成百上千的文臣、武将,以及地方军阀、契丹酋长,打打杀杀,逐鹿中原,各色人物上场、下场,留下了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军事故实、政治故实。我就穿行在这些“军政故实”之中,下酒,并“重新思想”。
它们是我这个“讲述者”或“亲历者”或“观察者”记忆中的一部分。
我所做的,是按照我的思想,重新召回我的记忆。在这本书中,我来慢慢“回忆”这些故实……
站在时光的这一面,可以看清楚,赵匡胤一生要面对如下四大难题——
一、地缘政治方向的北境也即契丹(大辽)侵扰问题;
二、藩镇坐大,不断叛逆或叛变,朝廷与地方的管理与节制问题;
三、由于契丹与藩镇,给中国带来的民生苦难问题;
四、由于契丹与藩镇,给中国带来的道德伤痛及恢复天下道义问题。
“香孩儿”赵匡胤,就要在他的有生之年,以一种仁君气象,直面这四大问题。他将不断地看到地缘政治中的险恶、诡秘与莫测;藩镇大员面对王权与财货,那种毫不掩饰的鹰视狼顾;与死亡同在的战争,士庶的苦难,民生之艰;人性中难以捉摸的复杂与多变,以及天下道义的灭裂。
“香孩儿”赵匡胤,是传统中国为数不多具有“仁君气象”的大帝。这种格局的形成来源于历史上的圣贤教诲,来源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到孔夫子形成的圣贤道统。老赵不同于历代君王的地方很多,坚守圣贤道统,推演文明邦国,是老赵特别明晰的“天下目标”。
“天下目标”,不是政权目标(如大唐,如大明),不是部族目标(如大元,如大清),不是寡头目标(如北朝,如东吴),不是个人目标(如嬴政,如王莽)。“天下目标”是以“民生所需”(而不是以一人贪欲)为核心考虑,以“民族共同体存在利益”(而不是以皇室眷属利益)为基本诉求,以“天下为公”(而不是以维系政权)为价值方向的政治目标。
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论赵宋一朝说,“……在这三百多年里,中国有了一定的国家之目标,朝廷成为一个带竞争性的机构。”所谓“带竞争性的机构”,是不确切的。春秋战国以降,诸侯间、各国间已经开始有了明确的竞争性。三国魏晋南北朝,更是典型的竞争国际。但“中国有了一定的国家之目标”,此说有理。不过我更愿意将“国家目标”称为“天下目标”。换一句话说,此前的朝廷除了“统治”之外,“国家目标”即“天下目标”并不明确。有些朝代有一些目标,但也不过是“休养生息”“山河一统”之类,与我所说的“天下目标”还有很大距离。
大宋的“天下目标”与此不同。
大宋的“天下目标”是什么?如果用一句话来表述,我倾向于认为:在文化自觉的基础上推演文明天下。
大宋的文明,不是建构的,而是推演的。
建构,往往需要“历史从我开始”“万丈高楼平地起”;推演,则需要在接受旧有底盘的基础上,也即接受经验传统的基础上,不断注入文明因素和酵素。
国家要长治久安,且须在文明中推演——这就是赵匡胤实现“天下目标”的逻辑。不放弃政治家的责任伦理和目的方向,尽可能地恪守手段的光明,成为赵匡胤向“天下目标”渐进时,最内在的紧张。
以此考中国史,光武帝刘秀建构并推演的东汉帝国之外,当推太祖赵匡胤建构并推演的大宋帝国。
帝国军政,可以是道义的吗?
大宋帝国的一切“好看”与“不好看”,皆源于此。
公元927—976年军政故实,将在这种内在的紧张中展开。
我愿意将“赵匡胤时代”讲述为一代圣君率领他的文武同道,实现“天下目标”的艰难践履和心路历程。
历史记忆
我愿意负点责任地说:看懂这五十年间各色人物故实,就会看懂大宋来之不易的文化光荣,看懂老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圣贤大义,看懂吾土吾民的传统中,那些帝王将相,不仅有种种邪痞邪恶的权谋、阴毒,也有光明光荣的公道、仁德。中国,无可规避的千年命运,就藏在“赵匡胤时代”的故实中。
“赵匡胤时代”,这“转型期”五十年,是老汉我的“历史记忆”,往大了点说,也可以是现代中国的“集体记忆”。
“记忆”中的故实很多,听着,(如俗话所说)我给你“娓娓道来”。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跟我一起端起杯来,故实下酒,浮一大白。
这里说到“五代”,对这段历史,一般读者的印象是“有点乱”,其实所谓“五代”就是“梁唐晋汉周”——不过要在每一代的前面加个“后”字,史称“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你只要记住“梁唐晋汉周”,就建构了基本的“五代谱系”。譬如,说到“后晋”,就知道:这是“梁唐晋汉周”的第三个中原政权,在它之前,有“后梁、后唐”;在它之后,有“后汉、后周”。而“后周”完了,就是“大宋”。“梁唐晋汉周”,是不是一下子就记住了?
另外还有与“五代”差不多同时,参差错落着的所谓“十国”。我把它们的国名和兴亡顺序略作调整,你也可以一下子记住它们:
南唐、南平、南楚、南汉、前蜀、后蜀、吴国、吴越、闽国、北汉
前面四国的名字头上都带“南”字;后面两个带“蜀”字、两个带“吴”字;最后两个单记。一分钟,也可以记住。这“十国”都不是正式的中原王朝,可以统称为地方政权。
我编一个顺口溜,你来记:
五代梁唐晋汉周,唐平楚汉南在头,
前后蜀国两个吴,闽国北汉十国休。
这就是“五代十国”。用心记,两分钟内可以搞定。赵匡胤时代,跨着五代和大宋,记住这些乱世中短命王朝的名称,有助于你读懂几百个“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