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仁者,心之全德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此亦夫子之谦辞也。圣者,大而化之。仁,则心德之全而人道之备也。[1]
最高的仁是全部德性的代表,也是完备的人道的标志,所以对这样的仁,连孔子也称吾岂敢。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归,犹与也。又言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人皆与其仁,极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又言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预,又见其机之在我而无难也。日日克之,不以为难,则私欲净尽,天理流行,而仁不可胜用矣。程子曰:“非礼处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须是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又曰:“克己复礼,则事事皆仁,故曰天下归仁。”谢氏曰:“克己须从性偏难克处克将去。”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目,条件也。颜渊闻夫子之言,则于天理人欲之际,已判然矣,故不复有所疑问,而直请其条目也。非礼者,己之私也。勿者,禁止之辞。是人心之所以为主,而胜私复礼之机也。私胜,则动容周旋无不中礼,而日用之间,莫非天理之流行矣。事,如事事之事。请事斯语,颜子默识其理,又自知其力有以胜之,故直以为己任而不疑也。程子曰:“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也。颜渊事斯语,所以进于圣人。后之学圣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其《视箴》曰:‘心兮本虚,应物无迹。操之有要,视为之则。蔽交于前,其中则迁。制之于外,以安其内。克己复礼,久而诚矣。’其《听箴》曰:‘人有秉彝,本乎天性。知诱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觉,知止有定。闲邪存诚,非礼勿听。’其《言箴》曰:‘人心之动,因言以宣。发禁躁妄,内斯静专。矧是枢机,兴戎出好,吉凶荣辱,惟其所召。伤易则诞,伤烦则支,己肆物忤,出悖来违。非法不道,钦哉训辞!’其《动箴》曰:‘哲人知几,诚之于思;志士励行,守之于为。顺理则裕,从欲惟危;造次克念,战兢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愚按:此章问答,乃传授心法切要之言。非至明不能察其几,非至健不能致其决。故惟颜子得闻之,而凡学者亦不可以不勉也。程子之箴,发明亲切,学者尤宜深玩。[2]
朱子在《论语》开始的地方已经申明:“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这里他又作了定义式的解释:“仁者,心之全德。”这就说明,在他看来,仁不仅是心之德,而且是心之全德。即,狭义的仁和义、礼、智一样只是心之一德,而广义的仁则代表心的全部德性,包含了义、礼、智,是道德境界的全体。心之全德的仁也就是天理。这是朱子对仁学思想的发展。
关于“克己复礼”,朱子以礼为体现天理的具体规则。朱子对克己复礼的解释是,战胜了私欲以复归于天理。这就是说,人人本来皆有心之全德,心中本来都是天理,但易被私欲所破坏,只有通过“为仁”的实践功夫,也就是在事事物物的实践中战胜私欲,才能恢复心之全德,复归于天理。而恢复了心之全德、复归于天理,就是仁。朱子把这样达到的仁的境界表达为“私欲净尽,天理流行,而仁不可胜用矣”。这在后来理学史上影响很大。所谓“天理流行”,就人道来说,是说天理不受阻碍地充满人的内心,全面支配人的行为。
关于克己复礼之目,朱子把非礼解释为心中的私欲,可见朱子始终把“天理—人欲”的对立作为儒家道德思想的基础,也作为《论语》解释的基本分析框架。他认为这一章的主旨是,克服了私欲,人在行为举止上就能符合礼则,天理就能处处主宰人的日常生活。朱子高度重视此章,强调此章孔子所说是“传授心法切要”,他还详细引述了二程对此章的解释,特别是程颐的四箴,认为程颐的思想正确解决了内外功夫的关系,即内心的存养和行为的端正是互相作用、相辅相成的,缺一不可。
朱子又指出: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此亦原宪以其所能而问也。克,好胜。伐,自矜。怨,忿恨。欲,贪欲。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有是四者而能制之,使不得行,可谓难矣。仁则天理浑然,自无四者之累,不行不足以言之也。程子曰:“人而无克、伐、怨、欲,惟仁者能之。有之而能制其情使不行,斯亦难能也。谓之仁则未也。此圣人开示之深,惜乎宪之不能再问也。”或曰:“四者不行,固不得为仁矣。然亦岂非所谓克己之事,求仁之方乎?”曰:“克去己私以复乎礼,则私欲不留,而天理之本然者得矣。若但制而不行,则是未有拔去病根之意,而容其潜藏隐伏于胸中也。岂克己求仁之谓哉?学者察于二者之间,则其所以求仁之功,益亲切而无渗漏矣。”[3]
在朱子看来,克己复礼为仁,并不是指在某些方面克制自己、强制自己,而是彻底去除了私欲,使得心中充满天理。仅仅克制自己不去作某些表现,虽然是难得的道德境界,但还不是仁的境界。仁的境界是更高的境界,更高的道德觉悟,仁是天理浑然、自然没有私欲的状态,这就把朱子对克己复礼的理解更全面地表达出来了。
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夫,音扶。以己及人,仁者之心也。于此观之,可以见天理之周流而无间矣。状仁之体,莫切于此。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譬,喻也。方,术也。近取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犹是也。然后推其所欲以及于人,则恕之事而仁之术也。于此勉焉,则有以胜其人欲之私,而全其天理之公矣。程子曰:“医书以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属己,自与己不相干。如手足之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人之功用。仁至难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欲令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4]
天理周流无间,即天理流行充满,所以朱子所谓“天理流行”,一是强调充满,一是强调无间。充满是强调空间的普遍性,无间断是强调时间的普遍性,所以天理流行,就天道来说,就是强调天理的时间和空间的普遍性。
[1] 《四书集注》,述而第七,第101页。
[2] 《四书集注》,颜渊第十二,第131页。
[3] 《四书集注》,宪问第十四,第149页。
[4] 《四书集注》,雍也第六,第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