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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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序幕,或写于最后的一章)

1856年7月11日清晨,在彼得堡的“莫斯科”火车站附近一家大旅馆里,侍役们都感到纳闷,甚至有些惊慌失措。

尼·加·车尔尼雪夫斯基,1863

在小说接近尾声处,我们就已经描写过那扇清洁的窗户,从天上投下的那瞥冷冰冰的目光——在11月7日[1]这天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涌上街道的人群……那时似乎就已经感觉到,在这份晴朗中藏有某种玄机,譬如说,很可能是由特种飞机采取强制性措施的结果,之所以说藏有玄机,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用不了多久就会为此付出代价。

果不其然,196X年11月8日早上便完全证实了这种预感。晨色朦朦胧胧地笼罩着空无人迹的城市,在厚实的舌状物——彼得堡老房子的映衬下,一切都变得无形无态、若隐若现,似乎这些房屋是用稀释的墨水画出来的,并随着天色渐亮而愈发浅淡了。就在晨光快要写完这封信(此信以前曾被彼得寄往“傲慢的邻邦,让它感到难堪”[2],可这会儿已无需寄给任何人,信中不再责怪任何人任何事,也不提任何要求了)的当儿,风朝这座城市飒然而降。它从上方就这么平直地降落了,仿佛是从天空中按照某种流畅的弧度滑落下来的,在大幅而又轻巧地加速之后,正好落在地面的接触点上。它正像一架飞得够……的飞机。似乎那架飞机增大、膨胀开来,昨天飞行时,吞食了所有的鸟禽,吞没了所有其他的飞行大队,因吸足了金属、天空的颜色而变得臃肿肥大,轰然坠落在地,本来还试图滑翔着降落下来,可一下子就坍塌在接触点上了。扁平的风,呈飞机的颜色,朝城市滑落下去。孩子们说的“加斯捷洛”一词就是风的名字。

它轻轻触碰了一下城区的街道,犹如降落到了飞机跑道似的,在接触到地面——瓦西里岛浅岬的某个地方时,还反弹了一下,然后继续一路狂奔下去,无声无息地穿梭于湮湿的屋宇之间,完全按照昨天的演示线路。它把这片阒无人迹的地方如此这番地检查了一遍,尔后闯入主广场,并急速席卷了一片浅浅的宽水洼,一边狂奔着,一边将积水啪的摔在检阅台的侧板上,听到这一声响,显得很得意,一头钻入革命门洞[3],再次脱离地面,恣意腾飞起来,冲向高空,越升越高……假如这是电影镜头的话,那么在空荡荡的广场(欧洲最大的广场之一)上,还会追逐着昨天所丢失的儿童玩具“松紧球”,由于全身通体湿透而会自行解体,甚至会爆裂开来,因为它似乎发现了生活的内幕:原来这是木屑结构的,惨兮兮的,根本见不得人……而风舒展一下身子,怡然自得地扶摇而上,在城市的高空又折身返回,轻松自在地飞驰起来,以便再次向城市方向的浅岬处滑翔过去,还会来一个涅斯捷罗夫筋斗……它就这样把城市给压平了,风过处,无论是多有名气的大街和堤岸,还是水位上涨、呈胶冻状的涅瓦河(散乱地分布着一座座铁桥,河上迎面漂来逆流的点点花斑),一片片水洼便会灌满如注的疾雨;后来我们注意到,它把固定在岸边的几艘驳船和某种打桩船吹得摇晃起来……打桩船蹭上了快要打好的桩子,似乎在把新伐的木料往下打;对面有一幢我们十分关注的楼房——一座不大的宫殿,现在是一家科研机构;这幢房子的三楼开着一扇破损的窗户——啪啪作响,风雨什么的就从这里毫不费力地灌了进去。

风窜入大厅,吹起满地散乱的手稿和打字稿——有几页粘在了窗下的积水上……而且这间博物馆展厅(根据墙上镶有玻璃的照片和文稿,以及用玻璃罩着的、放有摊开书本的桌子可以作出如此判断)的整个景象是一副怪异的乱象。桌子挪了窝,都不在按照几何形状摆放的正常位置上了——东倒西歪,一片狼藉,有一张甚至四腿朝上倒放着;满地都是碎玻璃;立柜卧倒在地,柜门四开,就在它的旁边,散落的纸页上躺着一个人,左手压在僵硬的身子底下。一具尸体。

他约摸三十岁的样子,也许只能说“样子”,因为看上去他着实吓人。白森森的,有如压在石头下面的一个生命体——白草似的……一头乱蓬蓬的灰发,太阳穴上有凝固的血块,嘴角开始出现霉烂。右手握着一把老式手枪,这样的枪支如今只有在博物馆才能见到……稍远一点儿——大约两米处,地上还有一把手枪,双管的,上面的扳机一个是扳起的,另一个则是放下的,而且发射过子弹的那根枪管里塞着“北方”牌烟卷的蒂头。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这起死亡事件会令我发笑……该怎么办?向何处报案?……

又刮过一阵风,随着砰的一声,窗户就猛地被关上了,一块尖形的玻璃脱落下来,扎入窗台,碎屑撒落在窗台的一摊积水中。尔后,风沿着长滩疾驰而去。对它而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甚至也不是什么明显的举动。它一路赶过去拍打条幅和旗子,刮得小轮船的码头、驳船、水上饭店和忙碌的拖船都晃动起来,在这个显得疲惫不堪、死气沉沉的早晨,只有那些拖船在停泊于原位、发出轻声叹息的传奇巡洋舰[4]旁边忙碌着。

这里,我们之所以在天气上多所着墨——多于令人感兴趣的事件本身,是因为我们下面要花相当的篇幅来描写后者;在叙述中天气对我们而言尤为重要,并还会发挥自身的独特作用,即便只是因为故事发生地是在列宁格勒……

……风贼似的一路狂奔,身上的斗篷潇洒地飘曳着。

(下文斜体系我所标。——安·比)

身处“普希金之家”的拱顶下,我们在这部小说中乐于坚守备受尊崇的所谓博物馆传统,并不担心重复和雷同,反而求之不得,对这种内在依赖性,我们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因为它,这么说吧,“很搭”,可以用来解释被我们在这里用作题材和素材的那些现象,具体而言,即现实中完全不存在的现象。所以就连利用现成的、并非由我们制作的包装材料——这种必要性也是为我们的目的所服务(有点像咬噬自己的身体了)。

因此,我们刻画的是一个不存在的当代主人公,这一缥缈的以太几乎不亚于目前的物质奥秘本身——现代自然科学所触及到的奥秘:物质被分解,分化为越来越小的粒子时,经不住一再细分而突然间完全不复存在:粒子、波、量子——无论是前者、中者,还是后者,统统都不再存在,其中的任何一个,这三者一同……于是,祖母爱说得十分亲切的字眼“以太”便浮现出来,它似乎在提醒我们,其实在我们之前这样的奥秘就已经存在,只不过谁也没有带着原以为世界是可以被认识清楚的那些人才有的呆滞的惊奇来看待它,人们只是知道,其中定有奥秘,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我们就把这一不存在的以太分装在未能保存下来的、祖母的小玻璃瓶里,令人诧异的是,当时每一种醋都有一个特定的非空洞形式与其相对应;我们欣然将“小瓶子”一词用温吞水来洗濯干净,一边观赏其棱面构造,直到它闪现出肥皂泡似的透亮光泽,直到童年的光线照射到霓虹黄的桌布——桌布是在某人那遥远的、不可思议的手工制成的童年期间编织的;照射到茴香酊和带有水银古老颜色的体温计——这种颜色只是出于对元素表和化学精密度的一片忠心而始终没有发生变化……这一彩霓虹光线照射到某人那围着围巾的细脖子上,常被妈妈亲吻的头顶部位和仲马伟大的小说《三个火枪手》上。令我们深感惊讶的是,这份突如其来的、十分生疏的从容,以及对自身运动规律的一往情深(对此仅从这些小玻璃瓶的形状和棱面便能略知一二)正在使我们的忙碌状态发生神秘的突变,使我们放慢脚步……

博物馆式小说……

但同时,我们试图这样来写,好让一小片报纸——既然它已用做他途,随便插入小说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成为其自然的延续,而一点儿也不会破坏叙事的完整性。

放下小说,拿起一份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报纸来读,准以为,眼下见诸报端(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见诸于世)的事件,就发生在小说中的时间里,反之亦然,放下报纸,回过头来读小说时,也没有一度中断过阅读的感觉——为此您就把《序幕》再重新读过一遍,以从细微处体察到作者的用心良苦。

要想取得这样的效果,就必须对相关的时间和环境进行协同创作,对诸多细节显然也就可以一笔带过,因为在我们看来,所有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都是作者和读者的共同体验。

[1] 11月7日:俄国十月革命纪念日,也是苏联的国庆日。——译注

[2] 此语出自普希金的长诗《铜骑士》。全句如下:“于是他(指彼得大帝——译注)想:/我们从这里威吓瑞典人,/在这里建一座城市,/让傲慢的邻邦感到难堪。”——译注

[3] 革命门洞:总司令部凯旋门,位于冬宫广场南侧,其拱门之上建有驱驾战马的胜利女神像。参加十月革命的水兵们就是从拱门下向冬宫发起进攻的。此语带有戏谑意味。——译注

[4] 传奇巡洋舰,指“阿芙乐尔”号巡洋舰,1917年11月7日晚,用空弹发出进攻冬宫的信号。——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