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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续篇)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米佳大伯把一小瓶酒喝完,并随身带走空瓶——通体开始发黄,因为“米佳特酿”的伏特加是用茶叶浸泡的……米佳大伯烂醉如泥地走了,尽管摇摇晃晃的,但还是保持了某种优雅。爸妈又说了几句:那段时期真是“可怕”(米佳大伯弄得父亲心力交瘁……),老头儿真的什么也不用犯愁,贵人一个……他们就这么说着,紧盯着米佳大伯的目光渐渐冷静下来,他们的热情也在消退……“正义终究会获得胜利的,”他们说道,并完全冷静了下来。突然心不在焉地打起哈欠,便各自睡觉去了。

“正义”取得了进一步胜利——米佳大伯是第一只春燕——居然让家里人想起了爷爷。所有这些年来爷爷一直都活着!——这使得廖瓦大为震惊。他做出了孩子式的反应:火爆三丈,大声叫喊,满嘴都是粗鲁无礼之词……怎么敢一直瞒着他!如此巧妙地瞒了这么长时间……——简直难以想象。全是为了让他在学校里轻松一些,为了让他不说漏嘴……廖瓦为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老大爷而感到懊恼,那时候每次从白胡子的老人身边走过去,他都不会无动于衷(一看要饭的是大爷,那总要让大人掏出一戈比,可看到要饭的是老太婆——他就不会这么做了),显然这说明,小孩的心中装着所有的人:当时奶奶还在,她一直等到有了孙子,战后跟他们一起生活了约有三年,可爷爷不在了,这对廖瓦来讲是残缺不全的,不够完整的,虽然这几乎是察觉不到的。为此孩子们比那些只关心睡在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的动物们更需要家人都在,——仅此而已。所以这会儿一知道爷爷的事情,廖瓦就对自己的童年感到气恼。姑且不说,猝然死亡是一种绝对量,当他得知一直被说成死去的人居然还活着——这一消息也相当于那种绝对量。真是一场噩梦。

绝对量还是那样的,可是这一消息所引起的表现却是相反的……由于廖瓦大为恼火,父亲为此感到局促不安而不知所措,承认这样做当然是不好的,但他——廖瓦也应该理解,等等。况且(父亲低下了头),他自个儿也不知道父亲是死是活,因为他曾写过信,说祖母已经去世,可他没有收到回复……对父亲的话,看来廖瓦从内心里是愿意相信的,即便是说谁死了(在我们这里也是常有的事儿),连想都不想——就会相信的;打那以后他想得更多的是:爷爷一直是活着的,而不是:爷爷的复活带有侮辱性的意味。

这确实也是更为重要的。自己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个人,廖瓦慢慢地学着把他当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亲人来看待。这里暗含着一场隐秘的游戏,所以一想到爷爷,在那遥远的,堆放着簿本、落满灰尘的地球仪、滑雪杖等各种杂物的意识深处,就会闪现出一幅难以形容的,跟爷爷自然没有任何关系的,战乱中乡村童年的画面:板棚,原木,小鸡——远处是一片草原;或是森林里的小河,河湾处是一片浸水草地,草地上有一个溺死者,静静地躺着……一提到“爷爷”这个字眼,顿时就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其实它毫无意义而不足为念,于是廖瓦又将它抹去,接下来就对爷爷加以合乎情理的推断,对他进行“推算”。

在妈妈的隐秘处翻到了爷爷的相片——近来发现家里原来藏着好几匣子照片,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其中只有一张是结婚照……爷爷朝廖瓦看着——这张窄脸漂亮得简直难以想象,甚至都让人觉得有一股凶气——就是他!原来就是他……爷爷直盯盯地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似乎那光滑的双颊是塌陷在目光里的,清秀俊美的鼻子也是附属于目光的;眼眶和眉毛——往上凸起的高窄额头的女像柱(目光正是从那儿,圆柱后面射出来的……);深色的胡须,唇頾,连鬓胡(这些地方本来都与目光无关)——所有这些由于同几乎是黑色的背景联在一起,因而也显得黑乎乎的,满脸的目光就是从所有这些地方看着廖瓦的。爷爷显得很年轻——这些照片上的脸都显得很年轻……所有这些俊俏的脸过去都藏在哪儿呢?多半不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廖瓦在街上一次也没有遇见过,甚至在自己的家里也没有遇见过……父母亲把自己的脸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藏到橱子后头,床垫底下?这些脸分别藏在分散在几处的几个匣子里,它们用惊奇的、在镜头跟前还没有失去神色的眼睛看着照相馆主人的花体名字……不过,它们是脸朝上放着的,就像是躺进棺材里一样,——这是由一张纸脸组成的一个公墓,脸上还没有表现出有什么要求,但却绝对跟我们不一样,它们都无可争议地属于一个人,这使我们受到了刺激。他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好像是在做梦的时候,梦中曾经见过,而不是在现实中……他忽然明白过来,是在埃尔米塔日博物馆,在一幅画上,已过了50年……太可怕了……

眼下,他一边揣摩着爷爷的模样,一边拿米佳大伯来同他进行比较。于是他就轻松了一些。再说也没有别的样板了。

有一天晚上家里人情绪激昂地议论说,某所省城大学《丛刊》上的某篇文章以赞许的笔调提到了爷爷。还有一本厚杂志在列举人名时也把他“一笔带过”。爷爷的名字渐渐地从无到有了。

一家人在厨房里就达成了共识:这个名字既不应也不该被人遗忘,爷爷是一门新学科领域的创建者,是一个完整学术流派的奠基人。他所做的,十年后才在西方引起反响,其优先发明权本来是我们自己的,可现在我们却落在了人家的后面……父亲气愤已极,脸色都变白了,一反常态地变得大胆妄为,一把夺过米佳大伯的酒杯。期待的心情变得更为迫切了。

这下终于有了结果。所有的谈话都稀奇古怪地从记忆中消退了:不知是谁把爷爷放了出来,反正不是他们。他们也落到了自己人的后面……父亲到莫斯科去接爷爷。

翌日他却一个人回来了,脸色苍白,神情沮丧,焦虑不安。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后来把母亲喊了进去。他们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说了很长时间,声音还挺大。父亲一直走来走去,还不时地拐个弯儿,就像是书房变短变窄了似的。

即便他们什么也不说,廖瓦对发生的事情也大致有数了。他现在可以不声不响地回过身去,感觉到自己的脸拉长了,变得苍白了。过一会儿就会独自一人发起冷热病来的——可此时他脑子里却没有这种想法,确实令人惊奇。廖瓦为自己长着一副爷爷的脸形而感到自豪。

父亲急剧颓丧、衰老了。每次回到家里都是一付疲乏、失神的样子。一回来就躲到书房里去了。一整套住房似乎都紧缩起来,光线也暗淡了,过道上都错不开两个人了。他们一直瞒着廖瓦,胆战心惊地利用着他对隐瞒所采取的那种宽容而默许的态度,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可是装得十分笨拙,一点儿也不老练,他眼瞅着他们——他的两位老人慢慢地坚持不住了,更何况他们也太落伍了。这一点他是忽然间发现的。虽说廖瓦还难以说清他们是在哪方面落伍。或许是在形式上。他们对真理、荣誉和谎言的理解已过于陈腐,因此他们一个劲地试图隐瞒已经没有人加以隐瞒的事情,所以露出了马脚。至于别的也就跟着显露出来了。在这些年长的背叛者身上有许多天真而又令人感佩的地方……

米佳大伯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奥多耶夫采夫家里已不再使人感到舒适了,他已习惯沐浴其中的那种爱的氛围已经消失。池塘干涸了。而米佳大伯喜欢舒适,习惯于自己的各种习惯。可一旦缺少了这一点,一旦在奥多耶夫采夫家里缺了这份爱意——“不是你的莫伸手”——米佳大伯就会对所有的人感到厌烦:神秘兮兮的廖瓦之父,母亲的那位无私崇拜者,廖瓦的爷爷(如同一具模型),还有父亲的父亲(这是廖瓦后来晚些时候所明白的一部分……)——于是米佳大伯就不到他们这儿来了。

即便他们什么也不说,廖瓦也已经弄清楚了。即便他们……——他吞咽了一口小孩那苦涩的泪水。正像他们落在了自己人的后面一样,连同廖瓦也……生活蓦然改变方向,转向了廖瓦,他头一回走到了它的跟前。原来,簌簌声,影子,薄层,涟漪……都是它的真实面貌。走在窄窄的过道里,迎面过来一个人,各自把身体紧贴墙壁才能走过去,与此同时还要经受住对方必然会扫射过来的目光,还要低垂或抬起自己的眼睛——这是生活吗?……一听到身后有低语声,便随即扭过头去——不信你自个儿扭过头去试试:根本就没人,什么也没有。一大队的人,像走廊一样一长列一长列的,他们跟你毫无关系,但他们都了解你的底细——你也就完了,你就被打死了,就像孩子们在玩绿队和蓝队的打仗游戏一样……这便意味着你已被打死,假如在你活着的时候人家就了解你了。一旦发现,你在别人看来还以第三者的面目存在着,存在于另一个你已经不在,将来也不在的时间和空间,——那就得经受住震撼,再继续同他们生活下去,参加到游戏之中,等待下一次震撼……廖瓦穿过了队列。

这就是事实,而其中是富有隐喻的。由于父母表现得不怎么高明,由于那些压根儿就不怎么熟悉的人有好几次似乎是很不经意地在他面前说走了嘴(就是因为突然朝廖瓦这边扫了一眼而露出了马脚),终于弄清了,在爷爷的那场悲剧中他的儿子,即廖瓦的父亲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年轻的时候就同他断绝了关系,20年后通过批判他的学派而得到了他的教研室,如此看来,教研室还是挺“肥”[1]的呢。这个词儿廖瓦还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听到的:已经被冷落20年了,又怎么会使人感到温暖呢?……周围有人在窃窃议论说,爷爷将近30年……都不想见自己的儿子,甚至都不跟他握一下手,还当着别人的面唾了一口,并用脚狠狠地蹭了一下……——只好忍气吞声。

一切都变了个样儿……再回头一看——还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呢。所有的眼神和谈话似乎都充满了暗示和冷漠的好奇,好像都想从他身上期盼到什么。

于是有一天,廖瓦头一回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父亲书房的门,他想彻底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廖瓦听到父亲说了一大堆含混不清、杂乱无章的话,而且说话的声音有点哆哆嗦嗦的,父亲还有气无力地提醒说,对人家的议论不必介意,也不要只照字面去理解。然而,他——廖瓦已经是成年人了,根本用不着向他做这番解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自个儿会弄明白,会弄清楚的……对人们的指责,父亲大多都予以坚决否认,不过,他并没有一把揪住廖瓦的后脖领,当即把廖瓦轰出书房,这一点自然非常值得注意。廖瓦永志不忘那幅情景——父亲站在门口长时间地握住他的手,还是童年时期的那间书房,里面的光线还是那么昏暗不清,一到了里面依旧不禁要压低声音说话……父亲用热情的、不灵便的双手长时间地握着廖瓦那细瘦的、冷冰冰的手,嘴里还在说着话,廖瓦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的嘴唇在翕动,而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父亲的头部挡住了台灯,灯光照在他的后脑勺上,他那稀疏的头发被照得一闪一闪的,仿佛是被一阵看不见的过堂风吹动的,廖瓦仔细地看着苦行者头上的光圈,突然由父亲联想到了蒲公英,还因为,他感觉到父亲在握手时不住地颤抖着,他就想道,只要一阵风吹来,蒲公英便会四处飞散。这便是廖瓦第三回记住父亲的情景……这一回他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父亲那次有力而热烈的握手,他忽然觉得好像变得无力而冷漠了,并由此而彻底松垮了。那种悲悯的感觉刚刚生发,还没有在廖瓦身上表现出来,在这一刹那他却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高踞父亲之上的喜悦之情,于是他站在那间书房的门口,从小时候起只要一走到这里就压低声音说话,可现在他却突然大声说道:“很好,父亲。”他的声音撕破了这份舒适的宁静和昏暗,连廖瓦也感到实在不好听。他倏地转过身去,跨过门槛,父亲笨拙地微微晃动了一下身体,似乎要跑上前去把廖瓦身后的门关上,父亲的影子投射到廖瓦的脚下,廖瓦便觉得自己跨越了父亲。

在值得记忆的那一天,廖瓦怀着一种只剩下最后一线希望的绝望心情走进了米佳大伯的家门。当我们去求助时,也会做出一付对得到它的可能性已不抱希望的样子,但还是要去试试的,到我们还能够期待到帮助的地方去试试,如同乞丐一般伸出一只手——我们会得到握手的礼遇,人家会向我们伸出手来的……这是非常自然的(是一种礼仪!),握握手——“仅此而已!……”——一进门我们就会感到失望。“他也……”我们苦涩地想道。“他也是……”

廖瓦也是这样。他还是有所期待的,虽说“狄更斯大伯”的可爱之处恰恰就在于,从他那儿可以企盼到的一切,实际上你早就清楚了,他似乎劈面就会告诉你:就是嘛,就是嘛,就是嘛,——再加一句,就像他说的那样,“啐”。但廖瓦还是撒腿跑了起来……他觉得有点像戏剧情节,有点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那样……仿佛他——如此面容憔悴、双颊凹陷,如此忍气吞声,而他们两人饱经风雨,却从未求助过别人……这不,米佳大伯——从不表露出情感,因为在众人那里一切都不是当真的——明白了,廖瓦是当真的,于是他就伸过手去,还说了一句明智的话(这句话“狄更斯大伯”也会说的),流出了男人那吝啬的……呸!接下来,随着滚落的泪水,随着和蔼可亲的拧胡子的动作,似乎终于水落石出:米佳大伯真的就是廖瓦的父亲……于是就开始出现了如此这般的混乱,如此这般的壮丽尾声,如此这般的柔板,就连莫斯科模范艺术剧院上演的剧目也望尘莫及。

米佳大伯一看到廖瓦站在门口,心里的确就已经明白了几份,他是个机敏的人。他好像都不愿意让他进去。后来还是让他进去了,因为除此之外,他恐怕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辙儿。“我只待一会就走,”这话他似乎是顺着前面的脱口而出的一句什么话说出来的,看来,他好恨自己真不该说这句话,因为他急忙转过身去,随即又转了回来,直往房间里冲去。除了走到门口时看到的突然受到惊吓的迅疾扫来的那一瞥目光,廖瓦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他的目光。米佳大伯非常急躁不安,这一眼就能看出来,廖瓦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他的目光显得漫不经心,飘忽不定,不知怎么总想变着法子越过廖瓦,而不正视他的眼睛,廖瓦便觉得这副目光似乎洒下了一屋子的眼白颜色的那蜿蜒曲折的印痕,掷下了一条橡皮带。当然,米佳大伯哪儿也去不了,也不打算去:他是那副早晨梳妆一新的打扮,由于技术上的原因,他要把那些吱吱响的部件收拾好,最快也两个钟头,但他并不打算这样做。再说,“壁炉”在鸣响着,双人小沙发上摊开一本达利词典——这是狄更斯大伯每天必读之物(他喜欢不时地欣赏一下“这个瑞典人”的精练而“明晰”的解释)。米佳大伯一遇到廖瓦的目光,就更加局促不安了,他忙乱地一把抓起达利词典,玩起他俩常玩的游戏……“你说说看,不过要尽可能地简练而又准确,лорнет是什么?”“就是,”廖瓦没精打采地回答说,“介于望远镜和眼镜之间的一种东西,在戏院里和舞会上人们都把它举到眼前……”“这就叫简练?!”米佳大伯发起脾气,并朝词典里看了一眼。“‘带柄眼镜’不就完了!”他气鼓鼓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一看廖瓦想张嘴说话,便随便找个什么话题,急急忙忙地说起来,说得快而乱,还扯得很远,这也不符合他的言谈习惯。简而言之,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举止,这对狄更斯大伯来讲似乎是不可思议的,起码说,廖瓦是这么看的,在廖瓦的眼里狄更斯大伯就是行为规范,就是他的准绳。他完全可以用能表现出他对事情的态度的那种独特的口气对廖瓦说:“你这个废物,廖瓦……”或者“他就是个废物……!”(说的是父亲)——以此来抚慰那颗惊恐不安的心灵。但是他没有这么说,而是破口骂起了一个叫索菲娅·弗拉基米罗夫娜的人,而且咬牙切齿,显得愚钝而下流,廖瓦听着感到很不自在,简直就要害起臊来,简直就要替“他”,这么一个可怜的人,辩护一番,不让米佳大伯再继续骂下去。然而,米佳大伯看来越来越厌恶自己,越来越难以容忍自己了——他再也忍不住了,终于说出了期盼已久的话:“行了——废物!”说完又扭捏作态了一番,便跑去沏茶,似乎就永远消失了。

廖瓦对他一向感到十分亲切的书房冷冷地扫了一眼——这回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亲切感了。一切在他眼里都像是童年读过的书一样使他乏味。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孤寡的老人。不知何故,突然想道,除开对他廖瓦来说,米佳大伯这一辈子都没有当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尽管他有许多独特的品格……“带柄眼镜……”狄更斯大伯……廖瓦忽然觉得绰号起得非常准确,除了他所猜想到的,它还有别的什么意思。瞧,不是狄更斯,而是大伯……这不,廖瓦都忘了他在想什么了。因为忽然想起了那投来的第一瞥惊恐不安的目光,米佳大伯就是以此来迎接他的。这会儿非常清晰地想象出他是有别于自己的另一个人,仿佛这一辈子还从未遇到过他,也从未遇到过别人似的。这是一种令人吃惊的感觉——米佳大伯站在门口,就在他的眼前,已是一个老态龙钟、可怜不幸、窘迫沮丧之人,白天里倾其全力使自己永远不再遭受屈辱,说得准确点儿,再也不让自己在外表上遭受别人的屈辱,一次也不能让自己成为别人的附庸而显得可怜巴巴的……尊严,对尊严的渴慕成了米佳大伯最后仅有的一种强烈的情感,成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线希望,所以他在勉为其难地维护着他的外表。要做到这一点,那他就断断不能需要任何人(以免别人也需要他),因为只要对别人稍微有所依赖,只要稍微承担一点爱的义务,那他即刻便像一根沉重的、几乎已被浸染成深色的圆木一样沉入河底;他承受不住哪怕一丁点儿的感情的分量:他会爆炸、破裂、散成碎片的——干硬的、锋利的、细小的碎片,这些碎片好不容易才组成了一个……不完全是这样,说得不完全贴切,但廖瓦确实完整地,甚至有点超越常规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好像他已经不是廖瓦,而是米佳大伯本人了,——他切身感受到了一种愁闷、恐惧和慌乱,仔细辨认着记忆里浮现出的这个映像,似乎正是在这会儿才头一回见到他的,而不是半个钟头以前。廖瓦想道:天哪,他过着一种多么可怕的生活啊!他,廖瓦到他这儿来是想得到爱、智慧、怜悯的……他这个养得肥肥的、胖胖的、健壮的、年轻而愚蠢的小人物怎么敢这样!廖瓦转向了另一种极端:米佳大伯的自私在他看来是高尚的。至少,这比廖瓦刚才陷入的那种极不体面的精神上的迷糊状态要好得多,纯洁得多……廖瓦所做出的这种评价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难道可以让另一个人遭受这样的危险吗——万一他不能承担,经受不住,对付不了加在他身上的重负呢?……我压在他肩上的负担还少吗?……狄更斯大伯,父亲,爷爷——所有这些角色都是米佳大伯一人来扮演的……廖瓦设身处地地想象到,当米佳大伯刚才撒谎说有急事要去办(这是平生头一回!——他这个可怜的人一定是吓坏了……),当他躲着廖瓦的目光,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他由于自己而感到多么痛苦,觉得多丢面子啊……不用怕,米佳大伯,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不会把我的负担放在你那细弱瘦削的肩膀上的,我不会让你遭受被人凌辱的危险,因为你不能,你无法做到体面地去对付所发生的事情……我会爱护你的……

廖瓦几乎就这样对自己说着,遗憾的是,由于他为自己而深受感动,面孔都有点抽搐了。即使这样,也应该为他说句公道话,在他的一生中他还从未这么精细、认真、敏感——这么聪明。有那么一瞬间廖瓦成了一个真正成熟的人,好让自己很快就忘掉这件事情,一直,几乎是永远都不再去想它。也许,这是对那种在廖瓦看来属于非凡理智的领悟,它超越经验,因而什么也没有教会他,虽然这很奇怪……

米佳大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廖瓦猜对了。在确信了这点之后,廖瓦不留情面地站起身来,说:“再见,我该走了,”正是在这一时刻——当他对自己的聪明洋洋得意,对自己的举止感到十分满意的时候,不久前刚有过的那种领悟的体验,好像时候未到似的,好像不该有似的,看来也就差不多永远跟他无缘了。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米佳大伯猛地高高抬起眼睛,目光里透着一股惊异的神情,对他只是就这么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一直把他送到门口。

“他才不是我的什么父亲呢……他怎么既能代替父亲,又能代替儿子,还能代替圣灵呢?”廖瓦对不久前所发生的那个愚蠢的念头不禁嗤笑起来,就像高年级中学生一样,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父亲本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就应该是什么样子,而不是别的什么样儿……我么,就是他的儿子……虽说可怕——但确实如此……可狄更斯大伯——他哪有什么子女啊!……他在一百年前就死去了……带柄眼镜。”

于是廖瓦觉得,他又跨越了米佳大伯。

但在这一点上他夸大了。

他毕竟想象不出,米佳大伯是不是为了自己而会感到惭愧……或是感到厌恶?

我们虽给此章定名为《父亲》,但反映的不仅仅是父亲,还有时代本身。我们的父亲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双重性:他有时是个畏缩、迂腐之人,跟小廖瓦甚至连“装羊抵人”的游戏也不会玩;有时却迈着矫健的步伐,在充满学究气的、有点像祭祠的那间书房里信心十足地来回走动着,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与时代共呼吸的。但我们不认为这个并非一开始就编入程序的矛盾是一个错误。首先,这也是可能发生的。其次,在这本小说中还会出现许多具有双重性的,乃至多次重复的各种事物,它们已经是有意识地被安排进来的了,即便艺术性不很强,但却是未经掩饰的,直言不讳的。

生活本身也正是在不可分割的此时此刻才具有双重的特征,而在别的时刻(从现实的角度看这样的时刻是不存在的)生活就像记忆那样是线形的,并具有多次重复的特征。因为除开瞬间即逝的这一瞬间,除开替代它的这一瞬间,现时就没有时间了。而来替代消失了的时间的那份记忆,也只是存在于此时此刻,并有它的规律性。

所以父亲再一次具有了双重性的特征,到了第二天甚至就不是对他,而是对他的形象进行回忆了(因为有我们编造的成分了)。过了一天,他的形象所具有的双重性特征又不同了:一方面,这是一个博得赞誉的“仪表堂堂的男子”,一个少年还因为母亲倾心于他而产生妒意呢,另一方面——他又很容易受到另外一个男人的影响,妻子显然更喜欢后者。

当父亲得到报应的时候,当他为自己的背叛行径感到难过的时候,当狄更斯大伯的形象越发高大起来而盖过了父亲的时候……父亲便又一次具有了双重性的特征。因为作者虽然对廖瓦的空想不时加以嘲弄,但是连他本人也还不敢最后得出结论说,狄更斯大伯不是他的父亲。不管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

如此看来,我们主人公的家庭情况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作者这会儿也很愿意谈一谈廖瓦·奥多耶夫采夫的第二种样式的家庭情况,这种样式,在作者看来,其结果还会出现同一个主人公,因为他所关心的就是主人公,就是主人公——这一已经选定(哪怕选得不当)的研究对象,作者不愿意更换。但是作者暂时还是抛却讲述第二种样式的想法。

我们本来打算讲一讲父亲和时代。结果,父亲和时代我们讲得一样多,但我们认为,在这种情形下,这两个不同的对象可以合二为一……父亲——就是时代本身。父亲、爸爸、偶像——还有哪些同义词呢?……

[1] 此处的“肥”和“使人感到温暖”在俄语中是同根词。——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