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洪子诚
“中国新诗研究丛书”已经出版的著作中,孙晓娅编著的《彼岸之观——跨语际诗歌交流》有点“另类”。它不是严谨、系统的研究论著,里面的主要篇幅,是首都师大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这些年举办的外国诗人讲座,和中外诗人、翻译家交流、对话的现场实录(书中也收入若干诗人、翻译家有关中外诗歌交流、翻译的论文)。讲座、对话这些活动,由孙晓娅博士单独主持或与其他学者、诗人合作主持。现在,她将这些实录汇集出版。这本书内容丰富,富有启发性,值得细心阅读。下面是我的几点读后感。
首先是有关新诗合法性方面的。其实,《彼岸之观——跨语际诗歌交流》没有任何篇幅讨论这个问题。中国新诗已经百年。百年虽是历史一瞬,但对“当事人”来说也足够漫长。令人尴尬的是,百年“老叟”常常陷于身份未明的危机之中,有时还担心报不上“户口”。这个情况现在有了改变,即使怀有偏见的也不得不承认:它就在那里!诗人和读诗者这方面的焦虑得到缓解。这个判断,从《彼岸之观——跨语际诗歌交流》中也能得到间接支持。中外诗人、翻译家的这些对话,他们对中外诗歌写作和翻译问题的探讨,侧面显示的信息是:新诗已经有了丰厚的艺术积累,确立了自身的传统,出现了成就卓著的诗人。新诗的存在,既无须以是否“继承”古典诗歌作为前提,也不必征引外国(西方)诗歌作为依据。就如有的诗人指出的,它的评价标准,由新诗自身的“传统”给出。从书中的对话实录中可以看到,中国诗人在中外诗歌交流中已不再总处于被动、仰仗影响的弱势位置。他们中的优秀者已有足够心理能量、知识储备和艺术才能,来参与这种平等的对话。在成为域外诗歌创造的参照物上,不仅中国古典诗歌能够承担,新诗也已加入其中。
另一个感想是,在诗歌批评、研究(包括诗歌史写作)上,除了系统、严谨的学者论著之外,诗人、翻译家的谈论诗歌写作经验的文字,也值得重视。这里说的重视,不仅指它们为研究者提供背景性的资料。2014年10月在台湾清华大学举行的两岸诗歌研讨会上,我的发言谈到,由于诗歌这一文类的性质,诗歌批评、研究,包括诗歌史写作应该有多种方式。没错,寻找规律、条理化的研究论著自有它的价值,但是,更多基于诗歌写作实践的,能容纳并有效处理感性细节,呈现为抽象概括遮蔽的情景、思绪、精神氛围的著述,也十分重要。对于诗来说,我们解说的方向不仅需要聚拢,也需要开放扩散;不仅要谈论“必然”和“中心”,也需涉及众多的偶然和碎片。读着《彼岸之观——跨语际诗歌交流》,印象最深的就是鲜活的现场感,和不避偶然和碎片的独特发现。这个特点,既来自演讲、座谈、对话的方式,也来自参与者的诗人、翻译家的身份,他们那种“置身其中”的视角。比起小说等来,现代诗是一种特殊,甚至是更“专业”的手艺和知识;诗歌写作经验,是有成效的诗歌批评和诗歌史写作的重要条件;因此,出色的诗歌评论家和研究者,应该也是够格的诗人。这个想法很可能被认为是偏见,但它却既为历史证实,也是我在新诗研究上屡陷困境的自省。
第三,新诗自它诞生之日起,与外国诗歌就关系紧密,“跨语际交流”一直在进行。自然,由于情况发生的变化,交流的性质、方式也相应不断发生变化。从本书的交流实录可以看到,在当前,有两个方面的问题得到了诗人和学者的重视。一是在对话中发现差异的重要性,另一是诗歌翻译的位置。诗歌翻译在当前中国诗界得到特别关注,和中外翻译的不对等情况有了某些改善,也和对翻译性质的理解有关。王家新引述巴赫金的话说得很好:“自我是一个礼物,他从他人那里得来。”而且,翻译不仅是沟通的媒介,也是创造。人们越来越认识到,戴望舒不只写有《望舒草》《望舒诗稿》,还写有《洛尔迦诗抄》。
至于说到交流对话,正如本书编著者孙晓娅说的,交流是一种融合;不同事物在“相遇”中互相发现,互相支持;因为交流创造了“空虚”和“饥饿”。卡夫卡说,“读一本非常重要的书,这本书在我们身上挖出了一个空虚”(本书中法国诗人克洛德·穆沙的引述)。“空虚”感是融合得以产生的前提。不过,在全球化的今天,交流也是在发现差异,以保护、发展文化、诗歌的多元性。了解陌生的对方,吸取滋养,同时返回“本土”,返回自身,返回自身的语言、文化传统,返回写作者内心,以认识我们生存、创造的可能与意义,“让生命在诗歌中重生”。斯洛文尼亚诗人阿莱什·希德戈谈到,欧洲看起来是一个整体,其实像马赛克一般,是由许多不同的小环境、小气候构成。首都师大诗歌中心这几年对东欧诗歌的侧重关注,对其中一些诗人的重点推介,体现了他们对诗歌一体化、同质化趋势的警惕,也体现了对哪些诗人、哪些诗歌传统能与当前的中国诗歌建立更有效对话的识见。我们从这里得到的启示还在于,当我们谈论、处理诸如“华文诗歌”“现代汉诗”“中国新诗”等范畴下的事物的时候,如何也能警惕某种同质化的思维方式,而细心发现、保护,并推动因地域、族群、语言、文化传统形成的特殊性的成长。
要感谢首师大中国诗歌研究中心,感谢孙晓娅,这些年来他们做了这么多扎实、有意义的工作。可以想见,组织这样的中外诗人、翻译家的讲座、交流对话活动,需要付出怎样的精力。而论题的设计,对话的引导、阐发,更体现了孙晓娅在深入把握中国新诗基础上,对诗歌现状的那种问题意识。“写自己的故事”与为集体发声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象牙塔”的说法是否是一种“政治上的发明”而“在艺术上并没有价值”;主流社会追求赢利,崇尚迅速接受的知识,并非一目了然的诗歌对此是要抵抗,还是采取妥协;多媒体、视觉诗歌、跨界写作将给诗歌带来生机,还是让我们轻忽语言、文字的力量;网络导致的自立门户、自设标准的“文学共同体”的出现,是开拓诗歌多样性,还是破坏了建立共识的需求;在信息爆炸和交往频繁的今天,人是否还有属于自己的内心空间,又如何定义这个空间;沟通、传播的便捷,也加速语言陈旧化的速度,诗人将如何面对为“过时”写作的恐惧……讲座和对话中提出的种种问题,是当前我们所面对的,相信也是我们所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