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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神话”是怎样形成的

我对清华研究院充满感情,之所以称其为“神话”,丝毫没有讥讽的意思。我关注的是,仅仅存在四年多的这么一个学术机构,为什么会被不断追忆;在故事传播的过程中,其意义是如何自动衍生的。对于各种宏大叙事,采取知识考古学的态度,而不是简单的肯定或否定,这明显是受福柯的影响。

清华研究院的成功,对于今天的人文学者说,几乎是遥不可及的神话。这一“学术史陈述”之所以普遍流传,与清华1980年代的重建文科有很大关系。对于清华来说,在复建文科院系的过程中,如何发掘传统,确立自信,是个关键。与历史对话,与学界同仁对话,还得与理工科思维定势对话,这个时候,“国学院传统”是个很好的理论资源。重办文科,不是有钱就行,也不是校长支持就能“一路畅通”。整个校园氛围,工科占绝对优势;而用工科的眼光来评判文科,用工科的趣味来发展文科,那是很有问题的。我跟清华文科各院系的教师多有交往,知道他们努力的方向,也知道他们遇到的困难。可以这么说,最近20年,在清华,流行着三套话语,对应着三个故事系统:第一,作为革命话语的闻一多和朱自清的故事;第二,作为学科体制的“清华学派”;第三,作为学术精神的清华研究院。

如此“大胆假设”,一半来自阅读史料的感受,一半是直接的生活经验。清华中文系复建前后,有关领导常到北大与我的导师王瑶先生商谈。历史感很强的王瑶先生建议,你们清华发展文科,一定要借用朱自清、闻一多的故事,重新树立自家形象,要让大家感觉到,这不是在新建一个系,而是在接续某种传统。就好像周作人对现代中国散文的描述:这是一条古河,因某种原因曾消失在沙漠中,但是在下游,它又重新冒出来了;因此,这河既古老,又新鲜[1]。王先生的建议,我相信对当事人很有启发。接下来,王先生开始到处鼓吹“清华传统”。

1985年,也就是清华中文系复建的那一年,在纪念闻一多先生逝世40周年的会议上,王瑶先生说:“以前的清华文科似乎有一种大家默契的学风,就是要求对古代文化现象做出合理的科学的解释。”[2]第二年,王先生又在第三届闻一多学术讨论会上发表两篇短文,重谈这个问题。1988年,清华大学纪念朱自清逝世40周年,王先生发表《我的欣慰和期待》[3],此文日后常被关注清华命运的朋友引用。文章称,清华中文系不仅仅是大学里的一个系,更是一个具有鲜明特色的学派。另外,清华中文系的成就,是与朱自清先生的心血分不开的;朱先生当了16年之久的系主任,深刻影响清华中文系的发展方向。而朱先生在日记中提到,要把清华中文系的学风培养成兼有京派、海派之长,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既要立论谨严,又不钻牛角尖。朱自清曾和冯友兰先生讨论过这个问题,在信古、疑古、释古三派中,清华走的是释古这条路。王先生于是加以阐发,北大教语言的王力、朱德熙,教文学的吴组缃、林庚,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俞平伯、余冠英,还有台湾大学的董同龢、许世瑛等,都属于这个系统。如此构建“清华学派”,是希望“继承朱先生的事业”,进一步发扬光大这个学派。请注意,王瑶先生是朱自清指导的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1952年院系调整,才到北大来的。

此文发表一年后,王先生便去世了。当时的清华中文系主任徐葆耕写了一篇悼念文章,特别提到王先生对于清华中文系复建的指导性意见,还说早年就读清华、曾主编《清华周刊》的王先生,有很强的清华情结。王瑶先生甚至说:“我是清华的,不是北大的。”这句话让徐很感动,他说,王先生陈述“清华学派”,列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有他自己,这不合适;于是,引述现代文学专家王富仁的话:“王瑶先生是清华学派当中的一位大师级人物。”[4]所谓的“清华学派”,就这样,变成了从朱自清到王瑶。

1990年代的大讲清华国学院,一方面是学界风气变了,另一方面则是清华自身的学术体制逐步确立。请大家注意这么一个事实,进入90年代以后,梁启超的政治主张,以及王国维、陈寅恪的学术贡献,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同与赞许,其思想史及学术史地位迅速提升。以前我们谈清华,觉得她政治上保守,不如北大激进。当我们转而关注思想文化建设时,对清华的理解就发生了变化。大约在90年代中期,我们逐渐走出闻一多、朱自清为代表的“革命叙事”,转而关注清华国学院的贡献。这一点,跟整个90年代的思想文化潮流有直接联系。三联书店出版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这么一本学者传记,影响竟如此之大,后世很难想象。此书的最大特点,是将“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讲成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使得陈先生走出学术圈,成为大众也能欣赏的“文化英雄”。去年我在广东演讲,一个女孩子希望我谈谈陈寅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问她读过陈寅恪的书没有,她说没有;我说很好,希望你回去读读。没有读过,但渴望了解,可见陈寅恪已经进入千家万户,成为某种文化符号。王国维、陈寅恪的逐渐走出学术圈,成为大众注目的文化英雄,这与清华国学院历史地位的迅速提升,二者互为因果。

与此同时,清华重建文科的工作,进展十分顺利。1983年,外语系复建;1985年,中文系复建;1993年,历史系复建;1999年,社会学系复建;2000年,哲学系复建。你看,十几年间,清华人文学科迅速恢复,而且学术实力提升很快。一边是新的学术体制的建立与完善,一边是老的国学院故事的讲述与阐发,二者相得益彰。与此相适应,王先生所说的清华中文系的传统,逐渐被推演成为清华文科的传统。1995年,徐葆耕在《清华大学学报》上发表了《释古与清华学派》,引王先生的话,然后做了引申发挥。在徐先生眼中,所谓的“清华学派”,不再局限于中文系,而是包括中文、外语、历史、哲学等文科各院系,甚至包括此前的清华国学院。徐先生总结了“清华学派”的特征:中学西学结合,历史现实对话,微观宏观合流,还有兼及西方理性与传统训诂等。可文章最后,徐先生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特征,好像不仅仅属于清华。

清华文科有特点,这没错;但是否构成一个学派,我很怀疑。讲“清华学派”,王先生局限于中文系,还有点道理;扩大到整个文科,再追溯到国学院,这可就有些没谱了。人数越说越多,特征越说越杂,“大”到无边的时候,“学派”也就瓦解了。因为,构成学派的因素,不仅仅是大学里的同事,还必须有共同的精神取向,共同的研究方法,共同的学术趣味等。我不太认同“清华学派”的说法,但我承认这一讨论很有意义,起码使得很多人文学者关注清华文科,关注清华研究院。此举甚至整个改变了大家对清华的看法——清华不仅仅是“工程师的摇篮”,同样有很深厚的精神文化传统。做到这一点,目的已经达到了。当初王先生提出“清华学派”,也不是在做学术论文,而是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那就是如何帮助清华文科恢复精神。借助“清华学派”这个话题,或者清华国学院的故事,让学界同人重新理解老清华的传统,以利于其文科的重建,这个“球”,最早是由北大教授开出来的,但心有灵犀的清华教授接过去,左盘右带,最终将其顺利地送入了球门。

上海有位学者,叫夏中义,他注意到了王瑶先生在传承清华薪火中所起的作用。2000年,他出版了一本《九谒先哲书》,最后一章就谈王先生,把他作为清华薪火百年明灭的见证人。夏中义认为,所谓的清华精神,第一代的代表是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第二代是冯友兰、闻一多、朱自清;第三代便是王瑶——王先生的主要贡献是使得停顿了30年的清华文科“薪火不灭”。从王先生又转到陈平原,说我“以‘接应二传’姿势擎过火种”,使得“清华薪火”为标志的现代人文学术传统代有传人。[5]我确实对清华很有感情,因为我跟随王瑶先生念书,王先生是朱自清的研究生;另外,我妻子夏晓虹的导师是季镇淮,季先生的导师又是闻一多。说我跟清华有很深的渊源,可以;说承继“学统”,则实在不敢当。

当年清华学校办国学院,只是整个学校发展大局中的一个棋子,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越来越意识到它的价值和意义。对大学来说,学术是第一位的。大学里,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包括政治、文化、体育、技术转让等,在短时间内,大家关注的,是比较热闹的外在活动,包括最早让清华出名的体育,还有北大的学潮等。这些,固然都是现代中国大学的宝贵财产;但光有这些远远不够。对一所大学来说,必须有好的学术制度、学术精神以及学术成果,这样,它才有可能长久,才有“可持续发展”的根基与机遇。

随着时代风气的转移,历史书写方式也在改变。在这个大背景下,清华国学院的故事浮出海面,是大好事。讲述的方法以及立说的根基,还有很多具体细节等,都可以商议,但这个故事的得以流传,甚至在传播过程中被日渐“神化”,都说明中国学界开始反省我们的教育体制、治学方法以及文化精神。

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1] 参见周作人《〈杂拌儿〉跋》,《永日集》,上海:北新书局,1929年。

[2] 季镇淮主编《闻一多研究四十年》第140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8年。

[3] 参见1988年12月10日《文艺报》第49期。

[4] 徐葆耕:《瑶华圣土——记王瑶先生与清华大学》,孙玉石等编《王瑶和他的世界》第244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5] 夏中义:《九谒先哲书》第412页,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