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四大导师”,还是“五大导师”
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北大传统:另一种阐释》。我以为,北大老是讲自己政治上如何进步,而相对忽视了学术传统的建构,这很可惜。文章是围绕蔡元培如何创建文科研究所来展开的,其中提到了清华、北大两个国学院/所的差异,包括制度建设,也包括风气转移等。同样以发展国学为目标,清华起步虽晚,但因有庚款的支持,经费充足,于是,延名师,拓校舍,很有成效。下面这句话,是我的体会,不一定准确,大家心领神会就行了。我说,清华走的是“明星”路线,因为她选择的四大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确实都很有人望。加上前后四届七十多名学生日后大有作为,在大家心目中,清华研究院办得比北大好。但其实也有问题,清华因人设课,接近古代书院的大儒讲学,不太重视制度性的建设,因此,王国维、梁启超去世后,研究院难以为继。当然,研究院办不下去,还有更深刻的原因。学校的制度建设和学者的个人声望,是两回事情。要说单个教授,或许没有比梁、王更知名的;可北大在学术制度的建设上,颇有可圈点处。从1922年开始创办,到1932年改为研究院文史部,再到1934年演变为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历经抗战中的南迁与北归,依然是北大学术实力最强的“金字招牌”。1948年,北京大学50周年纪念,举办科研成果展览,最能拿得出手的,依旧是文科研究所。要说“学统”,这也是一种。
1922年1月,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正式创立,委员长由校长蔡元培亲自担任,委员包括顾孟余、沈兼士、李大钊、马裕藻、朱希祖、胡适、钱玄同、周作人等。另外,聘请了王国维、陈垣、陈寅恪、柯劭忞,还有若干德国、法国、前苏联的学者,作为导师。这个研究所,同样汇聚了当时中国最优秀的学术人才。至于研究方向,集中在考古学、歌谣研究、风俗调查、明清档案整理、方言调查等很有发展前景的学科。各位教授的成绩,暂时按下不表;我更看中的是,北大的研究生教育自此走上了正轨,一直延续至今。
我们回头看清华的情况。1925年,清华建立研究院,导师是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四位,加上讲师李济,主任吴宓。最近这些年,谈论清华国学院的文章很多,经常提“四大导师”。也有加上吴宓,说成“五大导师”的。我觉得,这样说不合适。为什么?吴宓是研究院的主任,不是导师。他自己说,学问不够,只配当主任。主任的工作,是为教学服务,而不是指导教授们如何做学问。这是以前清华的规矩,也是很多老大学的传统。现在不一样,官大学问就大。今人想当然,既然是研究院的主任,领导着四大导师,那他本人就更应该是“导师”了。之所以产生这种误解,与现在中国大学的“官本位”有关。这是我们的问题,跟老清华没关系。研究院希望扩展,计划没通过,第二年,吴宓就辞职,到大学部教书去了。所以,称吴宓为清华研究院的导师,不合适。
一定要说“五大导师”,与其补吴宓,不如加上李济。从现代学术发展趋势看,讲师李济的工作更值得重视。他在清华研究院讲的是人类学、民族学和人种学。可以说,在清华园里,他是第一个突破藩篱,将教学与科研带到田野中去的。他主持西阴村史前遗址的发掘,在学界影响很大。要说开一代风气,李济算一个。今年的纪念会上,好几位老先生,有社科院的,也有北大的,不约而同地提到,现代中国的考古学,应从清华说起,从李济说起。当年北大也有考古室,但更多的是传统的金石学。1928年10月,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成立考古组,请谁来主持,当时有两个人选,一是北大研究所考古室主任马衡,一是清华研究院的李济,最后决定用李济。因为马的路子比较旧,基本上是传统的金石学;而李从哈佛学成归来,更熟悉当时的考古学潮流。这个事情,最早是李济的儿子李光谟讲出来的,著名考古学家俞伟超做了如下评述:“蔡元培和傅斯年的确是很有眼光的。”[1]
当年不太被看好、学生很少的李济,以及另外一个导师赵元任,日后对中国学术的贡献都很大。研究生们更喜欢追随的是梁启超和王国维,因为这两位的学问很好,而且跟自己以前的知识积累比较容易衔接。而刚从哈佛回来的赵元任和李济,他俩的专业,一个语言学,一个考古学,在当时的中国,说实话,很少有合格的学生。不过,今天回过头来看,他们的工作更值得我们关注。
为纪念清华校庆而制作的电视片《永远的清华园》,在凤凰卫视播出,很好看,也很动人。主持人是陈晓楠,她在片中说,清华研究院的导师,除了吴宓,本来还有一个,那就是教人类学、考古学的李济。只因为他资历比较浅,学问还没有完全成熟,所以,只聘为讲师。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们知道,李济1911年考入清华,后来到哈佛念书。办国学院时,他已从哈佛博士毕业回来,任南开大学文科主任。为什么没聘他为教授?原因是,1925年4月,美国弗利尔艺术陈列馆准备在中国搞考古发掘,负责这个工作的美国代表毕安琪邀请李济协助他工作。李济同时接到两份工作邀请,一是回母校教书,一是主持考古发掘。两份工作,美国那边钱更多些,而且工作很有挑战性。李济最后应的是美国人的聘,清华只是他的兼职;因为不是全职,那就只能当讲师。请注意,民国年间的大学,有这么一个规定,教授必须全职。严复1912年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做过这么一件事,解聘那些兼职太多的教授。换句话说,你要么全职,当教授;要么兼职,当讲师。你不能同时在教育部、财政部、司法部等四五个地方兼差,然后还是北大的教授。当时教授的薪水低,远不及官员,于是好些人养成不好的习惯,做好几份活,这样才能过得舒服些。严复建立学术尊严,从这里开刀,是有远见的,起码培养教授们对于学问的虔诚。你自己选,要不当史学教授,要不当财政部的科长,随你挑,就是不能兼。当然,这样做,得罪了很多人。请记住,不是李济学问不好,或遭人暗算,只能当讲师。北大也闹过类似的笑话,有人讲校史时,不晓得鲁迅因为是教育部官员,只能当讲师,竟然说,你看我们北大多“牛”,连鲁迅都不给评教授。道理很简单,也很公平,比如,陈寅恪在清华是教授,在北大就是讲师,因为他以清华为主。这里所说的“讲师”,说白了,就是兼职,是part-time。
谈论清华研究院的“四大导师”,有一个误区,往往把这些学者的所有成绩,一股脑都算进来。其实,应该考虑他们在清华开设的课程,以及指导学生的范围,还有日后学生的发展方向。学术史上的王国维、陈寅恪,和清华国学院导师王国维、陈寅恪,不是一回事。举个例子,王国维此前曾撰写过《红楼梦评论》《人间词话》《宋元戏曲考》等,很有名。可我们查他在清华开的课程,并没有涉及文学的。1925年,王国维开设的课程包括《古史新证》、《说文练习》、《尚书》研究。1926年呢?《仪礼》、《说文练习》,同样跟文学没有任何关系。再看他指导的学科。1925年度,王国维指导的学科是经学(包括诗、书、礼)、小学(包括训诂、古文字学、古韵)、上古史、中国文学——终于出现了“中国文学”这四个字。1926年度,又增加了一门金石学。我们看,事实上,王国维在清华所开课程,跟《红楼梦》或宋元戏曲,没有任何联系。再看第一届32名学生,毕业论文中涉及文学的,只有方壮猷,他做的是“儒家的人性论”、“章实斋先生传”和“中国文学史论”,只有第三个作业跟文学有关系。第二届研究生中,标明专修“中国文学史”的,有下面几位:王力,做的是“先秦文法”;全哲,做的是《楚辞》研究;谢国桢,做的是“清代学术史征”;还有一位陆侃如,正在做“古代诗史”。我们知道,当年指导“中国文学史”科目的,有两位教授,一是王国维,一是梁启超。谢国桢是梁启超的学生,这没问题。至于陆侃如是否得到王国维的悉心指导,没有确凿的证明材料。可以断言,王国维在清华期间,即便讲授文学,也是占很小很小的比例。因此,谈论清华国学院导师业绩,最好不将《红楼梦评论》《人间词话》《宋元戏曲考》等考虑在内。
陈寅恪的情况恰好相反,是把他还没开始的工作成绩给预支了。陈寅恪在清华国学院讲什么课程?第一,“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也就是考察外国人如何研究中国,先从目录学说起;第二,“梵文”。指导学生的范围呢?我念给大家听听:年历学、古代碑志与外族有关系者之研究、摩尼教经典回纥文译本之研究、佛教经典各种文字译本之比较研究、蒙古满洲之书籍及碑志与历史有关系者之研究。上述这些课题,都是早年陈寅恪最为关注的。至于他广为人知的“不古不今之学”,比如《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或晚年苦心经营的《柳如是别传》,清华国学院教书时,八字都还没一撇呢。评价大学教授的功过,应包括他的著述、他的课程讲授,也包括他培养学生的方法与业绩。在我看来,谈论清华国学研究院,首先是教育史,而后才是学术史,不能弄颠倒了。
台湾学者苏云峰写了本《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其中提到了研究院的工作状态。他认为,功劳最大的是梁启超和王国维,因为他们名气大、人缘好,像磁场一样吸引了大批年轻学人,使清华一跃成为国学研究的重镇。可是这两个人,一个在1927年,一个在1929年,先后逝世了。这是国学院很快就凋零的重要原因。其次呢,是陈寅恪。陈先生进入清华园后,住下来,跟学生多有接触。清华有个好处,做事很规矩,教务会议都有记录。一查记录,我们发现,陈寅恪几乎每次会议都参加,是个很认真的教授。可那个时候的学生水平不够,听不太懂他的课,大都跟王国维和梁启超做论文去了。因此,清华研究院时期,陈的贡献不如王、梁两位大。再接下来,吴宓有筹备之功,但不能坚持到底,第二年就跑了。功劳最小的是赵元任和李济,这两个人学问都很好,可整天跑野外,做方言调查,或考古发掘,呆在学校的时间不多,跟研究院的学生接触少,又不支持吴宓的发展规划,导致国学院倒台。[2]
最后这一点,需要稍做辨析。赵元任、李济都是受过严格专业训练的哈佛博士,就学术趣味而言,和同是留学生、以中西兼修见长的陈寅恪,本来就不一样。陈寅恪在好几所国外大学念过书,但不读学位,凭自己的学术兴趣,博采众长。加上他有很好的国学底子,能跟王国维谈得来。赵元任、李济不一样,念洋书,拿学位,回国做研究。所以,在清华研究院的导师里面,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比较合拍,他们的学问路子即便不同,也都能互相欣赏。而另外两个哈佛博士,就很难说了。记得有这么一件轶事:清华国学院师生为王国维集资修纪念碑,赵元任是不出钱的。为什么?可能是政治态度使然。因为,那个时候,大家觉得王国维政治上保守,追随那位退位的皇上,还留着辫子;自命思想进步的人,对此很有意见。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学术趣味不同。一个在西方受过很好的教育,做现代语言学研究的学者,很可能无法或不屑于去理解王国维学问的价值。李济在日后所撰回忆录里,对王国维的学问,也都表示过不以为然:“他对近代考古学虽能了解它的重要,却感觉得与他自己研究的范围仍有些距离;所以他虽以利用新材料而对古文字学有若干极新颖的见解,对于古器物的处理,他以为这一类的著录仍应该奉《博古图》及《考古图》为准则。”[3]在两个哈佛博士眼中,“国学”是什么东西?他们会觉得语言学、考古学、哲学这样的现代学术体制,才是坚实可信的学问。他们对“国学院”的前途不看好,主张向近代西方学科体系靠拢,这是他们的学术立场。换句话说,在他们看来,尽快建立和国际接轨的大学体制,包括设立语言、历史、哲学、考古、人类学、社会学等科系,才是学术发展的正路。所以,他们不支持扩展国学研究院,不是个人恩怨,是学术趣味使然。
苏云峰先生的著作,可商榷的地方不少。但下面这句话,有见地。他说,讨论清华国学院,必须注意到梅贻琦的贡献。为什么?他是个外行,学工科的,因出任清华教务长,而必须主持国学研究院的教务会议。两年间,共主持了22次,解决了很多具体问题,没有出现大的纰漏。作为一个行政领导,跟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等名教授接触,保持良好的关系,是非常不容易的。所以,谈国学研究院,应该把梅贻琦考虑在内。这个设想很好,我同意。
回到当年地位显赫、后来名气明显不及清华国学院的北大文科研究所,我们很容易发现,后者的关注点是制度建设。比如,北大文科研究所刚刚创建,就设立了五个专门委员会,即由周作人主持的歌谣研究会,由张竞生、江绍原先后主持的民俗调查会,由林语堂、刘复先后主持的方言研究会,还有由陈垣主持的明清史料整理委员会、马衡主持的考古学会。换句话说,北大研究所更像是个研究单位,而不像一个教育机构。当然,我能体谅他们的难处,因为钱少,没办法招那么多研究生——下面我会提到,他们确实碰到了很多实际困难。
清华有尊重名家、崇拜大师的好习惯,这使得他们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发展,在中国学界引领风骚。可我隐隐觉得,光有名家还不够,制度建设同样也很重要。这方面,比较穷的北大所采取的策略,也不无可取之处。之所以如此感慨,是因为近年中国高等教育“大跃进”,很多学校在访大家、抢名师方面下了大功夫,但相对忽略了良好的学术制度建设。“大家”是可以买来的,“制度”却必须自己一点一滴地建立。如果只要是“名角”,就去捧,就去挖,而不考虑是否真对大学的发展有好处,这可就念歪了梅校长的真经了。
[1] 参见《考古学是什么——俞伟超考古学理论文选》第224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
[2] 苏云峰:《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第332页,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
[3] 李济:《感旧录》第95页,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