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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美杜莎》:女性形象与革命意识

雪莱的《咏佛罗伦萨美术馆达·芬奇的美杜莎》几乎是一首被遗忘的作品,诗人在该诗中颠覆了美杜莎的传统形象,挖掘了她的目光、头颅和周围空气的象征意义,赋予她革命先导的载体意义,从而昭示了雪莱一贯拥护的革命意识。

美杜莎在希腊神话中是个悲剧性人物[1],是传统的男权社会的弱者与牺牲品。进入20世纪后,随着后结构主义的兴起,美杜莎的形象被女性主义理论家赋予了崭新的意义,如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一文中呼吁人们不要再惧怕美杜莎:“你要想见到美杜莎,只需直视她。而她并不是致人死命的。她是美丽的,她在笑。”[2]西苏所关心的,是美杜莎代表的女性整体,是被主流文化忽略已久的女性身体。而早在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已经出现为美杜莎正名的呼声,分别来自于1819年站在达·芬奇的画作《美杜莎的头颅》[3]面前的珀西·毕希·雪莱,和那首名为《咏佛罗伦萨美术馆达·芬奇的美杜莎》(后简称为《美杜莎》)的诗。

这首诗由雪莱夫人在诗人死后于1824年整理出版,但是没有引起评论界与读者足够的重视:据笔者的粗略统计,吴笛的《雪莱抒情诗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首次将该诗(译为《在弗洛伦蒂纳美术馆观看达·芬奇的墨杜萨》)收录,此前查良铮(《雪莱抒情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杨熙龄(《雪莱抒情诗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和江枫(《雪莱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等版本均没有翻译介绍这首诗。而后来江枫的《雪莱精选集》(2004)则正式收录了该诗,2006年陈永国所译米歇尔的《图像理论》(原著出版于1994年)对该诗歌从“视觉再现之语言再现”(ekphrasis)角度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分析。在国外情况亦如此,根据雅各布斯的考证,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有专门论述该诗的文章出现[4]。该诗之所以如此长时间地被忽略,原因可能在于它充满了不确定性:首先原诗中有三处空白,其次该画并非达·芬奇所作,除此之外从叙述角度、声音和象征意义上看还有更多的不确定性。

通读全诗后会发现,除了题目表明雪莱是在描绘看了达·芬奇画作之后的感受,整首诗的主体部分完全没有明确提及诗人描述的一幅画还是珀尔修斯屠杀现场的美杜莎头颅。这正是雪莱的智慧所在,他作为诗人的身份已经死亡,因为雪莱已经完全被美杜莎的美所震慑,或者说被她变成了一块石头,或者说成为珀尔修斯手中的那面镜子;诗人这种全身而退,造成一种德里达意义上的缺席的在场。雪莱所做的,是把读者推向前台,让他们自己去体验、去感受美杜莎“恐怖”的美;我们不禁要问,读者面对的是一首诗、一幅画还是美杜莎本身?从艺术创作的角度看,从美杜莎到读者要经历如下审美历程:

[美杜莎]→[达·芬奇] → 达·芬奇的画 → 雪莱 → 雪莱的《美杜莎》→ 读者

这基本符合爱布拉姆斯的艺术创作的四维结构,即世界、作者、作品和读者;但是“世界”一维被无形扩展,这是一个艺术再现的对象问题,是一个艺术之真的问题。重新认识美杜莎的形象,还需要我们细读雪莱的这首述画诗[5]

她躺卧着注视着午夜的天空,

仰望着云雾缭绕的高山峰顶;

下面,远方的原野似乎颤动;

她的恐怖和美,都庄严神圣。

在愤怒而憔悴的眼睑和嘴唇,

仿佛有着一抹妩媚的阴影,

它们闪耀出挣扎在内心深处

极度烦恼和死亡引起的痛苦。[6]

诗歌开始,雪莱便把观察的视角打乱:美杜莎“躺卧着注视着午夜的天空”,这似乎是诗人看画的角度;而接下来的“下面,远方的原野似乎颤动”诗句中,观察者则无可辩驳地转变为屠杀现场的珀尔修斯,因为诗人视野受到限制,无法看清画作以外的东西。但是,“颤动”本身又表明,美杜莎的头颅给作者带来的心灵上的震撼,并促使他去积极地想象。这种震撼其实是诗人矛盾心理的折射,因为美杜莎的“恐怖和美”让所有(男性)注视者既想窥其全貌但又害怕变为顽石,她成为19世纪英国文学比较盛行的“夺命夫人”(la femme fatale)母题的雪莱版本。那“一抹妩媚的阴影”仿佛又传达出艺术(既指达·芬奇的画作,还可以是雪莱自己的这首诗)的本质魅力,即艺术之美可以掩盖审美对象的丑陋,或者用波德莱尔的话说,即使从粪土之中也可以找出美感来。美与丑的交织,恐怖与妩媚的交融,意味着雪莱的萌生于欧洲主流社会的革命思想,是一种不折不扣的针锋相对:恐怖对应民众,而美则是革命的化身。

使注视她的生灵变成石头的,

更大程度上是美而不是恐怖,

那石头上刻画着死者最后的

容貌,乃至于那种表情仿佛

固有,思想已不能追溯缘由;

那是美妙旋律般的色彩涂布,

涂在黑暗痛苦凝视的目光上,

人性化、和谐化了那种紧张。

进入第二节,雪莱继续表现美杜莎的摄魂夺魄之美,并更加直白、站在更高的角度表达艺术之美——“美妙旋律般的色彩涂布”,音乐与绘画的元素开始融入该诗。但是从原诗看,“人性化、和谐化了那种紧张”的,不是“色彩涂布”而是“黑暗[和]痛苦凝视的目光”;这里的“紧张”,完全是诗人创作该诗时的困境,所以唯有黑暗和痛苦才可以更好地传达出艺术家创作的艰辛。而这种困境又通过美杜莎作为牺牲品的形象表现出来,“那石头上刻画着死者最后的容貌”,“思想已不能追溯缘由”。在这一节中,雪莱把表现的中心置换为美杜莎的观察者,并把遭遇女妖的那一刹那变化定格为永恒。这里,美杜莎以其夺人心魄的目光,象征着无坚不摧的革命势力,雪莱已经联想到法国大革命中被推上断头台的国王,神圣同盟联合剿灭拿破仑,以及1819年发生在英国曼彻斯特的彼得卢惨案。

从她头上像从一个身体长出,

像从潮湿的岩石长出[ ]青草,

长出的头发都是毒蛇,卷曲

伸展,细长的身躯彼此缠绕,

在永不休止的扭动中显示出

它们鳞片的光泽,像要炫耀

它们带来的死和惨烈的煎熬

多齿的颚像要锯开空气的锯条。

第三节仿佛是革命之后暂时的平静,诗人回过头来细致刻画美杜莎的蛇发,或者说他在有意模仿屠杀现场,所有的“生灵”已经被转变为石头,他(它)们能做的只能是返照美杜莎的面容。但是不确定性再次出现,看似青草的蛇发到底是“从她头上”还是“从一个身体长出”,况且末节中还有“没有躯干的头颅”一说?雅各布斯认为,在雪莱诗歌中,这种类比并不少见,可以忽略其中差别。[7]这里的差别并不能忽略不计,“身体”可以理解为已经被美杜莎征服了的窥视者,毕竟美杜莎的面容已经烙印于石头之上,况且他们的精神也已被凝固;这样一来,两者可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象征意义上的人。原诗中到此为止,雪莱一直以“它”而不是“她”来指代美杜莎,也可以说美杜莎正在被抬升为人。“多齿的颚像要锯开空气的锯条”,可以说是一种形象的挣扎,拨除周围迷惑与恐惧的迷雾,走向一种象征意义的新生。

一块石头旁的一条有毒蜥蜴

把蛇发女怪的眼睛懒懒偷觑;

一只阴森的蝙蝠被吓得逃离

这可怕的明光照射进的洞穴,

昏头昏脑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他急匆匆飞来就像灯蛾急于

向烛光扑去;那午夜的天上

闪出比晦暗更令人胆寒的明光。

观看美杜莎有两种方式,正如第四节中的蜥蜴和蝙蝠所示:一种是“把蛇发女怪的眼睛懒懒偷觑”,只要不被她注视就可以延续生命;另一种则是“被吓得逃离”,成为她的牺牲品。诗人仿佛对两者都不满足,如果把美杜莎视为革命的化身,那么“懒懒偷觑”就等同于置身度外,漠不关心,而“昏头昏脑”则只能导致革命最终的失败。只有像珀尔修斯那样,积极利用各种可以依靠的力量,才能最终把罪恶斩首。此外,“可怕的明光”意指什么?我们知道,美杜莎的世界是黑暗的,现在这道不明的光束已经打破了既有的旧秩序,就像前一节中“要锯开空气”的蛇舌,它象征着雪莱所期盼的革命时代的前奏,这也就解释了“令人胆寒”的接受者只能是除诗人之外的、对革命普遍持有惊恐态度的平民大众。

这是一种恐怖的摄魂夺魄之美;

由于一种无法解释清的幻觉:

那些蛇射出来的注目凝视光辉

能使得空中颤动的雾气氛围

变成[   ]闪烁不定的镜面

映出那里所有的恐怖和美——

一个以蛇为卷发的女人面孔,

从潮湿的岩石上死盯着天空。

在第五节中,美杜莎的威慑力进一步扩散,不只是“生灵”,而且还包括“空中颤动的雾气氛围”,都变成它的牺牲品——“闪烁不定的镜面”。这里,弥漫的“氛围”无疑就是法国大革命后遍布欧洲中产阶级的革命恐惧感,雪莱正是从美杜莎身上看到了革命的精神。“用女性形象象征革命,这在十九世纪的图像中是常见的”。[8]同时,全诗中雪莱首次把美杜莎当作“女人”,似乎表明只有在死后,只有建立在注视者变成顽石、成为象征意义上的躯体后,美杜莎才能获得完整意义上的女性身份,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存在。

那是一个女人的面孔,还在喘息

带着永久的美貌,显得那么神圣

高山峰顶,暴雨即将来袭,

她仰卧注视着[ ]夜晚颤动的空气。

那是一个没有躯体的头颅,脸上

生死交融,但生命的确存在于死亡中

血液已冰冷——但不羁的自然

看起来要斗争到最后,甚至没有喘息之机

这个未曾被创造出来的造物的片段。

雪莱在最后一节中试图赋予美杜莎以生命,重现她被砍头的场景,那时美杜莎“还在喘息”;这无疑是一种精神的萌动与升华,因而周围的空气开始“颤动”,象征着一种新生力量——革命势力的来临。此外,美杜莎的死同时意味着生,“生命的确存在于死亡中”,经典神话中美杜莎的血液四溅之时飞出一匹白马,即珀加索斯。诗中“不羁的自然”所代表的,正是这匹飞马,象征着革命之后获得自由的欧洲人民。但是最后一个诗行重又把读者拉回现实,“这个未曾被创造出来的造物的片段”只是美杜莎的头颅而已,在经历了从现实到理想再回到现实的浪漫主义历险之后,雪莱(和读者)带着一种崭新的认识回到社会现实。

雪莱被恩格斯称为“天才的预言家”,他的革命思想在著名的《西风颂》《麦布女王》和《伊斯兰的起义》中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在创作思想上一贯坚持拥护社会变革,对人民为自由而斗争的光辉前景持有坚定信念。但是在这首《美杜莎》之中,雪莱找到了象征革命力量的理想载体——美杜莎,并充分挖掘了她的目光、头颅和周围空气的象征意义,表达了他对欧洲革命的认识,是研究雪莱革命思想的一部不可或缺的作品。

[1] 美杜莎是希腊神话中戈尔工蛇发三女妖之一,原本是一位美丽的少女,长着一头披肩的秀发。她对自己的美丽充满自信,与雅典娜比美,结果把这位智慧女神激怒,其秀发被变成无数条毒蛇,同时自己立刻变为面目狰狞的怪物;更为可怕的是,她的两眼闪着骇人的光芒,任何看她一眼的人就会立刻变成石头。后来,宙斯之子珀尔修斯得知了这个秘密,背过脸去借助光亮的盾牌作镜子,找出美杜莎并割下了她的头,献给了智慧女神;雅典娜则将美杜莎的头嵌在了神盾埃癸斯的中央。这张后来到了阿喀琉斯手中的盾也因此变得法力无边,令所有的敌人为之胆寒。

[2] 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黄晓红译,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00页。

[3]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艺术家乔治·瓦萨里认为此画为达·芬奇所作,当时的情形是:画家雇佣的一位农民砍倒了一颗无花果树并做成一个圆盾,请求达·芬奇在上面作画。他欣然应允,先后找来蜥蜴、壁虎、蟋蟀、蝴蝶、蝗虫、蝙蝠和其他奇形怪状的动物,比照它们的外表特征,创造出了面目狰狞、奇丑无比的美杜莎形象。他之所以画美杜莎,灵感来自于阿喀琉斯盾牌上的图案。现在普遍认为该画非达·芬奇所作,而是由一位弗兰德人所作。

[4] Carol Jacobs, “On Looking at Shelley’s Medusa”, Yale French Studies 69, 1985, p.166.

[5] 述画诗,即前文提到的ekphrasis,陈永国翻译为“视觉再现之语言再现”,笔者认为作为一个名词如此译法不妥,它虽准确传达出了该词的含义但有失简洁,而“述画诗”则从诗人创作的角度进行限定,同时借鉴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题画诗。述画诗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中比较盛行,比较著名的除了雪莱的这首诗外,还有济慈的《希腊古瓮颂》《圣亚尼节前夜》中对窗台的描绘以及华兹华斯的《览美丽的图画有感》等。

[6] 江枫:《雪莱精选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年,第160页。江枫翻译了该诗的前五节,笔者使用其译文,而最后一节由笔者自译。原诗中有三处空缺,依次为第三节第二行、第五节第五行和第六节第四行,译文亦以空格标示。

[7] Carol Jacobs, “On Looking at Shelley’s Medusa”, Yale French Studies 69, 1985, p.171.

[8] W. J. T. 米歇尔:《图像理论》,陈永国、胡文征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