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与文学:从她走向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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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牺牲贞女[1]

于是阿伽门农没有退却,

忍受着煎熬将他的女儿

献祭给一场争夺不忠之妻的战争

以及作为战舰必将遭遇暴风骤雨的赎金

漠视她的眼泪,

她苦苦地呼喊“父亲!”还有她那初长成的模样,

手握她生死大权的“判官们”更在乎的是

他们自己的荣誉和他们的战争。

祷告声起。她的父亲心意已决。

飘逸的裙子瘫软了四肢

牧师的助手们把她高高架起

供奉神坛,如同彪汉手拎弱鸡。

她的父亲号令再发,别了

五花大绑的她,楚楚面容下口已塞物,

为了阿特柔斯的房子不被声声哀怨诅咒

无情的大手扯开她的腰围,扔掉她那

红花绸带。她的目光

搜寻着她的刽子手们;在场的每个人

惊叹着她的芳容,她的美貌

艳过世上所有画笔,可是没有人同情

她无语的乞求,

为了发言权而抗争,在过往的岁月里

勇夫们在她父亲屋檐下推杯换盏,

玩着肤浅的伎俩和满嘴肉麻的阿谀

和着表白的笛声

她稚嫩的声音会让所有人心碎,

在她父亲权位之下承兑着第三次祭奠。

此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什么也不会提起……

(《阿伽门农》,225—245;黑体字是我加上的重点)

用莫斯(Mauss)的话来说,牺牲和其他礼品是公开展示财富的机会,在这个场合讲排场或者讲至少比竞争对手大的排场是获得声誉的好时机。[2]如同婚姻中男人们之间交换女人一样,牺牲女人也是为了交换象征性的资产,即再次希望维持和巩固家庭社会关系及其等级秩序。伴随此类牺牲的意象和仪式还有像是婚礼中新娘挽着父亲手臂被交付给新郎一样,这种情况如同下地狱。[3]伊菲革涅亚及其母亲被婚姻的借口引诱到奥利斯(Aulis)这个地方,却让她父亲为首的一帮男人用作战争的牺牲品,这确证了男人偏爱战争游戏远胜过情爱游戏。[4]这个牺牲是一个暴力行为,意在防止集团内部的暴力,作为战争的序幕,重新定位于抗击集团外部的势力,在这个例子中集体外部势力即为特洛伊人。

让-皮埃尔·韦尔南已经驳斥了暴力和谋杀是牺牲的核心所在这个观点[5],认为牺牲“涉及三个层面,神圣的物品充作牺牲品和神灵之间的媒介”。由于“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在每个文化各不相同甚至在同一文化中每个情况也各不相同”,不能想当然地认为牺牲的作用是一成不变的。[6]自相矛盾的是,韦尔南接着主张在希腊意识形态中,牺牲不断地区别于谋杀,因而承担着惯常的功能是,一方面把人与动物(它们相互吞食)区别开来,另一方面把人与神(他们无须厮杀)区别开来。即便我们接受这一观点——韦尔南自己承认,希腊社会存在着不和谐的声音,这些声音把牺牲谴责为谋杀——剧院里而不是神话里对牺牲的描述可能会给古老的范畴和结构带来问题,正如我们早前所论述的,这些问题包括神与兽之间的区分,而仪式化的牺牲用来保留这一区分。伊菲革涅亚的牺牲,特别是假如在舞台上而不是在舞台下执行(下文会对此论述),可能是用来模糊人性与兽性的界限,而不是强制地精心地维护人性与兽性的界限。

牺牲通过把身体转变为符号还建立了社会准则:[7]牺牲一个漂亮的贞洁(希腊语中,贞洁“virtuous”等同于处女“virgin”)女性,是男人保护自己不受女人和死亡威胁的一种方式:女性气质这个难解之谜得以避免了,它那引起歧义的、多价的本性转变为一个固定的、安全的符号,假如只是因为它被死亡而固定化了。死亡的恐惧和难解之谜同样也得以避免,把它放置在终极他者即女性气质的一边,“而男性气质的建构缺乏死亡”。[8]通过征服与自然相关的女人,男人们想象他们征服了自然以及自然的命令即死亡。当然,绝非巧合的是,正如让-皮埃尔·韦尔南所描述的,希腊语言中男性气质的死亡形象桑纳托斯(Thanatos)呈现给世人的是一个有男子气概的战士,使得英雄死的光荣并且永垂不朽,而毁灭性的、无法言说的以及不可思议的终结,以及另类死亡是留给像戈尔戈(Gorgo)和克尔(Ker)这样的女性形象。在希腊神话的想象中,“似乎没有必要指出,当女人还不存在的时候——在潘多拉(Pandora)被创造出来之前——死亡也没有为男人而存在……死亡和女人是共同出现的”[9]

韦尔南进一步指出,男人经受不住女人惊鸿一瞥的引诱与男人抵挡不了死亡的宿命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显著的相似性,“因为来自她的诱惑……女性气质就像是死亡一样无法逃避”,这就解释了海伦要比她的姐妹克吕泰墨斯特拉更配“男人杀手”这个称谓。[10]因此,不足为奇的是,代表了死亡和压抑欲望的女性气质必须为了恢复社会秩序而被牺牲掉;继这个集体攻击性行为之后,家庭社会秩序在稳固牢靠的法律基础之上得以强化,以免受到来自女性的威胁。合唱团对于献祭伊菲革涅亚的色情描述是“死亡色情”[11]以及死亡与欲望纠缠难分的另一个例证:贞洁的伊菲革涅亚因此奠定了符号世界秩序与法律的基础,她不仅是男人自恋过程中的烈士还是其偶像。[12]纯洁的伊菲革涅亚和她不纯洁的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都死掉了,她们的躯体反映了男人的自恋对于圆满和完整性的渴望,他们不再遭受她们活着时回眸一瞥所丢下的含糊纷扰。

[1] 我对伊菲革涅亚牺牲的论述受启发且归功于伊丽莎白·卜荣芬(Elizabeth Bronfen)对西方已死或将死的女性所具有的象征意义的精彩论述,同上。

[2] Marcel Mauss, The Gift: The Form and Reason for Exchange in Archaic Societies,trans. W. D. Hall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0),[1923-1924] for a fuller discussion see Victoria Wohl, Intimate Commerce: Exchange, Gender and Subjectivity in Greek Tragedy (Austin, Tex.: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98).

[3] See Nicole Loraux, Tragic Ways of Killing a Woman trans. Anthony Foster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at 36-7.

[4] 马利诺夫斯基(Malinowski):“毫无疑问,男人们更热衷于战斗所带来的兴奋而不会注意到更加平常同时也更少吸引力的情爱游戏。”In The Sexual Life of Savages(London: Routledge & Sons, 1929), at 414; quoted and discussed by Nancy Huston, ‘The Matrix of War: Mothers and Heroes’, in Susan Rubin Suleiman(ed.), The Female Body in Western Culture, supra.

[5] As argued, for instance by René Girard, Violence and the Sacred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7).

[6] ‘A General Theory of Sacrifice and the Slaying of the Victim in Greek Thusia’ in Mortal and Immortals: Collected Essays, ed. Froma Zeitli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1), at 293,291.

[7] See Julia Kristeva, 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4), at 75:“准确地讲,牺牲指派了分水岭,在此基础上社会和符号得以建构:这个武断把暴力限定在一个单一地方使它成为一个能指。”

[8] Elizabeth Bronfen, Over her Dead Body, supra, at 218. See also Luce Irigaray:“在繁殖同类的欲望中,死亡是外界、异类和他者的唯一代表;女性担负起代表(性/器官的)死亡和阉割,而男性当然尽可能多的实现征服”: Speculum of the Other Woman, supra, at 27。

[9] ‘Feminine Figures of Death in Greece’ in Mortals and Immortals, supra, at 98.

[10] Ibid., at 101-2.

[11] 这是艾米丽·沃缪勒(Emily Vermeule)《希腊早期艺术与诗歌中的死亡视角》中一个章节的名称, Aspects of Death in Early Greek Art and Poetry (Berkeley, 1979), discussed by Vernant, ibid., at 102-4。

[12] 有关欧里庇得斯(Euripides)作品中对被牺牲的女主角的盲目迷恋,参见Nancy Sorkin Rabinowitz, Anxiety Veiled: Euripides and the Traffic in Women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 at 3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