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新民丛报》“文苑”栏述要
1902年2月8日(壬寅年正月初一),《新民丛报》半月刊在日本横滨问世。照报馆主人的说法,该报“取《大学》‘新民’之意,以为欲新吾国,当先维新我民”,以培育国民之“公德”和“养吾人国家思想”相标榜,“以国民公利公益为目的”,声称“不为灌夫骂座之语”“不为危险激烈之言”,以为“导中国进步当以渐”,宗旨似较温和。[1]然而,自第5号起,当梁启超那篇闻名遐迩的《新民说》写至“论进取冒险”“论权利思想”“论自由”“论自治”“论进步”“论自尊”“论合群”“论生利分利”“论尚武”等节时,因眼见“政府疮痍既复,故态旋萌,耳目所接,皆增人愤慨,故报中论调,日趋激烈”[2],破坏意识渐浓,种族思想滋长,革命情绪高涨。虽经康有为“屡责备之,继以婉劝,两年间函札数万言”[3],任公仍不改其激进立场。1903年初,梁氏应美洲保皇会之邀赴美游历,10月复返日本,言论始大变,摒弃了从前深信不疑的破坏主义和革命排满主张。“故自癸卯甲辰以后之《新民丛报》专言政治革命,不复言种族革命。”[4]1905年之后与《民报》阵营论战时,梁氏即秉承这一言论立场。照《民报》阵营的说法,“交战结果,为《民报》全胜,梁弃甲曳兵,《新民丛报》停版,保皇之旗,遂不复见于留学界”[5]。至1907年11月,《新民丛报》出至96号后停刊。
《新民丛报》标榜“纯仿外国大丛报之例,备列各门类,务使读者得因此报而获世界种种之智识”,规划的门类有“图画”“论说”“学说”“时局”“政治”“史传”“地理”“教育”“宗教”“学术”“农工商”“兵事”“财政”“法律”“国闻短评”“名家谈丛”“舆论一斑”“杂俎”“问答”“小说”“文苑”“绍介新著”“中国近事”等,可谓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以“新民救国”为根本宗旨的思想启蒙读物。[6]就其对文学界的影响而言,该刊是梁启超继续开展“文界革命”和“诗界革命”所依托的核心阵地。当是时,作为“文界革命”标志性成果的“新文体”,已经由“时务文体”的幼稚阶段进入了史家称之为“新民体”的成熟期。《新民丛报》“论说”“学说”“史传”“饮冰室自由书”等专栏刊发的大量文章,都属于“新文体”;其拳头产品是以《新民说》为标志性成果的政论文;介于“文界革命”和“史界革命”之间的新体传记文,诸如《近世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新英国巨人克林威尔传》等,亦是成绩最大的“新文体”品种之一;他如述学文、新体杂文等门类,均取得了令人瞩目的业绩。“新文体”勉力担负起“播文明思想于国民”[7]的历史使命,发挥着“开文章之新体,激民气之暗潮”[8]的时代功效。而“诗界革命”所依托的,主要是《新民丛报》“文苑”栏。
照梁氏的规划,“文苑”栏为“诗古文辞”之“妙选附录”,从中“可见中国文学思潮之变迁”。[9]《新民丛报》创刊号“文苑”栏率先推出的二级专栏是“诗界潮音集”,刊发的是任公歌行体长诗《二十世纪太平洋歌》。第2号“文苑”栏推出的是“棒喝集”,意在“译录中外哲人爱国之歌,进德之篇,俾国民讽之如晨钟暮鼓,发深省焉”“其所裒集者,或由重译,或采语录,其词句或毗于拙朴焉”。[10]由此揣测编者的意图,“棒喝集”栏目设置应该不是短期行为,可见西洋诗歌的译介工作已经纳入梁氏擘画之中。该期“棒喝集”刊发的是2篇德国诗歌译作(《日耳曼祖国歌》《德国男儿歌》)和2篇日本诗人之作(中村正直《题进步图》和志贺重昂《日本少年歌》);标榜德意志未建国以前“爱国之士特提倡日耳曼祖国以激励其民”也好[11],申明“激励国民进取之气,坚忍不拔之志”[12]“可为发扬志气之一助”[13]也罢,要皆以振民气、鼓民力为主旋律。第4号“文苑”栏推出的是“饮冰室诗话”;第5号又推出“东瀛輶轩集”,专刊日本诗人之作。然而,“棒喝集”和“东瀛輶轩集”均昙花一现;交替出现的“诗界潮音集”和“饮冰室诗话”,此后成为《新民丛报》“文苑”栏下的两个固定专栏。
饮冰室主人在诗话中开宗明义道:“我生爱朋友,又爱文学。每于师友之诗文辞,芳馨悱恻,辄讽诵之,以印于脑。自忖于古人之诗,能成诵者寥寥,而近人诗则数倍之,殆所谓丰于昵者耶。其鸿篇巨制,洋洋洒洒者,行将别裒录之为一集。亦有东鳞西爪,仅记其一二者,随笔录之。”[14]既道出了“饮冰室诗话”专栏征引诗歌之宗旨,亦交代了“诗界潮音集”专栏刊发诗歌之原则。《新民丛报》“文苑”栏原则上不刊古人之诗,而以裒录近人诗作、标榜声气为旨趣;其“鸿篇巨制,洋洋洒洒者”,适于收进“诗界潮音集”专栏,“东鳞西爪,仅记其一二者”,则随笔录入“饮冰室诗话”专栏。[15]
1903年9月《新民丛报》出至第37号后,“诗界潮音集”栏已难得一见;至1904年10月该刊第54号推出最后一期“诗界潮音集”,此后便不见了踪影。自这时起,甚或说自1903年9月起,“饮冰室诗话”专栏就不得不担负起理论阵地和创作园地的双重任务。事实上,“饮冰室诗话”栏自始至终都扮演着这一双重角色,其所裒录的大量近人诗作,本身就构成了《新民丛报》诗歌园地不可或缺的重要板块。
如果说《新民丛报》“诗界潮音集”充当了梁氏主导的诗界革命运动的创作园地,那么,“饮冰室诗话”则充当了诗界革命的风向标,发挥着理论引领作用。《新民丛报》“文苑”栏下设置的这两个二级栏目一唱一和,相辅相成,共同推动了诗界革命运动的迅猛开展,引领了20世纪初中国诗歌变革的时代潮流,在新诗坛奏响了时代的强音。
《新民丛报》宗旨较为温和,麻痹了清廷的警惕,可以在国内公开发售,未及半年发行量“已至万数千份”[16],1906年仍保持这一销量[17],读者甚众,“颇有势力于社会”[18],传播范围和社会影响力远大于《清议报》,“风生潮长,为亚洲20世纪文明运会之先声”[19]。据史家张朋园估算,《新民丛报》的发售数平均为9000份,阅读人数按20倍计算,约18万人,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群体中有着很高的知名度和巨大的影响力。[20]作为《新民丛报》的常规性栏目,以“趣味浓深,怡魂悦目,茶前酒后,调冰围炉,能使读者生气盎然”为特色的“文苑”栏[21],同样拥有众多的读者,在知识阶层引起了广泛共鸣,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和文坛效应。《新民丛报》“饮冰室诗话”和“诗界潮音集”专栏,既以其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和思想启蒙色彩,构成了新民救国运动的有机组成部分,又以师法欧西和趋新应时的新派诗特征,推动了中国诗歌的近代化。
[1] 《本报告白》,《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2月8日。
[2] 梁启超:《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饮冰室合集·饮冰室文集之二十九》,中华书局,1936年,第3页。
[3]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6页。
[4] 梁启超:《莅报界欢迎会演说词》,《饮冰室合集·饮冰室文集之二十九》,第3页。
[5] 胡汉民:《胡汉民自传》,《近代史资料》总45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17页。
[6] 《本报告白》,《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2月8日。
[7] 《绍介新著·原富》,《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2月8日。
[8] 任公:《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12月21日。
[9] 《本报告白》,《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2月8日。
[10] 《新民丛报》第2号,1902年2月22日。
[11] 格拿活:《日耳曼祖国歌》,《新民丛报》第2号,1902年2月22日。
[12] 中村正直:《题进步图》,《新民丛报》第2号,1902年2月22日。
[13] 志贺重昂:《日本少年歌》,《新民丛报》第2号,1902年2月22日。
[14] 饮冰子:《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4号,1902年3月24日。
[15] 这种分工是就大体而言。事实上,“饮冰室诗话”栏所征引的诗作亦有不少洋洋洒洒的“鸿篇巨制”,黄遵宪《锡兰岛卧佛》《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军歌》《流求歌》《越南篇》诸篇,以及杨度《湖南少年歌》等长诗,便是显例;“诗界潮音集”栏亦刊发不少律诗绝句。
[16] 《告白》,《新民丛报》第9号,1902年6月6日。
[17] 1906年3月23日《时报》所刊《第四年〈新民丛报〉已到》告白云:“本报开办数载,久为士夫所称许,故销售至一万四千余份。”
[18] 梁启超:《致蒋观云先生书》,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4页。
[19] 严复:《与〈新民丛报〉论所译〈原富〉书》,《新民丛报》第7号,1902年5月8日。
[20] 张朋园:《梁启超与清季革命》,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7年,第211页。
[21] 《本报之特色》,《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