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勤王与晚清政局(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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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自立会

汪康年等人联络民间势力武力变政,并非一时愤激冲动之举。早在1895年对日战败后,汪康年、夏曾佑、胡惟志等就决心破党会禁令,继明末遗风,仿泰西新法,结合士林正业,创立中国公会,联络举国人心志气,兼利天下谋裨国是。并力反文武士商暌隔之弊,接纳武侠商贾入会。[1]1897年德国占据胶州湾,黄中慧建议汪康年“纠合山东豪杰倡举义党,以与德抗”。戊戌后,矛头转向顽固政府。

汪康年对章炳麟“无兵枋者之不能变政”的见解及其称赞孙中山“不瓜分不足以恢复”之说“可谓卓识”[2]的评语颇有同感。与汪康年熟识的吴桐林投入刘永福营中,招募散勇,“所遇各处有肝胆有血气之人不少,与渠辈相交,时时勉以信义,将来若有变故,渠辈咸大有可为。昨得台北义士来函,欲为中国洗耻。桐急驰函令其勿轻动,勿妄为,且劝渠等善留身体,以为保华之用”。他函告汪康年,拟借团练保甲名目组织保华会,求人心合一,设学堂练兵,又格外筹款,多买好枪炮,实施操练,“一旦有变,方足以备一战”。[3]

汪康年东游归来,又计划作湘中之行,“尽心察访彼间一切新政,纲举目张,天下之望,颇欲以此为汉河内、晋建业”[4]。正气会成立后,唐才常等计划一面派人率海贼赴京刺杀西太后,逐尽顽固亲贵大臣,一面发动长江会党举义于南京、武昌,进而号令天下。对于正气会的组织决策和行动,汪康年一派不仅参与了解,而且实际介入。周善培回四川后即加紧运动会党,“日日求通”而“力不能通之”,他函告汪康年:

吾党所议公司,此间伙计不少,然其规模狭隘,不掠人以为利,则老守其至微之本钱,不肯争天下之利。仆极意招徕,渠辈又谓是老酸者,不足与谈生意。此四方公司大兴之时,四川又商务最盛之地,仆用四五月之力,了无成效,不胜忧念。浏阳前有要湖南伙计来川之说,此事甚不可迟。学堂之事以规矩束修之故,应者绝少。仆之初意,本意即学堂为公司章本,今日公司既难,学堂又窘,仆又不忘东南之事,或者秋间闭门南来也。[5]

据此,以办学堂、开公司名义在各地联络会党,显然经过包括两派骨干在内的正气会领导层定议。国会筹备期间,虽然唐才常避开汪派经营自立会,但汪派内部商讨的行动方略,却与之不谋而合,这从夏曾佑措辞隐讳的信函中可以探知一二。7月3日、6日,夏曾佑两度致函汪康年,答复其五六月间的7封来信,中谓:

此一新天地之方针,必须决定。二十周之大事即作此,几个土匪开头,不亦异哉。

各省分办,此事甚大,而公若言之甚易者,将有何条理乎?山中太深沮,若能有一人来最妙。

公所言见异人甚多,望一一考定其来历与前途,即为将来九合诸侯之地,其本人之有无作为,似不必深考也。

尊函所商之事,今已十日,想形势大换矣,不知有何校[较]有把握之政策也。不得见面,言无可言,总以摆脱文士,疾忙下手八字望公而已。[6]

各省分办,此事甚大,而公若言之甚易者,将有何条理乎?山中太深沮,若能有一人来最妙。

公所言见异人甚多,望一一考定其来历与前途,即为将来九合诸侯之地,其本人之有无作为,似不必深考也。

尊函所商之事,今已十日,想形势大换矣,不知有何校[较]有把握之政策也。不得见面,言无可言,总以摆脱文士,疾忙下手八字望公而已。[7]

仔细品味,与后来汪康年所说国会秘密宗旨完全吻合。由此可见,两派的主要目标和手段并无根本分歧。正是宗旨方式的一致,使心存芥蒂的双方达成妥协,维系联合局面。如果政见截然不同而汪派又控制国会大局,那么虽有容闳的支持,成立国会非但不能带给唐派合法依据与庇护,反倒成为束缚的羁绊,并增加暴露的危险,此举岂非有害无益?

汪、唐之间的矛盾摩擦,集中体现于自立会的活动。诚如胡珠生先生《自立会历史新探》所揭示,该会是唐才常继承谭嗣同遗志而倡议,1899年5月与梁启超等人共同创立于日本横滨。不过,唐才常开始并未以自立会的名义在国内展开组织长江会党的活动。直到1900年3月以后,他因与汪派的矛盾,让出正气会干事长的位置,专心致力于策划会党起义,自立会的名目才出现于长江大举的筹备日程。这大概是不少当事人颠倒两会顺序的原因。4月,李金彪、杨鸿钧、林圭等人到沪,与唐才常计议,刻制富有票,散放邀人。[8]6月初,梁启超复函狄平,同意将富有票的灭洋改为自立或救国。[9]这些均未通知汪派。

国会成立后,派往扬州之人惊奇地发现,“此间竟有散给标识多人,云系长素所使,此事是否属实?抑系赝鼎?兄处乞为一探真伪为要”。“现在探得有托名新党,在江北散给票布,有两种之多,一黄绫写诗四句,一小白绫如官钱票之式,上刻富有号字样,仍有西字两排,皆以所编号头作重。弟密访其首事之人尚未得,不知何以托名新党也。”[10]汪康年等对此极为不满,怨气透过远在川、皖的夏曾佑、周善培等人的复函也反映出来,“浏阳之事,闻之长叹,当今日同志孤危之际,所以处朋友者,亦不能不筹完全之法。大抵不外遇事叫穿,胸无蓄怨,而出之以婉。人以离,我以合,如是庶几持久哉”。“唐近事可怪可笑甚矣!其他不足惜,所可惜者,此三万块头耳。”[11]所以井上雅二认为:

自立会之设也,有康有为、梁启超等通其气脉,有容闳等赞其运动,有唐才常等为其主力……全由康派与唐才常相往来,相计划而成立;汪康年深以为非,实有分道扬镳之势。[12]

唐还打算设立中国自立会。

唐才常一派的计划,建立中国自立会,纪律严格、铲除泄露军事机密者和奸淫者。像哥老会那样,以暗号对答。宗旨在于中国的自主独立。不允许虐杀外国人,盼望与外国人和睦相处。

固然,中国自立会与中国议会是一致的,自立会已有了会印,数万人已签名。

浏阳之有可疑,仆意此浏阳之隐苦。盖其所谋内圈之事,不如正气之可一一告人。而某君者又为公等所不乐,既得其资,则势不能以告,此其有所难者。特于足下可一直言之而不言,则可惜者。总之,吾党既欲有所营于天下,则凡小疑小嫌,肠胃之间,皆当设一消化之力以待之,乃能相合于永远。[13]

国会成立后,因会长容闳“深爱康有为之为人”,早在1900年3月访问新加坡时,即与康合作,代表保皇会试探英国殖民当局对可能发生的起义的态度,加上其族弟容星桥参与汉口自立军,唐才常开始将自立会的情况有意识地传递出来。井上雅二多次记道:

唐还打算设立中国自立会。

唐才常一派的计划,建立中国自立会,纪律严格、铲除泄露军事机密者和奸淫者。像哥老会那样,以暗号对答。宗旨在于中国的自主独立。不允许虐杀外国人,盼望与外国人和睦相处。

固然,中国自立会与中国议会是一致的,自立会已有了会印,数万人已签名。

井上雅二到南京,即分别通过俞明震联络绅士和官僚,“使之与中国议会作一致而努力”;通过辜人杰联络武官,“使之为自立会的事而尽力”。[14]

成立国会,唐才常得到的最大实惠,是获得会长容闳的支持,将自立会与国会扭在一起,同时又能避免派系纠纷掣肘。他将自立会作为国会的分支、将自立军作为国会的武装,并未经过国会领导层集体公决,所以汪康年等人不知道富有票的派属和内情。自立军失败后,孙宝瑄与孙多森兄弟“谈及汉口之役,相与太息,谓新党即欲举事,宜俟东南腹地土匪遍起,官军不暇兼顾,乃借团练为名,扫除一[净?]土,渐扩充其权力,如是或能保卫一隅,立自主之国,未可知也。今者南部大吏,方与外联和同之约,镇卫长江一带,而土民又无蠢动者,新党竟先为祸首,乱太平之局”[15]。这大致反映了汪康年一派的意见。可见国会与自立会的确存在隔膜。

目前所见汉口自立军文件最早使用国会名义的,始于庚子七月初八(1900年8月2日),内容为以“总会理事员”名义发布篆刻关防,任命国会自立各军统带。文中说明:

照得本国会驻汉总会,业经报明沪会,篆刻关防一颗,内刊“中国国会督办南部各省总会”字样,于庚子年七月初八日开用。[16]

但这应是唐才常在上海制作,或抵汉口后刻制而倒填日期(以征得容闳等同意的时间为准),以后一种可能性为高。因为第一,这时国会第二次会议决定领导机构仅两天,汉口方面不可能知悉。

第二,8月9日起义的大通自立前军,所发文告中没有中国议会字样,只标明自立会。[17]唐才常于8月9日乘船离开上海,8月13日(一说14日)抵达汉口,在此之前,汉口方面显然不知道唐已将自立会与国会挂钩。

第三,担任文书的汪楚珍供称,七月十四日(8月8日)与林圭等人刻制官防戳记及札稿凭单。仍写“中国自立会汉口总会所字样”。而唐才常到汉口后,七月二十六日(8月20日)他与沈荩等赴新堤再次赶写札稿,“札内伪衔系‘中国国会自立右军总统’字样,伪关防宽约二寸,长约四寸,刊‘中国国会自立右军总统之关防’十三字”[18]。另据赵必振《自立会纪实史料》,刻有中国国会字样的自立军8种印信官防,“乃汉口铸就刻就,将颁发各路者,未及施行,已为清吏所抄获”[19]

唐才常与容闳的默契,加剧了汪派的不满。“容本来与康关系较好。因此,汪康年一派厌恶他的袒护。”[20]立会之初,汪派还认为:“国会容首而副以严,可谓得人。”只是觉得“二公进化太高,不合于天造草昧之事,且下又多,必不能合之”,希望“有一种专任作机器皮带之人”,从中调节。[21]不久,汪、唐之争变成汪与唐、容的摩擦。“汪与唐心中互不合拍。唐认为汪不可信赖,而汪认为唐有野心。汪不知自立会的事。而容闳好像是知道的。”“容与汪不合拍。容认为汪有私心。”[22]夏曾佑接到汪康年的几封来信后,问以“容、严之举若何”,表示“深为公等忧之”,断言“容断不能任国会之事”。[23]

不过,尽管汪、唐两派“固属莫不相关,各成派别”,仍有沟通协作的基础。汪康年称正气会“本以友辅仁之旨,寓人贵自立之思”[24],不仅显示了汪、唐两派的思想共鸣,也表明正气、自立两会的精神相通。后来汪康年等始终关注自立会的成败。大通起义失利,汪派虽然事先不甚了解情况,叶瀚却主动让狄平致电康有为,“希望筹集资金帮助唐率兵西上保皇”。汉口失事,汪康年等“想收拢唐等的败兵并利用他们”。为此汪还专程赶赴汉口[25],计划在湖北的宜昌、恩施及安徽祁门一带寻找“未开辟而无主名”的深山,将余众拉进去潜伏待机。[26]

稍后,自立军余部在清政府的严密搜捕下,纷纷逃往上海,以图设法转赴港澳和海外,汪康年冒险暗中大力相助。《汪康年师友书札》第四册所收“□翘生”的三封来函,当为张尧卿所写。其第一函谓:

弟伴十余人来沪日久,颇难支持。况本酷暑而来,又值天气渐冷,啼饥号寒之声不绝于耳,寤寐反侧,如何如何。久欲于先生前一筹良策,知海清、和生、春池、孟青等前在此地,以及去港累先生者已深,而先生又非扩充之时,何暇顾及。每欲启口,转觉赧然,所以屡次沉吟而辄止。兹明日有友往他处,急要之件刻不能延,四处张罗,毫无门径,不得已于先生之前一借箸焉。敢烦先生于他处代借洋蚨四五十元,济此眉急。一俟源头水活,定当合浦珠还,大丈夫磊落光明,断不至使先生为难矣。想先生热肠慷慨,古道照人,而又交广知深,虽在窘乡,断不以区区之数碍难。倘蒙慨允,筹归自不必说,尤不仅弟感隆情于不置焉。

第二函谓:

翁辈阴图之事,早为俞兄代达。洞中虽骀台不足为灾,然亦不可稍疏防范。人心之险巇如此,良用浩然。弟等之事,彼等尚在狐疑,时密派人暗中窥探。……兼以同志多人,皆为弟罗致在此,日用一切颇难支持,层筑债台,时形支绌。所以前日之请,实出于万不得已之苦衷。承先生热肠慨允,感不去心。兹以日内偪仄非常,如在荆棘丛中,无一刻之安,非得先生手援,倒悬莫解。可否于他处代筹,济我眉急。人非木石,当思所以图报焉。倘蒙赐示,即乞交俞兄为祷。

第三函谓:

两奉手札,得悉一是。先生高谊,感激涕零。知先生身在窘乡,而竟请出不情者,实迫于势之急于不得已也。张罗之学,素不讲求,又适此急难之时,所有同志能为助者远不能济。而现在此者,同是天涯。至于平日交游之辈,闻弟声名狼藉,各省被拿之人,恐惹身灾,见而掉臂。知先生热肠,故敢冒昧。卒至以琐琐而累及先生,弟之罪也。先生之心,铭之肺腑也。[27]

虽然其中尚有一些情节难以体会贴切,大体可见此事原委。汪康年接济逃亡到沪的自立军余党,并帮助他们出亡,不止一批,因此受累不小。只是“汪亦非举大事之人”,其“朋友中没有决心死战”者[28], “及今纵令能代唐等收其余烬,然时运不来,终难收效”[29]。夏曾佑甚至对联络会党之计也感到懊悔,他说:“民会魁桀必皆旧党,因稍新者必不能与众相合也。故前所著之论云云(在申所呈者),今日观之,都是废话。总之,我辈所志之事,与小民所乐从者,其中尚隔十余重,如何做得到!”[30]

[1] 汪诒年纂辑:《汪穰卿先生传记》卷2,年谱一,章伯锋、顾亚主编:《近代稗海》第12辑,第198—202页。

[2]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三,第2267页;《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951、1956页。

[3]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356—358页。

[4] 1898年3月7日汪大燮来函,《汪康年师友书札》一,第773页。

[5]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194—1196页。

[6]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365—1367页。

[7]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365—1367页。

[8] 《唐才中供词》,杜迈之等辑:《自立会史料集》,第150页。

[9]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45页。函谓:“来函所论甚当,吾辈宗旨既专在救国,会名既已定,改为自立甚好。其票间宗旨下,原只灭洋二字者,可易以自立或救国二字;至其四字八字者,则于救国自立等字外,加用作新保种等字,均可请兄等酌定可也。”

[10]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四,第3685、3686页。

[11]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196、1372页。

[12] 田野橘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33—35页。

[13] 《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194页。

[14] 《井上雅二日记》,汤志钧:《乘桴新获》,第365—368页。

[15] 中国史学会编:《戊戌变法》一,第540页。

[16] 《湖北藩臬二司札》附《照抄伪札稿》,杜迈之等辑:《自立会史料集》,第145—147页。

[17] 参见皮明庥:《唐才常与自立军》,第53—54页。

[18] 杜迈之等辑:《自立会史料集》,第177—178页。

[19] 同上书,第37页。

[20] 《井上雅二日记》明治33年8月26日,汤志钧:《乘桴新获》,第374页。

[21]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368页。

[22] 《井上雅二日记》明治33年7月31日、8月1日,汤志钧:《乘桴新获》,第356—359页。

[23]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370—1371页。

[24] 汪诒年纂辑:《汪穰卿先生传记》卷3,年谱二录汪康年致近卫笃麿等日本人士函。函称“立会以后,来者颇多”(章伯锋、顾亚主编:《近代稗海》第12辑,第231页),应写于1899年底以后。

[25] 明治33年8月26日《井上雅二日记》提到汪康年时道:“现在他(指汪康年)是中人。他将收拾败兵,以利他日使用。听说他是哥老会中的有力者,现已去汉口。”(汤志钧:《乘桴新获》,第374—375页)据《自立会庚子革命记》,汪有龄也赶到汉口。

[26]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四,第3688、3689页。函谓:“入山一节,顷已致函小琴,询以宜、施一带有无未开辟而无主名者,嘱其切速作覆。祁门一路不妨兼筹,何处较易即可先筹之,如力量充足时,亦不厌其多也。”“入山一节,何尝迂缓,正谓空拳赤手,无益有害,故为此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计耳。(拂尘事可为鉴,况我辈之资财万不及拂,人力亦孤穷,奈何。)设目下有可藉手,谁甘此寂寂耶?”

[27]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四,第3744—3746页。

[28] 《井上雅二日记》明治33年8月1日,汤志钧:《乘桴新获》,第359页。

[29] 田野橘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33页。

[30]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3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