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组织与人员
关于国会开会的时间、地点、次数等问题,汤志钧先生据井上雅二日记,做了仔细考证。[1]至于与会人数,7月29日第二次会议孙宝瑄与井上雅二所记相同,均为60余人。而7月26日第一次会议则孙记为80余人,井上记为52人,难以确认。国会后来在沪、宁等地继续发展成员,最多时达一百余人。[2]其中有名可考者为容闳、郑观应、丁惠康、温宗尧、陈锦涛(以上籍贯广东)、叶瀚、汪康年、汪有龄、汪立元、孙宝瑄、胡惟志、宋恕、张元济(以上浙江)、唐才常、沈荩、张通典、陶森甲、唐才质、林圭(以上湖南)、丘震、狄平、马良(以上江苏)、吴保初、孙多森、孙多鑫(以上安徽)、赵从蕃、文廷式、陈三立(以上江西)、严复(福建)、龙泽厚(广西)、戢元丞(湖北)、宋伯鲁(陕西)、王照(直隶)、沈士孙(江西)、李学孝(不详)。另外沈兆祎(江西)、伍光建(广东)、周善培(四川)、陈季同(福建)、方城、蒋新皆、王修植、夏曾佑(以上浙江)等可能入会。章炳麟(浙江)、毕永年(湖南)两人开始入会,后分别因故退出。而康有为等保皇会首领,虽在海外,显然被列入会籍。[3]
国会第二次会议时,章炳麟提出不准满蒙人入会。其所排之满人,据他的《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
或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虽在满洲,岂无材智逾众,如寿富、金梁其人者。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愈材则忌汉之心愈深,愈智则制汉之术愈狡,口言大同而心欲食人,阳称平权而阴求专制,今所拒绝,正在此辈。[4]
似非意指光绪。寿富受业于张佩纶、张之洞,“治经不局汉宋,惟是之程,论天下大势,以力泯满汉畛域为先”[5],曾与康有为等人在北京发起知耻学会,主张变法,令天下维新人士刮目相看。[6]政变后他与张謇谈,告以“康、梁盖我政府尊奉而保护之也”,张以为“甚当”。[7]庚子联军陷京,拒降自缢。梁启超称:“宗室寿伯福太史富,可谓满洲中最贤者矣。其天性厚,其学博,其识拔,爱国之心,盎睟于面。乙未秋冬间,余执役强学会,君与吴彦复翩然相过,始定交,彼此以大业相期许。”[8]
世为杭州八旗驻防的金梁(字息侯)与国会确有直接关系。唐才质《自立会庚子革命记》将他列入该会文事会员表,称:
戊戌己亥期间,与唐才常在沪相识,意气尚洽。戊戌政变后秋祀孔子,约同人会祭于杭州。是日先到者为唐才常、沈荩,自沪来会,密议结合会党,起义救国。息侯为介绍青帮首领张啸林,是为联络青红帮哥老会之始。初以孙中山先生力持排满,不能明合。及容闳博士自美国回沪筹商,主张团结力量,绸缪国是,而孙、唐合作之议始定,盖合君宪、革命及哥老会青红帮而为一也。自立会将起义,唐本约息侯同赴武汉,赞政事,旋以他故,请息侯留守上海,帮同照顾后方事务,得免于祸。……以余所知,满人有意勤王,亦不反对革命,除息侯外,实不多见。[9]
所述与史实大体相符。章氏特意提出寿富、金梁,要求与会员歃血为盟,“如有引蒙满人入会者,同会共击之”,以断绝各种借口托词,似有实事,而非虚指。
金梁在所撰《瓜圃述异》中,记述了他与章炳麟的交往:
章太炎少以排满名,而与余一见如故交,往来无忤。《苏报》陈君父女及张伯纯、吴彦复等,皆其介见。尝偕访宋燕生恕,宋素谨密,见而骇曰:“二君何可同游耶?”亟托词引余出,品茗市楼,切劝至夜午不止,垂涕而道:“盖虑二人争意见,终恐不免一伤也。”余笑谢之。未几日,太炎开会演说,主排满,当首诛金某,谓:“但愿满人多桀纣,不愿见尧舜。满洲果有圣人,革命难矣。”于是众皆戏称余为满洲圣人。而二人交往如常。忆一日,偕访唐佛尘才常,未遇……。及党祸既作,太炎返里,不敢宁于家,寓凤林寺。吾营少年,共约邀击之。余闻讯,急驰往,强众散归。太炎始终未知也。[10]
此说可与上述推测相印证。
1899年底唐才常函告康有为,言及金梁在戊戌政变后的态度表现,作为南方舆论普遍主张尊王,“海内士夫之议论黑白渐著,而彼元奸巨憝之不敢遽动于恶,以撄天下之怒”的力证,他说:
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且敢明目张胆上书那拉,以膺权贵之锋。其人名金梁,满洲生员,年二十余,慷慨有大节,昨常亲至杭州,径造其庐与谈半日,闻渠日砺一剑,为杀荣、刚之用。又孔子生日亲率满人设主大祭,而以去秋殉难六君子配之,见者愕然。[11]
其时章炳麟《訄书》刊行,“此书汉人虽读之感痛快,但畏祸,不敢多为传布;而杭州驻防金梁,乃购数十部分赠满人之识字者,说:‘汉人已如此,我们还可不振作吗?’金君倒真是章君的知己了”[12]。章氏的意见未被接纳,国会要人又主张大合而反对排满,金梁直接间接参与其事,亦非没有可能。
国会成立后,领导层托日本东亚同文会干事井上雅二到南京联络同人,扩展组织,经过一番活动,俞明震(浙江)、刘世珩(安徽)、易顺鼎(湖南)、傅苕生(江宁)、顾云(江苏)、薛华培(四川)等人表示赞同附和。[13]
除南京的响应者外,国会会员主要分为四部分,其一,以唐才常为首的康、梁派,包括张通典、狄平、沈荩、唐才质、龙泽厚等;其二,以汪康年、叶瀚为首的江浙派,有汪立元、汪有龄、丘震、孙宝瑄、宋恕、夏曾佑、胡惟志,以及与之关系密切的旅沪人士沈士孙、孙多森、孙多鑫等;其三,因义和团事件由京津等地避乱南来者,如严复、王修植、伍光建、陈锦涛、方城、蒋新皆、温宗尧、赵从蕃等;其四,其他新学名士,如容闳、郑观应、文廷式、陈三立、丁惠康、吴保初等。后两类虽各有政见,却较少派系意识,周旋于康、梁派与江浙派之间。可以说,弄清康、梁派与江浙派的关系,是把握国会内部派系组合的关键,也是探讨分析国会宗旨主张与实际活动的前提。
国会领导层的基本情况如下:
① 沈小沂,又作晓宜、小宜、晓沂,胡珠生《自立会历史新探》定为沈兆祎,《宋恕集》(胡珠生编)姓氏索引及简注以小沂、幼沂为同一人。均误。沈兆祎字幼沂,江西南昌人,清优贡生。戊戌官候选训导,曾上书奏请“广邮政,裁驿站”。后从张百熙办京师大学堂。民国曾任山东临沂县长。据汪康年师友书札,1899年9月28日夏曾佑来函:“新见《五洲大事报》,当即是沈晓宜所为,其首《平等说》一篇,当是浩吾之笔。”同年10月12日章炳麟来函:“八月三十日曾寄《究移植论》、《翼教丛编书后》两首,托转致小沂。嗣在穗公处,得君赴鄂之耗,今复将《藩镇论》一首寄奉,亦望转致小沂。《五洲报》馆设在何处,务望示悉,以便他日径寄。”1900年5月16日周善培来函:“晓沂报犹出否?何以二月皆不一寄。”(见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344、1957、1195页)《五洲大事报》,即《五洲时事汇报》,半月刊,1899年9月创刊于上海。该报原题“本馆社主日本佐原笃介,支配人中国沈士孙,创设《苏报》馆内。”则沈小沂名沈士孙。据1900年1月27日《苏报》所载上海绅商反对清廷立储的联名电禀,签名者中沈士孙、沈兆祎并列,实为两人。另据郑孝胥日记,沈小沂本名兆祉,是沈幼沂的弟弟(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第866、872页)。庚子后他亦曾参与京师大学堂事,因遭时忌,回沪办译书局。井上雅二日记明治33年8月6日、23日所提到的沈少伟兄弟、沈小伟,当指沈兆祎、兆祉兄弟。
据此,江浙派在国会中占有明显优势。国会两次集会,第一次叶瀚任主席,第二次确定干部,属于这一派的有书记叶瀚、丘震,干事汪康年、沈士孙、汪立元、胡惟志、孙宝瑄,另外干事郑观应、会计孙多森与该派关系密切,副会长严复和干事丁惠康、吴保初较为中立。赵从蕃的组织活动与唐派联系较多,但观点与汪派一致。只有会长容闳偏袒唐才常。与正气会时期相比,唐才常派的地位明显下降。原来唐才常任正气会干事长,沈荩任事务员,加上张通典、狄平,虽无地利之便,势力却略占上风。
两派人物相比,各有所长。1900年4月17日,严复曾致函章炳麟,对沪上新学名士逐一评点:
苟自所见者言之,则好学竺义,用情恳恻,吾敬张鞠生(元济);知类通达,闻善必迁,吾敬汪穰卿;湛厚质重,可与主权,吾推张伯纯(通典);黾勉事功,蔚为时栋,吾爱唐后丞;左矩右规,好善()固,吾服丁叔雅;深躬尔雅,自振风规,吾见吴彦复;渊种埋照,种德俊时,吾敬沈小宜;慕道乐善,能自得师,吾推胡仲巽;天资开明,乐游胜己,吾望狄楚青(平);至于寒寒孜孜,自辟天蹊,不可以俗之轻重为取舍,则舍先生吾谁与归乎?[14]
张通典、狄平等未能进入国会的领导中枢,当是所属派系影响削弱的表现。
[1] 汤志钧:《乘桴新获》,第343—345页。
[2] 井上雅二:《维新党的失败及其将来》,《东亚同文会第十一回报告》,明治33年10月。田野橘次的《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1章“哥老会巨魁唐才常”(收入杜迈之等辑:《自立会史料集》)第5节“维新党的失败与其将来”据此译成,略有增删。
[3] 据《井上雅二日记》(《乘桴新获》,第348—380页)、孙宝瑄《日益斋日记》、唐才质《自立会庚子革命记》、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上编第9章、田野橘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1章(均见《自立会史料集》)等资料整理。张元济两次会议均与会,第二次会议决定干部人选,容闳指定其与孙宝瑄掌会计,力辞不就。井上日记称宋伯鲁、张元济、王照等没有加入,似指未加入国会的中心机构。
[4] 《中国旬报》第19期,1900年8月9日。
[5] 《赠光禄寺卿翰林院庶吉士宗室寿富公行状》,《林琴南文集》,第35页。
[6] 高凤谦函告汪康年:“寿伯茀先生创知耻会,所撰序文辞意俱好,忠君爱国之心,跃于纸上。宗室有此人才而废弃不用,可叹可叹。”(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二,第1635页。参见吴保初:《宗室寿富告八旗子弟书书后》,吴保初撰,孙文光点校:《北山楼集》,第88—89页;宋恕:《书宗室伯福君知耻学会叙后》,胡珠生编:《宋恕集》上册,第278—279页)
[7] 张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图书馆编:《张謇全集》第6卷,第416页。
[8] 梁启超著,舒芜校点:《饮冰室诗话》,第15页。
[9] 杜迈之等辑:《自立会史料集》,第93—94页。另据金梁《光宣小记·送考》条:“廷式听点,乡友多至殿门送考。朝考日,余方与众立谈,见汪伯唐先生(大燮)送汪穰卿同年(康年)入。伯唐与余向未识面,问余名。穰卿曰:‘予昔识金君于广坐,尔亦试觅之稠人中。’伯唐四顾及余,趋前曰:‘昂昂千里,卓立不群,其此君耶?’众皆引以为异。穰卿曰:‘此君自有异人处,不难识也。昔访君西湖,君方品茗三雅园,座客已满,予觉君小异,执手问讯如故交。及君至海上,予集友宴之,数十人皆一时知名士,文芸阁(廷式)后至,予亦嘱觅诸座上。芸阁一顾即得。吴彦复、欧阳石芝继至,亦然。金君不凡,故易识也。’时闻者皆传为美谈。忆昔唐佛尘(才常)、沈愚溪(荩),至杭见访,余侍父立柳堤,唐君一见即呼曰:‘金君是耶?’亦可异。客去,父曰:‘唐军顾盼非常,必立功名,恐遭非命,沈亦似不能免。’后庚子起义,唐君果于汉口被害。时余下榻上唐寓,得报大恸。未几,沈君亦仗死北京,果皆验。”(章伯锋、顾亚主编:《近代稗海》第11辑,第289页)
[10] 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24辑之238。
[11] 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第871页。谭献《复堂日记》1899年10月3日记:“六桥来,询悉驻防上书者瓜尔佳氏金梁字息侯,诸生,年未三十,昨举孔子生日会者即其人。”(谭献著,范旭仑、牟晓朋整理:《复堂日记》,第405页)后来康有为反对扑满之说,所举例证之一,即“满人亦有佳者,如瓜尔佳力言民主者也,何必尽攻之”(1902年6月3日《致罗璪云书》,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第159页)。
[12] 蔡元培:《自写年谱》,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7卷,第290页。另据1901年4月4日蔡元培日记:“晤伯䌹、仲昭,见示章枚叔所为《訄书》,宗旨在帝孔氏,逐满洲。伯䌹言,瓜尔佳锡侯,满洲之言维新者,见此书因立一扶满抑汉宗旨,以与枚叔争。噫,黄种方绌于白种,而种之中乃自相与争,此何异汤沐已具,而群虱乃斗与裈中也。然满汉之界,祖宗立法未善有以启之,二百余年无大争,故界不破。今乃有以争为宗旨者,此满汉大同之基也。”(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15卷,第327页。编者校改“大同”为“大乱”,误)
[13] 《井上雅二日记》,汤志钧:《乘桴新获》,第366—367页。
[14] 朱维铮、姜义华编注:《章太炎选集》注释本,第112—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