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叙
在本书的整体思路上,笔者有几点设想。首先,李白以“笑”的方式表达对盛唐上层社会的种种批判,应当属于“盛唐气象”中最具价值的活力。开天以来盛唐时代思想的包容与宽宏,正是宋代及以后无法企及的原因。杜甫叙事、记事的诗史,正是根植于这种宽松开明的政治大环境中。杜甫对安史之乱前后下层百姓遭受的不幸深感忧虑而勇于代言,这与李白对“士不遇”的永恒批判互补共济。而王维久居京官,又与官场保持一定距离,专注于山林与田园,正是宽和的大背景下所能产生的与入世背离的人生态度。他和李白对壮丽山河的描写,使盛唐气象更加缤纷,都是盛唐诗歌不可或缺的部分。这种歌颂与李白、杜甫为国家百姓的呼喊,多重音调合构盛唐气象的博大深沉、多姿多彩。其诗歌中的批判、谴责与歌颂,前所未有,后人难以企及,“盛唐气象”不再复现。
其次,盛唐也是一个浪漫的艺术时代,这一时代处于玄宗先崇儒而后重道的宽和能容的思想背景下。所以纵横家李白乐意加入道家,以各种手段寻求出路。而在最能体现浪漫精神的歌行体中,他把游仙、山水、送别、留别、咏怀、议政多种题材嫁接在一起,如天风海雨,鱼龙百变,则与时代的文艺思潮有关,亦与道家、道教的独特想象和纵横家多变的思想有关。大量乐府诗的比兴寄托,变化多样的结构,神采焕发的比喻,飞扬跋扈的夸张,均可作如是观。杜甫五古大篇的叙事与歌行体的记事,海涵地负、悲慨淋漓,与志在以复古为革新的李白不同,处处别开生面。把“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上升到“诗史”——直面国计民生之大事,同样贯穿深刻而全面的批判精神,为叙事诗提供了各种不同的品类,有历史长卷、通讯报道、微型的绝句,诗兼众体。
再次,文学艺术的交叉融合,则由王维来完成。以往论者多从其诗中寻找画意,研究深入了一步。唐宋人画史著录的王维山水画中的平远,以及画中浮云落照、飞鸟的抒情性,又为研究王维山水田园诗提供了新的切入点。从诗与画的审美共性特征观察其诗,则更深入一步。他的山水画对诗歌存在正负两面的影响,负面影响即王维诗中种种模式化形态。
本书在研究方法上,以诗体的发展变化为中心,以三大家各自特色为切入点,避免笼括或肤泛的议论。采用不同学科的交叉,把绘画、书法与诗歌研究结合起来。以宏观的整体把握为基础,探讨三大家共同出现的原因。用比较的方法,舍弃异中求异之简易,而用异中求同之宏通理念,符合学理且更有价值。采用数据统计法,从而发现一些容易忽略的问题,开发新的渠道,如李白眷念长安问题与句式多变以及王维诗的模式,杜甫组诗之惊人。重视逆向思维的观察。李白、王维诗存在着模式化,其余孟浩然、杜甫、高适、岑参等莫不如此。
对于学界尚未涉足或语焉不详的问题,则多加用力,深入讨论如下:
1.显示盛唐气象伟绩的主要是歌行与绝句。李白歌行多题材的嫁接,忽而游仙,忽而山水,咏怀或议政置于最主要的点睛部位,送别、留别贯穿其间。这是对初唐以来此体的最大改变与革新,当是受到李颀把送别与人物诗结合的启迪。但更加显得无首无尾,变化错综,比高、岑、王的歌行情致更能宏放委曲,而《蜀道难》《远别离》等诗归趣难求的原因,亦在这里。
2.李白诗看似天马行空,或者冲口而出,随其天才挥洒,似不经意,实际在结构经营上不亚于杜甫。他的歌行与五古大篇线索极为分明,特别是乐府与五七古短制结构变化至为多样。有二分与三分,有对比也有递进。特别长于对比结构,另外则为双线并行,每两句并提,在不停变化运动中进行。还有为数不少的通体比兴结构,内在意脉可分出多种层次。其次组诗的结构也具匠心,还有单句与句群在结构上也有特殊作用。
3.李白的大济苍生、功成身退的思想,是进步的一面,然其中不无企求富贵的世俗观念。集中体现在对两年翰林经历后“心系长安”的情结挥之不去,而后炫耀富贵成为一大主题,这些诗多达八九十首,不能不予以关注。
4.王维“诗中有画”,得到普遍肯定,然画对诗的影响也有反面作用,且形成诸多模式。如山水画中以单线勾勒使远景与中景区别不大,影响其诗中“二维空间叠合”模式出现19次之多。单纯的水墨山水,于诗则成为单纯的以“青”对“白”的颜色模式;山水画的“深远”影响山水、田园诗歌频用“外”字的指示或暗示遥远空间的模式,以及反复使用“掩扉”“闭关”的封闭空间模式,还有动静、视听偶对与动词拟人化的模式。单看每一处,大都精彩,合在一起则显得不能超越自己,程式化的模式很显著。
5.杜甫的七律名震诗史,自华州任上开始出现白话律诗,是为革新的开始。入川以后,集中精力作了不少。这即是生活安定以后对日常细事的描写,也是对陶之田园诗的继承。而杜甫则对诗之各体予以创革的新变,一直延续到夔州时期。胡适为了张扬白话文学,曾略有提及,并且带有微词,以为是休闲之作,未意识到这是对盛唐华贵雍容七律风气的反拨与新变。
6.杜甫的歌行与李白此体构成“双峰并峙”,然杜甫即事名篇,不用旧题,且以叙事、记事为主,与李白形成“二水分流”。杜歌行因叙事故多铺叙,且以议论见长,结构变化多方,不拘一格,题材涉及面极广,海涵地负,感慨淋漓。其中亦有非组诗的组诗,如《悲青坂》与《悲陈陶》、《哀王孙》与《哀江头》等;名副其实者则有《同谷七歌》,前后《出塞》等;题目相近实为组诗,如《蚕谷行》《白凫行》《朱凤行》等;连章体变格创调则有《曲江三章章五句》,均具有别开生面的性质。
7.杜甫组诗,论者曾对某一诗体如五律有所注意。学界往往混淆组诗与连章诗的界域。连章诗应是一首,各章不能分开独立,此从《诗经》一首分章而来。组诗则从屈原《九歌》发展而来。二者泾渭分明。杜甫有些诗,虽未标明组诗而实为组诗,且遍布各体,以上歌行体仅是一端。已标明组诗与未标明的组诗共660首,占其诗总数44%,几近一半。其意义,一是在“诗史”中拥有极重要的位置,二是提供了多种创新的体制,三是开拓了同一题材的内容与容量。
8.杜甫绝句常遭人讥议,被视为变调。其实是力图改变盛唐风华摇曳、一唱三叹的正格。一是用律诗偶对作绝句,如同用白话来作律诗,都体现创变意图。二是四句四景的“四面屏风体”,以铺写加大容量。三是以议论为绝句,还开辟了以绝句论诗的绿洲;四是以叙事、记事为绝句,扩大绝句用途,不专主抒情;五是以幽默的拟人手法写景,对杨万里的“活法”影响甚大。六是大量创作绝句组诗,用若干首诗歌表达较大题材,可分可合。全面革新得失并见。用五、七律作五、七绝,犹以牛刀宰鸡,出力不见得讨好。
以下几个方面作为重点,予以详论:
1.三大家本为诗史上的热点,尤其是盛唐诗研究重点。拙著专从已有研究未涉及或薄弱与值得商讨处入手。如李杜对上层社会的批判,杜甫安史之乱前后对天宝败政的揭露与丧乱苦难的反映,不少诗作本属于开元盛世,不应当置之“盛唐气象”之外,且诗之“盛唐”与政治经济之“盛唐”应有分别,应取前而舍后。如果依从后者,不仅须剥离杜甫,李白、王维、高适、岑参等也都成了两半截人。
2.李白歌行多题材嫁接的大篇与古诗和乐府之结构,心系长安渴望富贵;王维山水画对其诗的模式化的促成,山水画与山水诗审美的共同规律;杜甫白话律诗的发展变化历程,歌行体铺叙风采与议论的结合,结构的变化;杜甫组诗的阶段分布与创新意义,均为学界未加讨论或略而不详之处。
3.李白与杜甫的区别,学界多从异处着眼,此属异中求异。而异中求同、同中求异会更具学理性。李杜的思想异质同构,犹如年之春夏与秋冬,合在一起构成同一时代完整的年轮。李杜分别代表南北两种文化,即南方的想象与浪漫,北方的质实与厚重;而李杜本身的互补共济,是两种文化的融合完美而显明的体现,其表现形式与风格也体现了这一特征。
4.诗仙李白属于道教,又吸取道家庄子与屈原的批判精神,又是纵横家出身,常用出其不意的手段谋求进取;诗圣杜甫虽然恪守儒家思想与精神,但对唐玄宗直接的谴责与批判,却突破了儒家的君臣观念;诗佛王维中后期剥离政治,以佛家摒弃欲望为归,然“无可无不可”的处世观却又使他不愿离开官场。三大家的复杂现象,说明开元盛世为诗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宽松宏阔环境。唐玄宗先尊儒而后崇道,又爱好文学艺术,自由开放的政治思潮得以形成,促使三大家各自发展,道、儒、佛共存,颂美与批判兼具,这才有象征天、地、人的三大家同时出现。
笔者在阅读写作中还陆续有所发现,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新的起点。如李白诗的夸张为人所熟知,然并非止于修辞。自《诗经》以后,诗中运用“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的起兴,反复见于篇章的,不是高、岑、王、孟,也不是杜甫,而是李白。这与他对四言体的重视,以及复古的诗学主张密切相关。其诗的起兴形态多种多样,往往是宏大而奔腾的物象,或者是从汉魏乐府与古诗中变化而出的格言,或者是自铸伟词。他又是最嗜好比喻的诗人,他的比喻五花八门,绮思异想纷出,而且常与夸张融为一体,明快、酣畅,富有动态的艺术个性。如“燕山雪花大如席”是比喻性的夸张,而与之类似的“雪花大如手”的喻体却缩小许多,变幻不定,灼人眼眸。反复、顶真、呼告也是太白钟爱的手法,其诗奔放、激越、流畅则与此关系尤密。还有对比与对偶,前者常显示他锋芒毕露的个性,如“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总有倾注不尽的激愤。动态诗人不乐于对偶的静态,所以他的对偶鼓荡着英气。总之,这是个五光十色的领域,由此可以更加走近李白,进入他感情跳动的内心世界,而非仅仅属于修辞,或者辨别辞格,及使用多少的问题。
其次,平静温和的王维,在诗体追求上的努力长期以来未引人注意。他不仅诸体兼备,除了五古以外,其余均臻引人注目的境界。而且在诗体实验与创新上付出了很大努力,多少有些接近李白。四言诗有《酬诸公见过》,五言六行诗有《扶南曲歌词五首》《送别》《陇西行》,后者似对陈子昂的继承,而又与高适为呼应。七古则三、五言交错,且形态各异,《送李睢阳》三、七言各近一半,且均为单数句。《赠裴迪》由一句三言领起五句五言,《青雀歌》由一句五言领起三句七言,《雪中忆李楫》五、七言各两句,《答张五弟》两句五言领起四句七言,如此之类,不一而足,全是三、五、七言三种句型交错,虽无李之复杂多变,也可以说与李白一道同风。还有11首楚辞体诗,“兮”字或用于句腰,或用于句末,句式也有相应长短变化,组诗中亦有运用,可谓别开生面。题材有应制、登高、山水、送别、祭祀山神、哀词。其中还有四句短篇。以上诗虽乏精品,但诗体创新的意图却十分明显。他的绝句享有大名,且五、七绝兼长。六言绝句《田园乐七首》,可谓首出新体。尤其是五绝,最短也最难,王维却留下51首之多,为盛唐之冠。其中组诗四篇31首,亦非常突出。题材有宫怨、寄赠、送别、咏物、哀悼、题画,主要部分还是山水描写。所谓禅意的诗主要见于《辋川集》,没有禅语,却有禅意,这是他的本领,很值得深长思之。从诗体革新看,是在内容上的一种变革。
再次,前盛唐的王昌龄先以七绝一鸣惊人,李白、王维与之鼎足而立,三家绝句旗鼓相当。王昌龄七绝的宫怨之多层次暗示,边塞的雄浑苍凉,送别之清刚明爽,李白则飘逸而善于言情,王维主要用来刻画景物,悄然散发心灵的微动。三家之长短与个性特色,代表盛唐七绝的最高风范,很值得作一番多维度的比较。李白与王昌龄七绝比较论者不少,而与王维七绝比较却未见言之。于此,从中抽绎出盛唐七绝的艺术规律,也是一件有意味的工作。
最后,三大家诗的关键词,前人有片段性的感悟,今人却没有详细的专论。就此,笔者着力深入讨论,或许能够以小见大;虽然言之有些琐碎,所谓“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就不回避了。
李白之作据翻刻的北宋蜀刻本《李太白集》,见辽宁教育出版社新世纪“万有文库”本1997年版。杜诗据浦起龙《读杜心解》,王维诗据清编《全唐诗》。
谨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