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索分明的长篇歌行结构
李白是天才与浪漫混合型诗人,他的诗似乎称心而出,肆口而发,绝不像杜甫那样惨淡经营,倒好像是跟着感情任意奔驰,凭着兴头,不假思索,甚至天马行空,没有任何拘束。而且热烈明朗,就像丽日当空或明月中天,没有任何遮蔽与曲折吞吐。所以,对李白诗的结构,向来很少为人留意。其实奔放、激越、飘逸、兴奋、豪迈、雄壮的感情,也同样要组织结构,单纯明朗、对比强烈,或者一篇之中三致意的多重结构,都是发抒奔放情感最为畅达的奔泻渠道。如此种种选择与经营,同样也值得我们留意与观照。
在九百多首李白诗中,有不少长篇,而且其中有不少名作。长篇大制,由于内容含量大,头绪多,容易紊乱,不见章法,故对结构的经营,就显得至为关键。李白情感明朗,从不遮掩自己。他在大篇结构组织上,也体现了个性化的选择。曲折而无阻碍,豪放而有起伏,对比显明强烈,铺叙以见厚重,前后注意呼应,关键句每每提缀于要紧之处,把全诗连成一片。特别在整体上显示翻腾起伏的动荡性结构,更适宜发泄情感的张力。正如他在《经离乱后……》所说的“逸兴横素襟,无时不招寻”,《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予捶碎黄鹤楼》的“作诗调我惊逸兴,白云绕笔窗前飞”,或如《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所说的“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如此“逸兴”,属于动态性思维与情感,不仅要求“字字凌风飙”(《玩月金陵……》),而且句句飞动,篇篇驰骤,追求飞动腾跃的跳荡美。唯其如此,才能与奔放的感情相得益彰。
早年的《蜀道难》,全诗59句,不仅有三、四、五、七、八、九言句的变化;而且内容包涵送别、山水、神话、政治,头绪极多。神话的渲染,山水铺写的夸张、执着的政治忠告,强烈呼唤频频穿插,正如殷璠《河岳英灵集》所说:“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无论体制、风调,迥异于此前萧纲、刘孝威、阴铿与初唐张琮的同题之作。笔势奇崛,词旨隐跃,章法振荡。全诗以赋体铺张扬厉的描写为主,极力刻画通往锦城的蜀道的高峻险阻,只有“剑阁峥嵘”八句转入恃险割据可能造成叛逆之灾险,以山险叠加人为祸乱之险,险中生险,揭示由“难”见险的一篇之主旨。就结构看,自“剑阁峥嵘”句为界,可分前后两部分;就用意看,以警戒恃险作乱为主,蜀道险阻为宾;从写法上看,前大半部分为蜀道险主体,后小部分防乱只是充作结尾。外在的反宾为主,实质上是以宾衬主,宾主的外在描写与主题用意的颠覆性跌宕,使单纯由山到人的二分法布局,形成人事与自然一旦结合就会发生颠倒乾坤性的震荡。就是说从外看,山为主,人为宾;从内看则人为主,山为宾。而山险导致人险,宾中又生出主来。所以原本单纯的结构,显得“奇之又奇”。再加上中间穿插“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与末尾“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前后呼应,提缀点明,此诗又是用来赠别的,而且给自然与人事之险蒙上了一层奇谲的色彩。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又在始末与中间陆续出现三次,一篇之中三见其意,可谓之“主题句”,起码是“关键句”。于是送别诗的提缀句与“蜀道难”的主题句前后关锁勾连,纵横交错,构成主次分明“二重奏”,为此诗的外结构。于是蜀道险、西游险、人事险三者又构成网状的纵横交错的结构。与同题五言之作仅言山险而不及其他相比,不仅别开生面,且独辟蹊径。加上李白铺排震荡的天才描写,荒老古怪的神话,惝恍莫测的夸张,凿险劈幽的想象,震耳惊目的比喻,飞扬奇谲的语言,雄伟飘荡的气势,扑朔迷离的主题,忽虚忽实,乍起乍伏,如山峰之绵延,云烟之杳渺。奇景险象森然密布,“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从而展露了雄奇、飘逸、奔放、激越的风格。它的主题的多义性、歧义性,产生于结构的复杂性;而结构的复杂性来自于送别、山水、政治、神话几种不同题材的“嫁接”,主题的提纯还不是那么明朗昭晰,显示出“综合”的创调新体,但较之《梦游天姥吟留别》等诗,还有一步之隔,虽然它的艺术性要比后来此类结构的诗高超得多。比李白年长11岁的李颀,作于天宝年间的“人物诗”,均出之送别体,当对《蜀道难》这类借送别写山水与政治的诗有所启发。
李白有许多饮酒诗,其中《襄阳歌》与《将进酒》属于此类的著名长篇,俨然都像一个醉汉的吆喝醉饮歌,都带有逸兴遄飞的特点。在句式上又都以两个或四个三字句插入中间与结尾,主题作意都很明白,然而“段落迷离莫辨”(方东树语)。《襄阳歌》共30句,前六句从题目直劈而来,以西晋山简镇守襄阳日日烂醉叙起,是即地而言,也是借山公起兴;以下12句,言酒杯在手,吆喝出“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自然是醉人醉语。连汉水都看成满江春酒,糟曲可以堆成台丘,不言而喻,是从醉眼中望出,醉心中发出的奇思妙想。此一层是本篇酒歌外在的中心。第三层“咸阳市中叹黄犬”等六句,揭示烂醉如此的缘由。因为功成而不身退者如李斯,却被腰斩;或者如西晋羊祜,镇守襄阳功名昭著,而今他的纪念碑文字剥落,再也无人见碑堕泪,功名不永,难免湮没,这正是用“君不见”疾声呼唤领起的原因。末尾六句说只有酒可以生死相伴,“清风朗月”“玉山自倒”,既是现实的,也是永恒的。否则尊贵如楚襄王与巫山神女的幽欢,至今亦往事如烟,故迹难寻。烂漫的醉语欢歌中透出功名幻灭的忧伤,此诗为长安功名无成后的自我安慰,借酒的麻醉发出无奈何的自我欢笑。
作于五年之后的《将进酒》,感情比《襄阳歌》似更愤激,但也同时更添了些自信。全诗29句,前12句为一层,以两“君不见”当头连续唤起时不我待的浩叹,长短句交错,气势喷涌,情感和饮酒的话全从暴发中倾泻出来。表层意思是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实际上是出于“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会须一饮三百杯”与上诗“一日须倾三百杯”语极为相似,也说明两诗内容相仿佛。第二层由己及人,由自饮到劝人,由两个对酒友呼告性的称谓领起,进入劝酒歌。“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有对富贵的蔑视,更多的是心中的郁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前句正言直说,亦是安慰语,实际为一篇之根底,也是狂饮之因。后句正言若反,与长醉不醒都是愤懑的牢骚。第三层由“主人何为言少钱”至末,喝酒仍是表层,“同销万古愁”则为真意,与前“圣贤皆寂寞”呼应,见出心事之浩广,有才而不能用的郁懑。此诗在结构上充分发挥了善于经营组织的特点,落笔天外,喷涌而出,豪情震荡,奔放淋漓。首尾与中间的六个三字句,不仅把全诗在旋律上连成一片,且使感情的发展与变化驱迈迅急。三层布局犹三番腾跃,莽莽滔滔,长气浩然,奔腾向前,一泻千里。迅疾的换韵与多变的句型,使豪迈的感情与跳荡的结构配合密切,较《襄阳歌》的结构,更为紧凑,故能成为千古名作。
比《襄阳歌》略前的《梁园吟》与《梁甫吟》,也是李白首次出京后的名作。前者把与梁园及相关的阮籍、信陵君、梁孝王点缀串联引入饮酒诗中,是为怀古与咏怀及咏酒的结合。诗分四层,前六句言离京访古与作诗缘起。“却忆”以下八句为第二层,首句“却忆莲池阮公咏”,因其地在大梁西南,又因阮籍所处“渌水扬洪波”的时代,与自己“洪波浩荡迷旧国”的处境相似,故先从阮籍言起。此层后六句,以铺叙渲染高楼饮酒,以“人生达命”的乐观纾缓宽解入京而不见用的愁绪。此层末句“莫学夷齐事高洁”,仍见不甘心隐居而待时用世的心理。“昔人”以下八句,分言信陵君与梁孝王,“感吊苍茫,亦见怀抱”(洪亮吉语)。“今人耕种信陵坟”“梁王宫阙今安在”,不仅为古人释恨,亦为自己解愁。“沉吟”以下八句,由怀古回到自己,转入正意,先言“黄金买醉未能归”,功名未成故不能归,只好以酒解愁;末言“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姑且养时待望,以实现“大济苍生”的愿望,亦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另一说法。此诗以咏怀为经,以怀古为纬。言自己则铺叙写实,思古人则以虚写发为感慨,再以饮酒之词点缀贯穿前后,连成一片。“以自己为经,偶触此地之事,借作指点慨叹,以发泄我之怀抱,全不专为此地考古迹发议论起见。所谓以题为宾为纬,于是实者全虚,凭空御风,飞行绝迹,超超乎仙界矣,脱离一切凡夫心胸识见矣。”[1]突破了一般怀古诗格局,以首句“我浮黄河去京阙”的“我”为中心,把咏怀、怀古及饮酒三者统率起来,亦为结构上的创调。
《梁甫吟》结构与《梁园吟》稍近而有变化,以志士遇时与否为中心。发端以“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的疑问为总起,“阳春”喻可施展怀抱的政治上的春天。两句不仅切题目,且扣主题。以下19句为第二层。两“君不见”分别领起八句,先言吕尚年八十始遇周文王而“大贤虎变”,然而“当年颇似寻常人”;次言郦食其进见刘邦而长揖不拜,受命使齐,“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前因儒者衣冠而被拒,自称“高阳酒徒”,却遇到刘邦让两女洗脚的无礼蔑视,此两番叙及古之“大贤”“狂客”曾都落魄一时,亦即“古来圣贤皆寂寞”之意,“何况壮士当群雄”转折到自己,预先为下文开出一大局面作了提示。“我欲攀龙见明主”,领下18句,以《离骚》上叩帝阍的游仙之辞铺叙进入长安之冷遇。“以额叩关阍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诚”“世人见我轻鸿毛”,较屈骚尤为激烈。此层末四句,“将诸葛旧词‘二桃三士’撺入夹点,局阵奇绝”(王夫之《唐诗选评》语),意脉上是对上面“手接飞猿博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的解释;剧孟不用而吴楚归于失败,是对上“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的解释,晏子、剧孟均为自喻。末尾六句为第四层,以张华、雷焕与两龙剑会合有时,言有志之壮士“大人”当感今之风云,就像吕望崛起于屠钓,故处逆境而当“安之”待时。既是以自慰收束,亦是与前叙吕望事首尾呼应。此诗吕望、郦生、扣关、齐相、剧孟、张公诸事,以前三者为详,后三者为略,分布全篇,“通体设喻,所以错落而雄深”(高步瀛语),情感慨叹呜咽,如天风海雨,驰骤凭陵,雄奇峻伟,英风豪气,光焰万丈。使乐府的比兴体式得到充分发挥。方东树所谓“意脉明白而段落莫辨”,即谓主题用意可明,而结构变化极大,不易按寻,也说得不无道理。
《鸣皋歌送岑征君》52句,结构与《蜀道难》相仿佛,仍然把送别、山水、政治、咏怀结合在一起。不过此诗作于离开翰林不久的四五年间,心情忧愤,又赶上冬天,诗中景物幽冷荒怪,奇怪多变,惊心触目;把骚体与赋体句式混合一起,用“兮”字凡19句,用于句末者五句,赋体式句腰用“以”者凡五句,用“之”五句,用“于”四句,用“而”九句,这样42句都是骚与赋的交错,却没有五七言诗一般规范的句式。仅有一句七言“吾诚不能学二子”,也明显属于散文句。加上前后分布四言、八言、九言、十言、十一言,全诗句式变化极为参差,即使在李白诗中也极为罕见,更增添一种奇伟色彩。诗的结构以送别为线索,亦近《蜀道难》,脉络尚可按寻。起首“若有人兮思鸣皋”,开门见山领起,以下所描绘的“洪河”“仙山”“霜崖”“危柯振石”,喻仕途之危险,此为岑征君远去之由。“送君之归兮”以下12句言别时之感伤。再以“望不见兮心氛氲”等10句,以景物惊目怵心的动态声响,衬托别后的郁懑烦闷。本来至此可以结束,却以“鸡聚族以争食”等15句极为强烈的对比,揭露朝廷黑暗,贤愚颠倒,一片倒挂。一口气用了六个比喻与两个假设,还有两次反问,连一向崇仰的鲁仲连也包括在否定之内,表示决心弃世的愤懑。结句“长与君兮相亲”,自己也要隐居,走与岑征君相同之路,同时再次点明送别题意,与前“送君之归”钩锁回应,连成一片。这第四部分亦与《蜀道难》末段,出于同一机杼,线索还是分明可寻,全诗只是在描写上更多些屈辞风调而已。第一、三两部分景物的荒冷幽奇,对末段也起到烘托陪衬作用,同时更使全诗体调一致。
与上诗作于同时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则把留别、山水、游仙、咏怀结合起来。前10句言对天姥山之向往,而“我欲因之梦吴越”,为“梦游”之起。“湖月照我影”以下24句,为“梦游”过程。因其是“梦”,故把山水与游仙的描写结合在一起,景物明媚伟丽,以反衬末段官场压抑与不自由。由“忽魂悸以魄动”而起的11句,表示“梦游”结束,直抒胸怀。结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为全诗主题,亦为咏怀的关键两句。全诗点明“留别”只有“别君去兮何时还”一句,此为两句合构的杂糅,“何时还”为送者之问,“留别”之意更为豁然。“惟觉时之枕席”二句,结束上之“梦吴越”,开此层游后之游宦咏怀,为结构之枢纽,有力醒豁。所以说“诗境虽奇,脉理极细”(沈德潜语)。从结构上看,“此篇夭矫离奇,不可方物,然因语而梦,因梦而悟,因悟而别,节次相生,丝毫不乱。若中间梦境迷离,不过词意伟怪耳。”[2]论其作意,陈沆谓此诗即《梁甫吟》“以额叩关”“九门不通”之旨,是“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题曰‘留别’,盖寄去国离都之思,非徒酬赠握手之什”[3]。所言不无道理,然山景并非全“自由世界”,观其“龙吟虎啸”,林栗巅惊,霹雳摧峦,洞天无底,虎瑟鸾车,如此险景亦似蕴含遭谗被逐的仕途之险恶,观其“魂悸魄动”,即可有所窥察。这也是把记梦、山水、游仙、留别、咏怀合为一起的原因。作意与结构配合密切,故能成为名作。此非单纯的山水诗,就是“梦游”,也是借题以发郁懑而已。
《远别离》24句,为李白长篇歌行中稍短者,借乐府旧题针砭玄宗放权李林甫、杨国忠的昏政,预言“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的恶果。“兮”字八见,“之”六见,全用于句中,词面亦多出屈辞,风格与《鸣皋歌》相近。起首与结束各八句,合言舜南巡而去世,娥皇、女英相与恸哭,以喻人君失权,社稷不保之祸必至。中间“我纵言之将何补”以下八句则揭示喻意,切直沉痛。元人范椁说:“此篇最有楚人风,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辞意实复曲折行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4]此诗看似若断若乱,主要缘于中间横插揭示题旨八句,如白云拦腰遮断青山,把前后合喻隔断,显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结构奇特险要。实则末段遥接前段,中段则是前后两段隐喻之喻体。前人谓此诗如“午夜角声,寒沙风紧,孤城觱吹,铁甲霜生”(《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颋评语),也主要指中间横插此段,突兀于前后两段中,可比屈辞式渲染描写的效果而言。
李白七言长篇,还有《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扶风豪士歌》《万愤词投魏郎中》《江夏赠韦南陵冰》《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以及乐府旧题的《白头吟》《北风行》《猛虎行》,都能相题制宜,各自结构不同,如寄元参军一诗,纯以叙事组织结构,以四次聚散离合为经,以每次会面的块状铺叙为纬,以转折为关键,结构严谨分明,神气畅达,才情动荡,紧扣题目“忆旧游”。答王十二一诗,先就对方“寒夜独酌有怀”言起,再分别以两“君不能”言不能适时取荣获赏,只能吟诗作赋,久不得志;然后由人及己之因遭谗而仕途遇挫,最后发抒对现实的批判,以两“君不见”反问,表示疏远功名。四层起止分明,前后呼应,颇能驾驭跌宕激愤的感情。留别于、裴一诗,或许受到李颀人物诗的启发。先以吕望、李斯未遇时而终于“天张云卷”,勉励“吾徒”于、裴两人。次言“于公”当如朱亥之壮士,接言“裴生”下笔如“龙鸾炳天章”。最后“尔”“我”并提以抚慰友人,言己鸣鞭走马过黄河而游北塞,故此一别,回扣题目“留别”与“游塞垣”。总之,李白七言乐府歌行53题60首,非乐府的七言歌行90多首[5],二者20句以上的长篇至少有三四十首,为数之多,惟杜甫可比。除著名的五言乐府、绝句,其余名作大多都集中在这些长篇之中。李白与杜甫并肩登上七言歌行的高峰,且对岑参有巨大影响,还开辟了七言歌行组诗,如《行路难》三首等。
李白长篇的结构特征,首先因为往往把几种不同题材“嫁接”在一起,在连接上就显得复杂多变。这种结构对所包含的每一题材都是一种创新,比起单一题材的结构平衍更显得变化多端;其次,他是主观诗人,故常以“我”作为结构的中轴线,打破了七言乐府歌行以第三人称为主的格局,所以发抒的感情喷涌、激切、跳荡。正如当时追随崇拜他的任华在《杂言寄李白》中所说:“有奔涌气,耸高格,沁人心脾,惊人魂魄。”再次,多题材的组合,常把块状的景物铺叙、送别、留别、酬赠和寄赠的记叙,幻化多变的游仙场面,还有奇幻的梦境与奇伟的想象,以及对现实的抨击加以穿插提缀,形成大量排比的对比结构,仕途挫折的感慨,组织其中,不停变换,超出了一般抒情、写景、叙述的结合。复次,李白的纵横家、英雄、功名、功成身退、游侠、好酒等情结,使他把相关而本身颇具传奇性的典故,常常编织其中,或前后呼应,或网状布局,或一唱三叹。这些比喻性典故,不仅具有强烈的抒情性,而且在结构上起连缀作用。还有,李白以屈庄为心,屈辞式的奇丽,庄子讽刺性的夸诞对比,以及“君不见”“君不能”“君不行”等呼告,特别是句式的长短不齐,参差多变,但参差中有整饬,而且变化的句式在首尾呼应上注意遥相对应的匀称,使结构在宏观与微观上都处于跳荡多变的状态。杜甫七言歌行的叙事,集中对一个场面的描写,或以一人经历变化见出时代盛衰的小中见大的手法,李白则与之有明显区别。沈德潜说李白歌行“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舒卷,从风变灭”,又言:“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黄河落天走东海之势。以下随手波折,随步换形,苍苍茫茫中,自有灰线蛇踪,蛛丝马迹,使人眩其奇变,仍服其警严。至收结处,纡徐而来者,防其平衍,须结斗健语以止之;一往峭折者,防其气促,不妨作悠扬摇曳语以送之,不可以一格论。”[6]这实际上是对盛唐歌行的总结,而李白歌行与其特征最为接近。李白歌行容纳各种题材与多样表现手法,杜甫选材的重大与情感深沉,都体现了大而能化的特征。李白歌行原本出自楚辞与乐府,长短句式不拘一格,铺衍、文采与音调谐畅,都需要以结构驾驭运行。李白天马行空的气势,奔放飘逸的感情,最适宜歌行与七绝二体。特别是歌行长篇在结构上的变化多端,既体现了自由不受拘束的艺术个性,又使这一诗体大放光彩,气焰万丈,与杜甫联袂登上了盛唐诗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