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多种题材嫁接与主题的多义性
对于歌行,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起手即言“七言古诗,概曰歌行”,若按这一笼括概念划分,李白歌行大约将近154首[2],占其诗900多首的六分之一。而且与他的思想与经历相关,最为重要的大篇巨制多集中于斯。如果就题目带有歌行之作来看,其中歌23首,行11首,吟9首,曲、辞、篇各4首,词3首,引、谣、歌行各2首,合共64首,其中多为乐府旧题或自制新题歌行,其余为题目未标明歌行。所标者歌、行、吟三者为多,而歌最多。
初唐歌行题材比较单纯,基本围绕一个中心。骆宾王《从军中行路难二首》、贺朝《从军行》、崔湜《大漠行》、崔融《从军行》、万齐融《仗剑行》,或言边塞作战之艰苦,或发建功立业之壮志,或附带对家人的思念,内容集中,没有歧出现象;刘希夷《公子行》《白头吟》,吴少微《古意》,乔知之《和李侍郎古意》,沈佺期《凤箫曲》,或言年少而今衰老,昔宠而今弃,或昔聚今离,分作两截对比,主题均为女性的今不如昔命运。宋之问《北邙古墓》则生之宠幸与死之寂寞构成对比。咏物歌行,内容更为集中,如卢照邻《失群雁》、富嘉谟《明冰篇》、乔知之《羸骏篇》、郭震《古剑篇》、王泠然《汴堤柳》,所写亦如题目所示,后三篇多了层今昔对比。闺怨题材,亦复单纯。沈佺期《古歌》、刘希夷《捣衣篇》、王勃《秋夜长》则纯为缘情之制。沈佺期《入少密溪》则为王维《桃源行》的先声,宋之问《花烛行》铺张婚礼的豪华,《桂州三月三日》则以京华侍臣与贬放流寓对比,倾注身世之感。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以春夜丽景铺叙游子思妇之别情,题材上有出新。比较重大的题材,如骆宾王《帝京篇》、卢照邻《长安古意》、李峤《汾阴行》,基本都是以昔盛今衰为中心,只有卢作加入寒士的对比,显得稍微复杂。
盛唐前期歌行题材虽有扩展,主题的单纯与初唐无甚大变。张说《邺都引》似受李峤《汾阴行》影响,主题亦从今昔对比着眼。王翰《飞燕篇》为咏史之制,立意亦与吴少微、乔知之《古意》大致相同。到了开天之际后的后盛唐,由于社会矛盾激增,题材出现更大的拓展,表现手法也为之一变。王维《洛阳女儿行》由刘希夷《白头吟》叹惜时光转换,一变而为女性贫富处境的对比。《夷门歌》纯为咏史,目光注意到下层人物。《陇头吟》《老将行》《燕支行》涉及赏罚不公,或弃置老将等问题。《桃源行》则开一新题材,《不遇咏》则反映世路坎坷。崔颢《长安道》以议论讥讽豪门,《行路难》言禁锢的宫女伤春,《雁门胡人歌》叙写边地民族秋猎饮酒,《江畔老人愁》言时代变迁引起的贵族家庭巨变,带有更多的叙事性质。这些都具有题材的开拓性,显示题材的多样性。特别是岑参的歌行为一大变,以身之所历使边塞歌行耳目一新。高适则表现对社会各种不公现象的批判,李颀把描写人物与歌行结合起来,亦是一大变。就风格的发展而言,胡应麟说:“唐七言歌行,垂拱四子,词极薄艳,然未脱梁陈也。张、李、沈、宋,稍汰浮华,渐趋平实,唐体肇矣,然而未畅也。高、岑、王、李,音节鲜明,情致委折,浓纤修短,得衷合度,畅乎,然而未大也。太白、少陵大而化矣,能事毕矣。”[3]风格的变化与题材具有一定的关系,李杜的“大而化矣”亦同此理。
李白歌行题材“大而化矣”,具体表现在将此前的单一创变成多种题材的交融汇合。如写于最早且著名的大篇《蜀道难》,本为乐府旧题。《乐府解题》曰:“《蜀道难》备言铜梁玉垒之阻,与《蜀国弦》颇同。”[4]所收简文帝萧纲两首,其一言思念蜀中,其二言巫山巴水之阻。南齐刘孝威两首,其一亦同,其二言蜀地人才之盛。阴铿一首亦言蜀道险要。初唐高宗时张文琮亦同,只有刘孝威其二为七言,余皆为五言,萧纲两首短至四句,为五言古绝,其余皆为八句。李白诗长达56句,句式三、四、五、七、八、九、十一句均有,可谓前无古人。殷璠说:“至谓《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5]不仅体调奇绝,此诗题材也很奇特。观其中“问君西游何时还”与末了“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应为送别之作。詹锳《李白诗文系年》说:“太白《剑阁赋》注云:‘送友人王炎入蜀’,赋中写剑阁之阻与此篇多有相似处。……白又有《送友人入蜀》……意者《剑阁赋》《送友人入蜀》及此诗三者俱是先后之作。”[6]即视此为送别友人之作。而此诗极言巴山蜀水之险,又以山水诗作底色,更无疑问;开头言蚕丛、鱼凫之开国及壮士死而石栈连,明显带有神话传说性质,又迹近游仙诗;末尾“剑阁峥嵘而崔嵬”九句,又俨然一篇“剑阁铭”,又确切具有政治讽喻性质。这样说来,就是把山水诗、神话传说诗、政治讽喻诗糅在一起,又用送别诗的语气把前后串联起来,四种题材合一,故不停转换,感叹、叙述、描写、劝告、告诫、嗟叹不停歇地变化。加上他描写的天才,让人骇目惊心。如描写巴山蜀水通往秦塞:“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不能移往别山,确能逼真。然而正如詹锳所说:“李白乐府杳冥惝恍,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致,而《蜀道难》一诗尤为千古绝唱,自来论太白诗者莫不称之。然世人皆赞其奇,至于究其取意何在,则异说纷纭,莫衷一是。”[7]故自唐末范摅《云溪友议》以来,代不乏说,聚讼纷纭。詹锳总结为四种:一是罪严武,二是讽玄宗幸蜀,三是讽章仇兼琼,四是即事成篇别无寓意。“当在天宝初间,时太白方在长安未久,尚未得志。其后遇贺知章,因出近作示之,贺遂叹为谪仙人耳。”[8]今人治李诗者有言:“它的主题有两层意思,表面上是写蜀道艰难,实质上是写仕途坎坷。……借蜀道之畏途巉岩,状其一入长安种种难写之景,借旅人蹇步愁思,传其明时失路的种种难言之情。”[9]所依持的侧面论据是:“凡是认真读过李集的人,都会发现《大鹏赋》岂止是赋大鹏?《天马歌》岂止是歌天马?《长相思》何尝止是男女之情?《梦游天姥吟留别》何尝是太虚幻境?《横江词》并非长江天险图;《庐山谣》也不是庐山风景画;《将进酒》悲欢杂糅,明暗交错;《上皇西巡南京歌》反言若正,寓贬于褒。甚至草木鱼虫,风花雪月,在李白笔下亦多有言外之意,弦外之旨。”[10]李白歌行与乐府古诗确实有用意为深的特点。但此诗所守非亲、杀人如麻一大节议论,似与“仕途坎坷”“明时失路的种种难言之情”,实在联系不起来,而且这九句是全诗结穴之焦点,不是若有若无,实在绕不过去。古今求解者,如以上所举四种看法,无不着眼于此。只是因了此诗收入殷璠《河岳英灵集》,而殷选下限为癸巳,即天宝十二载。而此诗又在李白入京时为贺知章所激赏,前三说都是天宝十二载以后的事,故不为今人所取。另外还有其他多种说法,然而裴斐说:“李白写此诗必有政治上的原因,决非‘即事成篇,别无寓意’,否则,不仅若干诗句无法解释,诗人的创作动机,以及贯彻全诗的主题、思想倾向和鲜明的感情色彩也难以说明。无法确切了解,可以存疑,但不能否认它的存在。”[11]此诗之不可解已经困惑读者一千多年,至今还未得到公认的解释。有趣的是此诗每个句子都很明确,并不蕴涵多义性。并不像李商隐《锦瑟》比兴所具有的游移性或模糊性,即朦胧性,似乎已提出的解说都吻合而无不妥。李白此诗描写、议论都很明朗,然而至今无法得出让人信服的结论,其原因是什么呢?
首先,从此篇开始乃至以后的大篇歌行,有不少都是几种题材的“嫁接”,形成了主题的复杂性或多义性。如《梁甫吟》即把纪游、怀古、咏怀结合在一起,既有对离京、渡河、漫游梁园的叙写,又有对西归长安而不得的忧思,还有对梁园昔盛今废的喟叹,另有借酒浇愁的感慨与随遇而安的自慰与兴奋,最后还表达了东山再起大济苍生的自信。中间穿插仕宦风险与阮籍的同感,以及信陵君的豪贵一往而不再。如此就很难用一两句话概括它的内容。至于主题,虽属多义,然用意还是明白的。《将进酒》整体以饮酒做面子,又以咏怀发抒对自己政治才能的自信,借酒发泄理想得不到实现的郁懑,还挟带淡薄富贵与“圣贤寂寞”的“万古”之愁。《鸣皋歌送岑征君》则把送别、游仙、山水、政治讽刺、咏怀五种题材结合起来,主题亦纷然多样。《梦游天姥吟留别》又把留别、纪梦、山水、游仙、咏怀糅合在一起。其中山水与游仙是梦境的中心,“而梦境的旨归始终是不确定的,它可能是李白所向往的自由世界,也可能是他精神上迷惘失意的反映,甚至包含着他对长安三年一梦的嗟叹”[12],这也说明其主题并非只是末尾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即决意隐居。《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前半为山水诗,后半是游仙诗,又夹带关于元丹丘将来学道的想象,算是应了题目的“送”即送别诗。此诗没有发抒自己的情怀,主题明了单纯得多。《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以描写庐山风光为主体,而末尾六句又言早服丹药,遥见仙人,是标准的小游仙诗。结句“愿接卢敖游太清”,以传说中的仙人卢敖借指卢虚舟,又算是应了题目的“寄”。如同上诗,把山水,游仙、寄赠结合在一起,描写山水所洋溢的兴高采烈,似乎流露出由入狱流放而获释的兴奋,对未来还抱有一定的希望。
其次,无论是长短歌行,李白与杜甫最大区别在于,杜诗大多是缘事遇物而发,故多叙事、纪事、感事、咏物之篇制,指向均很明确,题目多是自制新题,主题明朗;李白歌行很少就事而发,像《西岳云台歌送丘丹子》就很贴近送别了,实际上没有多少留人言别的内容。他的歌行主要就一种观念意识,或某种主观感觉,甚或某一种现象,一种批判精神而言。凭着感受与感情运作发挥,并且把这种感受尽量普遍化、客观化,甚或泛化。正如松浦友久所说:“他总是把本来是个别性、特殊性、主观性的原始感情,寓意于更为一般的、普遍的、客体化的事象之中。”[13]所以,他的歌行主题,往往是概括性的,或多义性的,难以猜详。
回头再看《蜀道难》的主题,并非就某人而言,而是把历史的许多现象概括起来。明末胡震亨的说法似乎最为切近:“太白《蜀道难》一诗,新史谓严武镇蜀放恣,白危房琯、杜甫而作,盖采自范摅《友议》。沈存中、洪驹父驳其说,谓为章仇兼琼作。萧士赟注又谓讽幸蜀之非。说不一。按白此诗见赏贺监,在天宝入都之初,乃玄宗幸蜀、严武出镇之前,岁月不合。而兼琼在蜀,著功吐蕃,亦无据险跋扈之迹可当此诗。皆傅会不足据。《蜀道难》自是古曲,梁、陈作者止言其险,而不及其他。白则兼采张载《剑阁铭》‘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所居’等语用之,为持险割据与羁留佐逆者著戒。惟其海说事理,故苞括大,而有乐府讽世立教本旨。若第取一时一人事实之,反失之细而不足味矣。”[14]清人贺裳又说诗中“一夫当关”四句:“不惟刘璋、李势恨事如见,即孟知祥一辈,亦逆揭其肺肝,此真诗之有关系者,岂特文词之雄。”[15]当是对胡氏“持险割据”的具体阐释。而“羁留佐逆者”则是因送别诗所派生的多义性。此诗主题和韩愈早年所作《送董邵南序》的用意就很接近。
李白歌行个别篇章题材单一,然主题不易知。如《公无渡河》,似乎是把汉乐府原作予以扩写,不过更生动,更凄惨。把四言四句的小诗,变为有长言大句的20句大篇幅,把叙述变为描写。同样叙写一个古老而悲惨的传说,尽管写得豪肆奇荡,但因插进大禹治水一节,未免有些散漫直率。又属比兴体,是一个比喻,或者比喻中还夹带一个比喻,然总体也只是一个“谜语”。虽然单纯,然“谜底”是“讽当时不靖之人自投宪网者”(萧士赟语),还是“讽冥顽而触法者”(胡震亨《李诗通》引奚禄诒语);是“悲永王璘起兵不成诛死”(陈沆《诗比兴笺》),抑或是如郭沫若所说:“黄河倒流是喻安禄山的叛变。‘昆仑’喻唐代的朝廷。‘尧’喻唐玄宗,因为他把帝位让给了他的儿子李亨。‘大禹’,是指当时的天下兵马元帅——李亨的长子广平王李俶,李亨是处在虞舜的地位,诗中没有点出。‘披发之叟’有人以为喻永王李璘,其实是李白自喻。‘旁人不惜妻止之’的‘妻’,不就是‘出门妻子强牵衣’的那位宗氏吗?‘长鲸白齿’喻当时的谗口嚣嚣,杜甫《不见》诗中的‘世人皆欲杀’。‘挂罥于其间’喻系寻阳狱中及长流夜郎。这首乐府很可能是在长流夜郎的途中所作。他当时没有料到,仅仅三个年头便在中途遇赦,故有‘箜篌所悲竟不还’的结语。”[16]或者认为是指“天宝十载,宗氏不欲白冒险北游,加以劝阻……预言此行凶多吉少,且极而言之”(安旗、薛天纬《李白年谱》)。此诗只是拟作,别无喻意,还是意有所指;是一个比兴,谓从璘、北游,还是连锁比喻,抑或是“海说事理”。郭老说得最为详甚,其实是对陈沆之说的修改扩充,然而既然“披发之叟”喻指的李白,那过河又喻指什么——这是“故事”的关键,却又吞吐不言。观其把“挂罥于其间”认为“喻指寻阳狱中及长流夜郎”,则是以过河喻从璘,却不愿明言,恐怕是郭老的“聪明”处,不愿落在陈沆所见中[17]。此诗跌宕恍惚,情词惨切,恐怕是与最大的重创——从璘入狱相关,这是他的痛处,不好明言,所以作得杳冥迷离。
总之,李白歌行由于题材的集合与嫁接,往往形成主题的多义性、概括性与普遍性,故显得“大而化矣”。犹如他的思想有道家的,也有儒家、纵横家的成分。又由于一般不就某人某事而发,在主题上出现了很大包容空间,因而容易滋生许多不同的解说。正因了多题材的嫁接,必须迅速跳跃才能容纳融合在一起,所以结构显得变幻莫测,动荡不定。兴高采烈的诗,就显得“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涛浪自涌,白云舒卷,从风变灭”[18]。痛苦郁懑的诗,则变幻超忽,跌宕纵横,如疾雷震电,骇人耳目,如凄风急雨,动人心魄。结构与风格变化,均与多种题材的组合嫁接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