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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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一章第一节第三句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如果说前两句是从正面来讲如何得到乐趣,那么这一句就是从反面来讲如何避免感觉不愉快了。得到知识可以感觉愉快,朋友交流也可以增加生活的乐趣,因为西方哲学家说过“乐趣有人共享可以增加一倍”。从反面来说,如果没有人共享是不是会损失一半呢?自己有了成就,却没有人共享其乐,甚至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感到不愉快呢?这就是“人不知”能不能“而不愠”?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个知名度的问题。从不好的方面来讲,却是名利思想,是虚荣心的表现,所以孔子认为知识分子不应该计较名利得失,爱好虚荣,从好的方向想,孔子又说过:“必也正名乎?”可见他是主张名正言顺、名副其实的,只是反对名不副实、名高于实的虚荣而已,那么一个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如果不为人知,得不到别人承认,应该怎么办呢?孔子认为应该满不在乎,所以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种思想直到今天在中国还有市场,反对名利思想变成了反对名副其实的知识子,结果造就了一大批名高于实的教授学者、博士生导师,有实无名或实高于名的知识分子应该满不在乎吗?这就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了。

在西方呢?是不是也主张“人不知而不愠”?从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追求名利,最后功成名就看来,从美国竞选总统,力求为人所知看来,西方是提倡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而不主张谦虚谦让的,恰恰是这种科学精神造成了今天的西方文明,我们来看他们是如何翻译“人不知”这句的。

1.Is he not a man of complete virtue,who feels no discomposure though men may take no note of him?(Legge)

2.To remain unsoured even though one’s merits are unrecognized by others,is that not after all what is expected of a gentleman?(Waley)

首先,理雅各把“人不知”译成takenonoteof(没人注意)可以说是传达了原文的内容,而且比原文更具体,韦利的译文是one’smerits are unrecognized(一个人的价值没有得到承认),比理雅各的理解更深入,表达也更具体,由此可以看出西方译者的科学精神在不断发展,正好说明了“学而时习之”的道理。“而不愠”呢?理雅各译成feels no discomposure(面不改色),译得真好,不但达意,而且传神,画出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面貌。韦利的译文toremainunsoured(并无酸意、心情并不变坏)写出了知识分子的外貌和内心,但是不如理雅各的译文容易理解,两人各有千秋。至于“君子”,理雅各和韦利分别译成a man of complete virtue(一个道德完美的人)和a gentleman(绅士、上流人士),理雅各对“君子”的要求未免太高,韦利的译文又会抹杀东方的士大夫和西方绅士的区别,所以这个词非常难译,往往顾此失彼,钱锺书先生创造了一个新词intelligentleman,把intelligent(智慧)和gentleman巧妙地结合起来了,我想用来翻译“君子”也许可以填补这个缺陷,现将全句翻译如下:

Is he not an intelligentleman,who is careless alike of being known or unknown?

前面杨振宁说“中国的文化是向模糊、朦胧及总体的方向走,而西方的文化则是向准确而具体的方向走”,“君子不愠”是比较模糊的说法,而“道德的完美”和“面不改色”就比较具体了,新译把“人不知”说成“不管别人知道不知道”,把“不愠”说成“满不在乎”,把“君子”说成“知识界人士”,是不是恢复了原文本来的模糊面目呢?中国人的译文和英美人的译文不同,也说明了中国的文化思想和西方的精神的差异,中国提倡“人不知而不愠”,用韦利的话说,就是自己的价值没有得到承认,应该满不在乎,而不应该努力争取。20世纪下半尤其反对争取承认,说那是争名夺利,于是有价值的人得不到承认,结果得到承认的则是没有价值的人。例如1995年上海《文汇读书周报》举办了一次法国文学名著《红与黑》译文的讨论会,会上批判了有价值的意译(如“这种粗活看来非常艰苦,头一回从瑞士翻山越岭到法国来的游客,见了不免大惊小怪。”),赞扬了翻译腔严重的直译。(如“这种劳动看上去如此艰苦,却是头一次深入到把法国和瑞士分开的这一带山区里来的旅行者最感到惊奇的劳动之一。”)意译者提出反对意见,《周报》却不刊登,译者不太在乎,于是图书市场上劣译驱逐良译,对读者造成了巨大损失,所以如果真有价值,就应该按照西方的科学精神,据理力争,而不能用《论语》的话,因此说,《论语》就只有半部能治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