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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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论语》第一章第一节第二句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如果说第一句是谈治学之道、修身之法,谈一个人如何对待自己的问题,那第二句就是谈交友之道、处世之法,谈一个人如何对待朋友,对待他人的问题了,不管是对待别人还是对待自己,目的都是愉快欢乐,求得自己和别人的幸福,由此可见孔子的求知人生观或人生哲学,注重的是“乐感”,这和西方求知的“罪感”大不相同。根据西方《圣经》的说法,人类的祖先原来生活在天堂乐园中,因为违反了上帝的禁令,偷吃了乐园中的智慧之果,犯下了“原罪”,被上帝逐出了乐园,来到了人世,因为他们敢于违抗上帝的意志,敢于与天斗争,征服自然,结果科学发达,首先创造了今天的科学文明。中国人对天的态度有所不同,如孔子所说的“五十而知天命”,认为天命是只能知道,而不能违抗的,所以一般人听天由命,顺应自然,于是在20世纪上半叶沦落为半殖民地国家,到了今天,西方的“罪感”发展到了金融犯罪的地步,引起了全球的金融危机,而中国在学习了西方的先进科学后,使顺应自然的思想向“天人合一”,建立和谐社会、和谐世界的方向发展,结果反而领先于西方了,而这也是“有朋自远方来”的结果之一吧。这句话如何译成英文?我们来看看理雅各和韦利的译文。

1.Is it not pleasant to have friends coming from distant quarters?(Legge)

2.That friends should come to one from afar,is this not after all delightful?(Waley)

关于“乐”字,理雅各像译“说(悦)”字一样用了pleasant,韦利却用了一个不同的delightful,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呢?一般说来,前者指外表的欢乐,后者指内心的愉快,“学而时习之”是内心的愉快,不一定会表现出来,所以理雅各“说(悦)”字译得不妥,“乐”字倒译了,但是总的看来,他选词显得不够精确,韦利却是译颠倒了:“不亦说乎”表示理性的愉快,他用了表示感性的pleasure;“不亦乐乎”表示感性愉快,他却用了表示理性的delightful。“至于有朋自远方来”,理雅各把“有”字译成have,把“远”译成distant,把“方”译成quarters,从对等的观点看来,似乎无可非议,但不如韦利的译文afar更加自然,更口语化。韦利还在两句中都加了after all一词,表示不在其位。这似乎没有必要,我看可以参考两人译文,把这一句重译如下:

Is it not a pleasure to meet friends coming from afar?

这句话是不是可以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呢?回顾中国历史、世界历史,可以说文化交流对人类的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文化交流不就是“有朋自远方来”的结果吗?至于个人,杨振宁和我是大学时代的同学,我们多年不见,他远涉重洋,到北京大学来讲“美与物理学”,我说他的讲话沟通了科学和技术,把真和美结合起来了,他用中国古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和西方名诗(“一粒沙中见世界”)来描述科学家,不但沟通了中西文化,而且把古代和现代结合起来了。这就是说,他是把古今中外科学的真和艺术的美合而为一,为建立21世纪的世界文化奠定下了一块基石。关于中西文化,他还说过:“中国的文化是向模糊、朦胧及总体的方向走,而西方的文化则是向准确而具体的方向走。”关于中西文字,他又说:“中国的文字不够准确这一点,假如在写法律是一个缺点的话,写诗却是一个优点。”他还问我翻译了晏几道那首“从别后,忆相逢”的词没有,我说译了,送他的那本书里就有,他翻开书来一看,看到“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就说不对,他记得是“桃花扇底风”。我说有两个版本,哪个版本好呢?两本的第一句都一样,说歌舞通宵达旦,本来高照楼中心的月亮,已经落到杨柳梢头上,仿佛还舍不得离开,要停留在柳梢头上多看一会儿似的,那第二句就有两种可能:一种说,唱歌累得扇子都扇不动,连桃花扇底下都没有风了。这种解释显得准确,但桃花扇只能说是画在扇子上的桃花,不是实物,而第一句“杨柳楼”却不是楼名,而是环绕楼心的树林,这样一来,“桃花”和“杨柳”就不是对称的实物了,如果说“扇影”呢,那却可以把桃花理解为实物,月光把桃花的影子留在扇子上,留在风中,而歌舞通宵达旦,杨柳梢头的月亮已经落下,桃花在扇子上,在风中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可见夜已深了,天快亮了。两种说法,哪一种更模糊,更适宜于写诗,更能表达“从别后,忆相逢”的乐趣呢?后来杨振宁为我的《逝水年华》英文本写序的时候说:“久别重逢真是一件乐事。”这就说明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