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高行周兵败河东地 李从珂自焚洛阳宫（下）
唐帝闻奏大惊，急问左右文武道：“石敬瑭叛军将入京城，何以退之？”此时朝中已无上将，众臣尽皆默然。李从珂看见宰相卢文纪肃立班首，不由怒火三丈道：“公为宰相，平素清谈才冠天下，却从未提出有益军国大事条陈者。如今贼寇至矣，便宁如此钳口不言耶！”卢文纪闻责尚自不服，因抗声辩解道：“我等宰臣每隔五日进宫问候陛下起居平安，复与文武两班官员列队觐见，时间短暂，不能畅所欲言。虽有例行奏对，但满眼都是侍卫，即有浅见，慑于陛下威势，亦不敢当众提出也。请陛下恢复前代延英殿奏事制度，只许宰相及机要重臣侍候，方有裨益焉耳。”众臣听他顾左右而言他，不由嘘声一片，嗤笑盈耳。
李从珂闻奏，虽然怒火冲天，便亦实在无语，总不能将当朝宰相推出砍头，只能恨恨嘿然。太常丞史在德性情疏狂直率，见天子怒发如此，乃上前奏道：“今朝廷用人，皆乃是滥竽充数，历朝无如今日之甚。号称‘将领’并无军事常识，虽戎装持戈，一遇强敌便只知丢盔卸甲，败则背弃部属，先行逃走。号称‘文官’则无才学，反品德恶劣，唯财货是敛。当问其政事，便一无所知，一语皆无，只知目瞪口呆。便是写篇奏疏，亦不得不倩人代笔，此正所谓虚职费财者也。今陛下维新中兴，欲图大事，正是改革弊政之机，臣谓军中凡穿铠甲将校，宜令本军大将逐个考较武艺，讯问兵法谋略。居低位而有将才者擢升，居高位而无将才者则降黜。至于文官，则由皇上亲自出题，命中书令或宰当面考试。居下位而有大才者擢升高官，居上位而无大才者，则驱逐出朝可也。”一番言语即出，满殿众官低头，顿时鸦雀无声。李从珂闻罢鼓掌称善，但随即问道：“贤卿高论，怎不早说？如今我那御妹夫石郎便要坐在寡人此位矣。”史在德奏道：“这殿上平日都是宰相议论之所，微臣并无资格头说，故今日借机一论也。某是先发牢骚，后献微策——陛下何不调大将军赵延寿御敌？”
唐天子闻奏大喜，便欲准奏下诏。宰相卢文纪及补阙刘涛、杨昭俭等此时已回过神来，不由皆都怒不可遏，并不顾史在德推荐何人领兵御敌，只恨他骂得自己不堪，遂一致出班奏本，高声要求道：“史在德竟敢在此朝会之所信口雌黄，侮骂朝廷重臣，是可忍孰不可忍耶！请陛下即刻降诏，将此贼严厉惩罚，夷其三族，至不济亦应弃市示众，以儆效尤者。”李从珂当时便如听了个天大笑话一般，竟气得仰天长笑，卢文纪等被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遂立时止声。天子笑罢，便对文官班中翰林学士马胤孙说道：“寡人刚刚登极治国，常慕太宗贞观之时，自应大开言论之途，从谏如流才是。若百官中因提意见而被定罪，其后还有谁再敢说话乎？天下宁有如此宰相，逼令天子杀其谏臣耶！卿承朕意，当即草诏！”马胤领旨，当下一挥而就，末帝便令承旨官当众宣读其诏道：“昔魏徵请太宗奖赏皇甫德参，今刘涛等却命朕处罚史在德。其事无异，奖惩不同则何？史在德世之忠良，罚其者谁？”诏书宣罢，史在德跪地高声谢恩，卢文纪、刘涛等则低头入裆，战悚不已。
李从珂至此终舒一口恶气，遂立即下诏，急调洛阳步骑禁军三万兵到河阳布防，又派忠武节度使赵延寿率本部忠武军二万，赶赴陕州御敌。说话的！那赵延寿果系何人，史在德如此大力推荐，使唐天子临危之际授以重任，并无丝毫犹豫？史说赵延寿本姓刘，镇州人，家境贫寒，少年从军，后因屡立战功，为卢龙节度使赵德钧所重，收为养子。因其不但能征惯战，且生得一副绝美容貌，又好书史，便为明宗李嗣源所喜，以爱女兴平公主嫁之，为汴州司马。此后以驸马都尉身份接连提升，累迁汝州刺史，历河阳、宋州节度使。再入朝为上将军，充宣徽使，迁枢密使，镇守徐州。长兴三年，加同平章事，出为宣武、忠武两镇节度使。若论起来，其与石敬瑭皆乃唐明宗李嗣源女婿，亦乃是连襟之亲也。闲言少叙，且说天使赍诏出京，急至忠武军宣诏，催促起兵。赵延寿领了圣旨，不敢耽延，遂请天使回京，自引部军二万向陕州进发，并遣使寄书养父赵德钧，以通声息，相互呼应救援，按下不提。
复说高行周与张敬达在晋阳城下大败，只得向南退至晋安寨屯住残兵，一面整修战备，一面遣使向京师告急。河东兵与契丹兵会合围攻晋安寨，于寨南布设重围，连营绵延百余里、厚达五十里，将唐军围的水泄不通，阻断南归洛阳之路。张敬达等虽然尚有五万士兵，一万战马，却无法突破对方铜墙铁壁，形成坐困待援之态。唐末帝收到高行周、张敬达屡屡告急，遂复派卢龙节度使赵德钧、天雄节度使范延光及忠正军节度使符彦饶三路兵出，以赵德钧为主将，范、符二人副之，火速增援晋安寨。赵德钧同时接到天子诏书及养子私书，便起幽州之兵西来，至河东救援高行周及张敬达，范延光及符彦饶也分别领兵起行，约定到晋安寨会集。按下其他两路，单表赵德钧幽州兵马。书中暗表，赵德钧节度卢龙，驻守幽州长达十数年，倒也将幽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为后唐有效防御契丹攻击，亦可谓劳苦功高，明宗甚为嘉慰，加封其为北平王。但因与石敬瑭有隙，故亦勾结契丹，不料反被桑维翰所破。
此时赵德钧奉了末帝诏旨出兵，因思三路援兵中自己战力最强，此番挂帅统领三路军马，正是百年不遇良机，遂一面慢慢行军，一面于途中上表朝廷，奏请天子任命养子赵延寿为镇州节度使，以加强自己势力；并称幽州军兵力单薄，须以泽潞之兵合入麾下，并力抗敌，实欲借机吞并潞州兵马也。奏疏发出，一时不待朝廷回复下达，便率大军转往潞州而来，兵至乱柳。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正领兵二万屯于辽州，赵德钧又发檄令，请合并魏博兵马，统归于中军指挥。范延光知其心怀叵测，回书借口拒绝合兵，赵德钧不悦。再说赵延寿领二万河阳兵赴敌，因孤军势弱，连战不胜。十一月，赵延寿只得率部辗转潞州，来与义父汇合，将二万兵马全部并入赵德钧之下。由此赵德钧军势颇盛，这才移师祁县团柏谷，再次按兵不动一月有余。当时契丹全军辎重屯于虎北口，伸手可得，赵延寿屡次请求夺来以资军用，并绝契丹大军粮草，赵德钧正欲养敌自重，故此坚执不允。此时张敬达等五万唐军被困晋安寨，便如嗷嗷待哺婴儿，距离团柏谷不过百里之遥，赵德钧只因吞并魏博兵马图谋未成，故此不闻不问，只待天子回复自己所请，彼时方才进兵，建立不世奇功。
却说信使终至洛阳，将赵德钧奏章呈递天子。唐末帝李从珂览赵德钧所奏，见是趁机要胁，不由勃然大怒，立即派人通知范延光，需小心防备赵德钧，并命赵延寿马上进兵。赵德钧见天子不允，愈加止兵不前，亦不令义子出兵。此时赵延寿二万兵已全归义父掌握，自己便是欲报效朝廷时，也不能自主矣。此时晋安寨中，五万唐军已被困半年之久，营内粮草已绝，高行周等命先以战马为食，其后瘦弱战马亦将近吃完，眺望救兵不至。高行周及符彦卿分别欲率骑兵突围，但数次均未成功。唐军自夏初被围，此时天寒地冻，谷中各雪盈尺，三军衣单无棉，遂冻死数千之众，余者亦难以持戈握戟。部将杨光远、安审琦见援军迟迟不至，便劝总督军使张敬达投降契丹，张敬达断然拒绝，并厉加斥责，二将于是谢罪，悻悻而退。高行周闻说此事，知道二将已起反意，遂暗中派人保护张敬达，反被张敬达误会，以为是在监视自己，甚至当众责难，高行周只得将护卫撤回。闰十一月二十六日晨，杨光远乘例行点卯，高行周、符彦卿二将未至之际，乃刺杀张敬达于帐中，随即哄变，率众投降契丹。高行周及符彦卿闻变，只得趁乱拼力杀出，因兵败不敢回洛阳，只得率残部逃入山中。契丹主耶律德光大喜受降，检点唐营辎重，见寨中尚有五千马匹，五万副铠仗，军力尚存。
唐帝闻报杨光远率领唐军投降契丹，五万大军就此覆没，愈加怒火三丈，转恨援军按兵不动，便即下诏剥夺赵德钧所有本兼各职，并宣布其所率幽州军及赵延寿部下忠武军为叛军。赵德钧此时养寇自重之计完全破败，并吞魏博及潞州兵马梦想亦成泡影，于是走投无路，只得攻占潞州一座空城权做容身之地，再作打算。由是将士失望，大多离散，潞州并无军粮以供大军固守。赵德钧无奈，只得与义子商议，欲遣使请降契丹。于是四路大军皆败，唐军兵力不足，草粮皆空。唐末帝因万般无奈，遂下诏搜括天下将吏及民间马匹，又发民夫为兵，命令每七户出一名征夫，自备器甲，称为义军，共得马匹二千，兵卒五千人。寥寥数千兵马，于征讨无补，民间却大为困扰，更速其败。十一月，彰武节度使杨汉章欲率本部勤王，当地豪强刘景岩即乘机煽动众兵，杀杨汉章自为留后。由是天下再无勤王之兵。
晋安寨唐军主力既已覆没，石敬瑭便与契丹合兵一处杀向洛阳，京师百姓纷纷出逃，躲进豫西山中。末帝李从珂重披盔甲亲自出征，亦遭连败，终带残兵退守河阳，重新布防。诸将奏道：“契丹大军将至，河水又浅，人心离散，此处不可久守矣！”末帝无奈，下令拆毁河阳桥以阻契丹骑兵，自回洛阳收拾细软，准备逃窜。石敬瑭率兵一路赶杀，唐军诸将纷纷率军投降，甚至为石敬瑭准备渡河舟楫，致使黄河防线不战自溃。石敬瑭与契丹大军顺利南下，进逼京师洛阳。李从珂于是志气消沉，昼夜饮酒悲歌，不复再领兵出战。
西元九三六年，唐末帝清泰三年，十一月。辽太宗耶律德光于柳林册封石敬瑭为皇帝，改元天福，国号晋，自解衣冠授之。石敬瑭既登帝位，乃依前约，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你道究竟是哪十六州？其一幽州，乃今北京；其二蓟州，乃今天津蓟县；其三瀛州，乃今河北河间；其四莫州，乃今河北任丘；其五涿州，乃今河北涿县；其六檀州，乃今北京密云；其七顺州，乃今北京顺义；其八新州，乃今河北涿鹿；其九妫州，原属北京怀来，今已被官厅水库所淹；其十儒州，乃今北京延庆；其十一武州，乃今河北宣化；其十二蔚州，乃今山西灵丘；其十三云州，乃今山西大同；其十四应州，乃今山西应县；其十五寰州，乃今山西朔县东马邑镇；其十六朔州，乃今山西朔县是也。除割让十六州外，又称辽帝耶律德光为父，每年进奉帛三十万匹。列位看官！割让这幽云十六州不仅失去大片领土，且使契丹轻易占领长城要隘，此后便可长驱直入中原，中间再无天然屏障矣。以至两宋北边不守，便为三百年大患。其实契丹所得幽燕之地，直有二十州之多。唐明宗时便已失平州，宁、营二州则在唐灭后梁时便被契丹夺取，此后易州也被契丹占领。凡此共有二十州归于契丹，中原北面边防尽失，胡族精骑再无长城之阻，随意来去，致有北宋靖康之辱，不可不知。契丹主耶律德光既取燕云十六州，便改幽州为南京、云州为西京，自此将燕云十六州作为南下基地，按下不提。正是：一旦跳入黄河水，此罪万载难洗清！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