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打马球穆宗受惊死 甘露变韩约泄机亡（上）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第十一回诗引
开篇诗罢，书接前文。且说讨平淮西之乱后，唐宪宗雄心大起，遂于元和十三年五月任命李愬为凤翔、陇右节度使，欲趁势收复陇右故有疆域，诏命入京。李愬尚未出发，平卢节度使李师道再次反叛。宪宗遂下诏魏博军田弘正及义成、宣武等军征讨李师道，并调李愬任徐州刺史、武宁军节度使，与其兄李愿交换节镇。由是李愬十天以内，竟接连担任父兄职务，亦是平生奇遇。李愬到徐州后，闻说董重质被贬为春州司户，遂请调董重质徐州，留于军中任用，宪宗立即下诏准奏。李愬遂与叛军连战十一次，俘获叛军将领五十名，俘杀叛军上万，攻克平卢重镇金乡。元和十四年正月壬辰日，李愬攻陷鱼台县，二月又败平卢兵于沂州，攻陷丞县。其后都知兵马使刘悟擒斩李师道，叛乱平息。元和十五年九月，朝廷任命李愬为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潞州大都督府长史、昭义节度使，在长安兴宁里赐宅院一所。其后成德王承宗去世，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移镇镇州，李愬遂改任魏博节度使。
且说在削藩之战中，唐廷虽于四五年间颇见成效，但宪宗却又重用宦官，平添另一亡国隐患。其间竟命心腹太监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军统领，兼河中、河阳、浙西、宣歙等道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使等要职，并为统帅带兵出征，使宦官势力大增。有大臣劝说宪宗防止汉末宦官之祸，天子却道：“吐突承璀只不过是一家奴，有何可惧？其权是我予之，亦可夺之。便欲造反，亦疥癣之疾，除之如拔毛之易也。”遂不听。平定淮西叛后，宪宗自以为立下不朽之功，渐渐骄侈。乃任用皇甫博、李吉甫诸奸，而罢贤相裴度，政治日见衰败。元和十三年，淮西方定，宪宗便下诏征求方士，以求长生不老之方。宰相皇甫博荐山人柳泌，为天子配制长生药，又遣宦官使至凤翔迎接佛骨。刑部侍郎韩愈上疏恳切诤谏，宪宗勃然大怒，乃贬为潮州刺史。宪宗始服长生药，暴躁易怒，常斥杀左右宦官。宦官集团又分为两派，吐突承璀一派策划立李恽为太子，梁守谦、王守澄一派拥护李恒为太子，互不相容。
西元八二零年，元和十五年，正月庚子日夜，王守澄等宦官为立李恒为帝，潜入寝宫谋杀宪宗，然后守住宫门，不准朝臣入内，伪称皇上误服丹石，毒发暴崩，并假传遗诏命李恒继位，继而刺杀吐突承璀，皇次子李恽并死于难。唐朝皇帝废立，自此皆由宦官操纵，直至唐朝灭亡。可叹！唐宪宗继立之初拨乱反正锐意削藩，颇有中兴之主气象，奈何稍有起色便骄奢淫侈，狂悖妄为，则与唐明皇玄宗皇帝之前明后暗，何其相似？人之皆能慎始而不能善终者，不亦千古同悲哉！话说李恒乃宪宗三子，当日被王守澄等拥立为帝，是为唐穆宗，改元长庆。穆宗即位后耽于宴游，不以国事为意。又亲信佞庸，疏远忠臣，削弱军力，法制无章。为供其淫乐糜费，命加征天下两税与榷茶，增加百姓负担，致民心大怨。朝中大臣亦分成两在帮派，牛李两党之争日炽，致朝野天下尽知。朝外幽州、相州、镇（恒）州兵变继起，朱克融、王庭凑扰乱定、蔚、贝州之地。未至年余，河朔再失，府藏尽竭。
话说长庆元年，镇州发生叛乱，成德军节度使田弘正遇害。李愬闻说，身着素服，对全军发令道：“我魏博诸镇之所以人多富足者，皆拜田公之赐也。陛下因其仁德爱民，派去治理镇州，却为镇州军残害，其谓魏博没有勇士耶？”众皆痛哭流涕，誓为田公报仇。李愬遂遣使者，将自佩玉带、宝剑交给深州刺史牛元翼道：“我父曾用此剑立下大功，某亦又仗其讨平蔡州。今望将军亦用此剑讨平镇州叛军，不亦可乎！”牛元翼再拜受命道：“末将愿率全军听令明公，死而后已。”但在准备出兵时，李愬却突然发病，不能处理军务。穆宗派田弘正之子田布接替李愬，命李愬为太子少保，回镇东都洛阳。同年十月，李愬在洛阳去世，享年四十九岁。穆宗闻报悲痛非常，命助丧财物增加一等，追赠太尉，谥号为武。
且说镇州乱起，李愬病重之时，柳公权自夏州幕府任上进京，面见新君回奏政事。穆宗闻说是柳公权至京，急亲自于太极殿召见，对其说道：“朕在佛寺中碑文上看到贤卿笔迹，真乃天下绝书也，欲见贤卿久矣。”遂升任柳公权为右拾遗，补翰林学士，不再放归外镇，其后又升为右补阙、司封员外郎。柳公权由此得以入朝参政，并于任上苦研鬼谷门兵书战策，三韬六略，按下不提。只说穆宗继位以来，并无其父削平藩镇，治理天下之志，而是纵情享乐，毫无节制。尚在为宪宗治丧期间，穆宗就毫不掩饰对游乐喜好，当宪宗葬于景陵以后，越发没有节制。常率神策左右军出猎，并对亲信中尉将领大加颁赐，又驾临宸晖门、九仙门，观赏角抵、杂戏表演。且不顾边镇叛乱频发，只顾在宫中大兴土木，修建永安殿、宝庆殿。在宫苑内修假山时倒塌，一次压死七位工匠，穆宗闻报浑若无事。永安殿成，便于此观赏百戏，极欢尽兴。还用重金整饰京城内安国、慈恩、千福、开业、章敬等寺院，特意邀请吐蕃使者前往观看。又征发神策军二千人将鱼疏浚藻池，在鱼藻宫大举宴会，观看宫人乘船竞渡。穆宗又想于重阳节在宫内大宴群臣，拾遗李珏等人上疏劝谏，穆宗不听，遂于重阳日在宣和殿饮酒高会，大集宗室外戚，日夜欢歌，丝竹之声达于宫外。
十一月，穆宗突下诏驾幸华清宫，至落日时归还。此时正值西北胡族引兵犯境，神策军中尉梁守谦将神策军四千及八镇兵赴援，京师紧张，御史大夫李绛、常侍崔元略等跪在延英殿门外切谏，穆宗不听。于是自大明宫复道出城，率神策军左右中尉仪仗以及六军诸使、诸王、驸马千余人，前往华清宫而去，直到天色很晚才还大明宫。次日升朝，谏议大夫郑覃等人一起劝谏道：“今边境形势多变，若前线有紧急军情奏报，不知道陛下何在，又如何是好？另陛下常与倡优戏子狎昵，大肆赏赐毫无节制，无功岂可滥赏！”穆宗问宰相上本者何人，宰相答是谏官。穆宗则对郑覃等大加慰劳，但对其谏言根本不理，依旧我行我素。
长庆二年十一月，穆宗在禁中与宦官内臣等打马球时，一位内官突然坠马。穆宗恐慌，遂停于大殿休息，突然双脚不能履地，一阵头晕目眩，由此卧病不起。当时不知何病，应为脑溢血也。宫外群臣多日不知穆宗消息，亦不知天子所在，遂致乱作一团。三年正月初一元旦佳节，穆宗有病不能接受群臣朝贺，又迷金石之药。处士张皋对穆宗服食金丹提出劝阻，穆宗却未待丹药毒发，便于长庆四年正月驾崩于寝殿，时年三十岁。可叹！穆宗为帝三年，游乐二年，卧病一载，就此撒手而去，正贪生之心太甚，反愈速其死，足堪讽刺也。
穆宗驾崩，长子李湛即位，是为唐敬宗。李湛初封为鄂王，后徒封景王，于长庆二年被册立为皇太子，长庆四年正月丙子日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宝历。敬宗登基后，根本无心国家大政，游乐无度较其父穆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例行早朝也不放在心上。谏议大夫李渤及左拾遗刘栖楚极力劝谏，敬宗当时颇受感动，但仍是不改，后至一个月也难得上朝两三次。李德裕进献《丹扆箴》六首提出劝谏，敬宗命令翰林学士韦处厚起草诏书表扬，但愈加近乎疯狂游乐。李湛即位不久，就有平民徐忠信闯入浴堂门，引发一场虚惊。四月，竟发生染坊役夫张韶与卜者苏玄明叛乱，联络数百名染工杀入右银台门，自古以来罕有其事。
说起此事，极似坊间轶闻，却又史有其事，实乃奇异，故于此录之于后，以飨列位看官。话说那染坊役夫张韶与算卦先生苏玄明乃是好友，常相往来。有日苏玄明给张韶算了一卦，解其卦象道：“张兄注定将有大福大贵，能坐在皇宫御榻上与我喝酒。当今皇上白天打马球，晚上猎狐，忙得不可开交，尽日不在宫中，你我何不趁此共图大事耶！”三五盅酒下肚，竟然一拍即合，仅为要体验一下皇家生活也。商议已定，二人便各自寻找帮手，张韶去寻染坊同行，苏玄朋自去联络长安街头闲人。那长安闲人自有本领高强神偷，亦有武功出神入化老者，也有年轻漂亮女子，专门在京城租下高档住房接待有钱公子，待对方钱快花完时退房走人，俗谓仙人跳者。更多是街头闲汉，多爱刺青纹身，文刺白居易诗，武刺左臂“生不怕京兆尹”，右臂“死不怕阎罗王”，皆欲入皇宫一睹帝王居所，尽入苏玄朋部下。
京师藏龙卧虎，经过张韶及苏玄明一番活动，不到三两日，便招募到一百多人。于是二人大发雄心斗志，便商议下步如何进入大明宫中。且说大明宫东南西北共有十三座宫门，每个宫门皆有监门宦官看守，即便是熟知官员进入，亦须核对门藉；若是非朝中大臣，则更须凭有鱼符进入，并严加审查。二贼却有狡智，张韶因在染坊供职，便先想到运送紫草车辆。紫草根部含有紫草素，唐时用来染织，因紫色属贵，故宫中多需。张韶便令一众江湖奇侠躺在紫草车中，混入大明宫内，各觅地方躲藏，待到夜深听令统一行动。大明宫内殿堂林立，草木茂盛，藏上百十来人，自然毫无问题。计议既定，二话不说，便即付诸实施。
次日，十数辆运草车内载这些奇能异士，顺利通过左银台门，进入宫中。运草车继续前行，将至内宫禁门，有一守门宦官发现草车皆负重载，颇觉可疑，乃上前拦车检查。张韶见被人识破马脚，只得仓促行事，抽刀杀此宦官。于是藏在车中众人也纷纷跳出，手持兵器，呐喊造势。苏玄朋充任军师，命兵分两路，一半去攻打弓箭库，另一半人则朝清思殿杀去。当然亦有神偷诸人，则到处游走，到各宫踅摸宝物去了。一时之间，大明宫内杀声响起。当时唐敬宗正在清思殿打马球，听到喊杀之声，急狼狈逃到左神策军避难。张韶及苏玄朋等攻进清思殿，真个登上御榻而食，果然神算，分毫不爽！左神策军兵马使康艺全率兵入宫，只用一盏热茶时间便将张韶等人杀死，血溅御座，尸横深宫。
敬宗生性喜好在宫内大兴土木，即位以后兴作相继，没有止息。匠役之人怨声载道，染坊役夫张韶作乱，不啻便是当头棒喝。八月秋夜，又发生妖贼马文忠与品官季文德等千余人图谋不轨事件，当事人皆被杖死。敬宗此后一面敷衍大臣苦谏，一面却变本加厉玩乐，花样不断翻新。宝历元年十一月，敬宗突想游幸骊山，拾遗张权舆在大殿叩头进谏道：“骊山大凶，不可游也。自从周幽王以来，游幸骊山帝王皆被大祸。秦始皇选葬于此，国家二世而亡；我大唐先帝玄宗在骊山修建行宫，而致安禄山叛乱；穆宗驾幸骊山，享年不长，回来后便即驾崩。骊山凶哉，陛下不可去也。”众臣听罢此谏，都被唬了一跳，暗道：“此老如此直言不讳，恐要人头搬家。”不料敬宗听罢此言，反倒引发更大兴致道：“骊山果有如此凶恶乎？越是如此，我越应前去，以验证贤卿之言也。”众臣无不骇然，更不再谏。于是敬宗固执前往，即日回到宫中，并对左右侍者言道：“彼叩头直谏者皆为沽名钓誉，实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