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短篇小说》:棋语·搏杀
储福金
队里派彭星去挑泥炭,队长说是照顾知青。彭星在队里做不得全工,到泥炭工地上,干多干少都是一样的工分。彭星不想去,他知道挑泥炭和挑河工一样,都是要从越挖越深的河床里一担一担地挑上来。彭星下乡一年多了,依然一挑上担,脚下就像在走钢丝。彭星想来想去,是在痛苦上表现,还是避开痛苦?最后他决定跳开来搏一搏,去县城找那个围棋高手。
乡下没人会下围棋,彭星是听镇上卫老师提到这个围棋高手的,说是打败过许多外地来求战的棋手。
听说找下围棋的高手查淡,思古街上的人带着笑,指向一个小门面的饮食店。思古街是县街中心的一条支街,窄窄的街头上连着好多家的铺面。
彭星走在思古街上的感觉,仿佛走进了一条梦中的街路。街面上立着的都是高高低低的两层旧楼,木门木窗,飞檐之上是道道瓦楞。彭星想到了自己生长十多年的海城中的小巷仁义里。
饮食店门前放着一只烤烧饼的炉,炉上围着铁皮,炉下摊着煤灰。
查淡坐在一张像是课桌似的收款桌边,桌面有点油乎乎的。他嘴里叼着一支烟,灰白的烟灰拖得长长的。
查淡一动不动地坐着,半抬眼看着彭星说:“你下棋?”
彭星听卫老师说过,查淡对下棋的人很热情,还招待吃饭住宿。这可是乡下吃饭定口粮、城里吃饭要粮票的年代。
“是。”彭星站在查淡面前,脸上浮着笑。
烟头在查淡嘴里含着,如贴在他的上嘴唇,说话时也不掉下。
“你下过多少盘棋?”
彭星说:“我看过吴清源的《白布局》与《黑布局》。”
查淡像是愣了一下,接着眨了几下眼,说:“棋还是要下出来的,实践出真知。”
“那就搏一下!”
“你跟我走吧。”查淡起身就走,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好像上下班是他自己定的时间。这个年月里没有个体户,县城里的小商铺都是集体性质。
路上,查淡只顾自己往前走,嘴里说:“八县四城都有人找我下棋,一般找来的都是高手……我是要选人下的。因为你是海城的知青。海城嘛大城市……”
“我在海城结交过不少棋友。”彭星跟上他的脚步说。
“哦……哦。”查淡停下来,看看彭星。
彭星感觉自己话多了,他先是怕查淡自恃身份不愿意与他下,此时又怕查淡退缩不下了。毕竟他是抗命不去泥炭工地,又远路搭了车来县城的。
查淡家在一个小巷里,连排的旧楼中的一栋。走进楼里,那环境、那摆设、那气息,彭星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海城人家。海城棋手却少有这样安静与宽敞的所在。
查淡一个人生活。看他的脸色黄中带黑,彭星感觉像海城一位有肝炎的邻居大叔。旧楼的下层房里,有点暗蒙蒙的,摆设简单,收拾得干干净净,很合彭星的胃口。
“过来过来,坐下坐下。”查淡面前是一张特制的围棋桌,木板棋盘上放着两盒围棋。围棋桌不高,查淡坐在一张竹靠椅上,棋桌的另一头放着一张竹凳。彭星许多日子没见围棋了,心像跳高了一下,一屁股坐到竹凳上,伸手就去拿棋盒,想尽快将棋子放到棋盘上去。查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你真的是来下围棋的吗?”
“是,是。”彭星答。
查淡站起来,伸过手来,像这才承认对方棋手的身份。彭星跟着站起来,握着对方薄而暖的手掌。握手仪式确定了他们的棋友关系。
“你知道,我下棋是有规矩的。和我下棋,一盘两盘是不下的,要下就得下十盘。你不是下过一盘就走的吧……十盘看输赢,显出实实在在的水平,才不是野路子……一盘两盘都有运气。”
十盘!彭星没想到会如此大过棋瘾。
“下五天,每天两盘……快棋无好棋。”
“一般人到我这里来,我是不下的……本县里的,我也是不下的。你虽然是本县的,但是从大城市里下放来,我就与你下……不过与我下,要从我的规矩。”
“你可以住在我楼上,和我一起住……楼上有两张床……在我家里你可以很随便,我不喜欢太认真……不过我下棋是认真的。”
彭星只顾点头,这里有棋下,有地方住,其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了。彭星感觉这个查淡看上去冷冷的,内心如同他的薄手掌一样暖和。
彭星大喜过望。这一刻他是最幸福的,是他的梦境中也从来没遇到过的情景。能痛痛快快下五天的棋,对手接待过许多棋友,棋艺不可能太差。就是水平不高,也可以接受,不过是做几天下棋的老师吧。
查淡伸手往棋桌下摸索,棋桌是自制的,下面是个柜子。查淡开了锁,从柜里拿出了几张纸来,上面排着油印的字。
“下棋要下慢棋,就像比赛……和我下每一盘都应该是比赛……”查淡口音很重,是那种夹杂乡音的县城官话,“成绩要记录下来的……你大概没比赛过……什么时候下的、谁输谁赢、输多少赢多少,都要记下来,要两个人签名。这就是比赛的规矩……”
彭星对眼前的查淡肃然起敬,心里有一种激动。他学棋以后,想报名比赛时,运动开始了,一切体育比赛也停止了。对下棋如此认真,彭星还从来没经历过。
查淡把油印纸向彭星推过来。纸上第一行中间写着:下棋公约。下面写着友谊比赛、不从事赌博、不纠结胜负、共同提高棋艺等等的字样,接下来空着两条下划线,是给签名准备的。再下面写着第一盘、第二盘,一直到第十盘。每一盘占一行,每一盘的后面是两条下划线。
彭星突然笑了一下说:“我还是第一次下棋签字。有点像卖身契。”
“什么话!我也在上面签字呢……十分平等……又不是赌博,不涉及任何彩头。”查淡很严肃地说,手伸过来,像是要把纸收回去。
“好好好。当然签。现在签,输赢都签。”彭星赶忙在纸上签了字。
查淡又递过一张纸,上面一样是油印的字,纸上第一行中间写着:下棋规则。下面写着几行字,如落子无悔、黑棋先行,等等。
彭星正在看,查淡伸头过来说:“下十盘,你只要赢一盘,就算你赢了。”
彭星认为查淡的口气太大了,生出了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这里我都写着的……你要让我一子,怎么让由我。”
彭星心绪就像过山车,一下子要抬眼望高,一下子又要俯眼看低。只有棋力悬殊,才有把握盘盘都胜;而让一子也就是让一先。先下黑棋的,棋下完后,数子时要贴回对手五目半。棋力相差大时,输赢都在五目半之上。棋力相当的,五目半分量就大了。
彭星在心里对查淡棋力的估猜变了几变,先想到他擅长布局走细棋的,只要相差五目半,他就有把握盘盘胜。然而却见查淡指着纸上说:“你看这儿……你让我一子,我会贴回你十一目。”
彭星心里又是一颠。倒贴十一目,这么沉重的贴目负担,不是白棋让黑棋一子,而是黑棋让白棋一子了。想查淡不过就是要占黑棋先行,竟不惜倒贴十一目,肯定是行大杀大砍的棋,这样的输赢才不会在十目之间,说明他是个搏杀高手。还没下棋,彭星的心七上八下颠了多少次。
开始下棋。查淡捏了一颗黑子,悬在棋盘上,迟迟没放入棋盘。接下去他收了手,又去拿来一块布,把棋盘擦了擦,似乎画在棋盘上的黄色经纬线更分明了。查淡又捏子凝定了一会儿,将黑子放到了棋盘的正中,围棋盘横竖有十九道经纬线,正中间的那个点,称之为“天元”。查淡落下棋后,又伸手用拇指与食指捏着棋,轻轻地转一下,像是摆了摆正。以后他每下一步都会这么把棋摆正了,有时他还会伸手把彭星的棋子摆一摆正。
当查淡在天元一落子,彭星便想到,查淡不惜贴十一目棋,就是为了先行争一个天元。凭彭星多年下棋的经验,能断定这是一盘搏杀的棋。简单把围棋分作两种战术,便是搏杀与围空。黑棋天元放了一子,白棋想围中间的空就难了。彭星知道这是一盘难下的棋,彭星初始学棋,与同龄棋伴间进行的便是搏杀,直到投师以后才懂得空的重要。彭星开始喜欢空,但搏杀也许让他更有感觉,下得更有劲。
冬天的天色黑得早,很快旧楼房里的光线昏暗下来。下棋的两位根本没在意光影,查淡每一步都走得不紧不慢的,彭星摸不准查淡的棋路,也尽量把棋走得很均匀。看得出来,查淡也是很懂棋势的,双方可谓步步为营,各自走得平稳。彭星心想有十一目的贴目,如此下下去便胜定了。
查淡果然求变化了,把棋投到白阵中来,棋一缠上就有搏杀。搏杀争的是气,气紧完了,棋就被杀了。彭星当然不甘示弱,于是黑白棋在盘上搏杀成一团,每一个子都仿佛喊着“杀”。这一团棋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终于到紧气吃棋的时候了。长气杀短气,彭星算着一口口的气,算下来自己的棋要多那么一气。彭星看看查淡的脸色,见他依然不动声色,不免有点狐疑,真能把这么大一块棋吃到手?算来算去,应该无误了。接下去,双方一气一气地紧,双方的气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清楚。眼见着查淡走了一步,双方都只剩一口气了,该彭星动手了,吃棋总是愉快的,特别是吃一大块棋。彭星心里喊一声“杀”,他不紧不慢地从棋盒中去取子。“杀”!此时彭星似乎听到有一声传进耳来,只见查淡突然拿出一颗子,那是一颗比其他棋子要大的黑棋子,他用劲地把它拍到棋盘上。随后,查淡看了彭星一下,就要动手把彭星整块没有气的白棋子从盘上提掉。
彭星有点瞠目结舌,愣了一会儿,见查淡要动手提子,才想起来叫:“哦哎哎,怎么怎么?”
查淡停了手,把那颗大的黑棋子捏着转一转,放下手来朝彭星望着,眼神似乎不明白地回问着:怎么怎么?
“该到我走,该到我走啊。”彭星带笑地说。
“是该我走的。”查淡指着那颗在盘上显得巨大的黑子说。
“确实是该到我走。”彭星说,“你一连走了两步……要不我们可以复一复盘。”
“是该我走的这一步……说好了的,你让我一子。这就是你让我的一子。”查淡不动声色地说。
“你先走的黑棋啊……”彭星哭笑不得地望着查淡,似乎心里明白了什么,但还是这么说了一句。他仿佛陷进了一个圈,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我下围棋当然知道黑棋先行结束数子贴五目半……我贴你十一目半……算起来,是多还你一个子的目数……但我还是说你让我一子……你答应了让的,不信你可以看看签名纸上写好的。”
原来所谓让一子,就是查淡能把这一子在任何时间下出来。似乎他是捏着了一颗大炸弹,在搏杀争气中随时带着呼啸般地扔将下来。
不用看,彭星也记得纸上的油墨字。彭星下过让子棋,让一子、让两子一直到让九子棋都有,让子都让在棋的开局,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如此让子的。
彭星觉得不用再下下去了,被吃掉了一大块棋,棋盘上厚厚的一片黑棋。彭星把子往盒里一丢,只顾看着查淡。查淡把那张签了名的纸移到彭星面前说:“你可以复一复盘……没错的话,就在纸上签个名……天不早了,我来弄饭吃……你是难得来的棋友,我应该招待你。”
说着查淡起身去了。屋后有一间在天井里搭的小厨房,封了的煤炉被打开,立刻飘出只有城市才有的煤球味。
查淡毕竟是在饮食店工作的,做的面条滋味很不错,还拌有酱,那酱不是简单的酱,夹有肉末、花生与香菜,熬制出多种味道。
彭星吃得高兴,对输棋也就没什么感觉了。查淡吃饭时不怎么喜欢说话,埋头吃完了,就去收拾。查淡收拾得不紧不慢,把桌子擦了,又扫了一遍地。看得出他做事很仔细,有条有理的。
彭星在乡村里,农活之外,自己的生活是懒懒的,有时脚也忘了洗。
晚饭后下第二盘棋。这盘棋下得很快,彭星不愿与查淡的棋搏杀,因为他要提防连下两步的那一颗大黑子。他尽量拦出自己的一大块空。最后查淡祭出了那一颗大黑子,把黑白交界的一片白棋吃了。彭星的白棋大空被破了,简单点一下目,虽然输得比第一盘少,但也只好投子了。
第二天,彭星醒来的时候,快到午时了。查淡家上层是个矮矮的阁楼,两边搁两张床,人坐在床上便要挨到房顶了。除楼中间老虎天窗透进一片阳光,四围还是阴阴的。彭星下乡后就好像身心总在疲惫中,没睡足这样的觉。
查淡不在,想早已去饮食店上班了。矮阁楼上多少有点沉闷。彭星在老虎天窗下伸直了身体,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他似乎还没饿,在乡村里一到吃饭时间就有饿感,总像是吃不饱。一到城市他的胃口也就变化了,也许是昨晚面条太好吃,他吃多了。彭星决定出门在县城里走走。
县城与海城是无法比的,就那么两三条略宽的街,连着一些巷子。街上很少有车,见到一些提篮挑担黑红肤色的乡下人,江南的农民在农闲时也闲不了。彭星心想,五天时间,他可以彻底地放松一下。他对自己说,能下棋,能有地方住,能有做得不错的饭吃,他应该是要高兴的。胜负随查淡去,就当陪他玩,何乐不为。
下午回到查淡家里,查淡已经在棋桌前坐着,叼着一根烟,见彭星也没发问。彭星在他对面坐下来,把下面的竹凳移移正,小竹凳光光滑滑的,很结实。查淡落子,还是在天元上。彭星抓起白子就下,也没有什么布局设计,只顾下子。明知有毛病的棋,心想反正他那个大杀器一出,局面都一样。且不管他,爽性连输十盘棋,就在纸上给他签十个名吧。
彭星的棋下得很快,不做太多考虑,这是他下得很松的一盘棋,反正是要输的嘛。
查淡也很快轻松起来,下昨天两盘棋时,他一直是眼盯着棋盘一声不响的,此刻他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棋是有灵魂的,棋是有力量的……”他突然笑了一声;彭星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尖尖的,像是从嗓子里咳出来的。接下去,查淡开始哼起了一支童谣,声调是快活的:“……老鹰抓小鸡,哎哟哟,老鹰跑东又跑西……”
“你可有师父教你的?……看得出来是野路子……说来搏一搏,我只需出根小指头……”
彭星不免用了一点心,让查淡多少紧起来,但纠缠之处,料到查淡就要祭出那一颗大黑子的时候,彭星便潇洒地认了输。
查淡眉眼不抬地说:“我还没有遇上那一子没出就认输的棋。”
晚饭烧了一锅的粥。棋局结束得早,查淡有时间慢慢熬粥,熬粥间隙,他把家里打扫了一下。彭星坐的小竹凳断了一根竹片,他不知从哪儿取来竹条重新编上,并打磨光滑。想来,这个竹凳便是他编制的。这日常琐事他做得不紧不慢,嘴里哼着,似乎哼得快乐。
粥不稠,桌上放着一盘腌菜,像乡下人吃的伙食。彭星心里不由想着,既然是玩,也得给对手一点难度,不能让他小看了。
晚饭后,下第四盘棋。彭星动了点脑子,只是为了避免查淡的大黑棋落下来吃棋,彭星走了不少加固的棋,也不敢放手搏杀。
查淡又开始哼起小调,是那种带点戏谑的乡村小调。查淡的嗓子不行,调子却哼得准,很有点味道。
眼看着又是输,彭星感觉没意思透了,放下子来,说:“赢棋有意思吗?”
查淡默默地看着彭星。彭星以为他在品味自己的话意,也就微笑着迎着他的眼光。
查淡说:“人活着有意思吗?”
彭星在田里拄着锄头看着日落的时候,倒是想到过: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你比我有意思吧。城里户口,有工作,每月有工资。哪像我们插青,乡下种田的。”
“是吗?”查淡不哼曲了,目光迷离地说,“你比我年轻……身体也比我好吧。”
彭星躺下的时候,一时没有睡着,查淡在那边床上像平时一样静无声息,也不知他睡了没有。天花板上有一处裂缝,染着一片印迹,缝中有灰悬着。彭星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家,他插队了,妹妹可以留在城里分配工作了吧,留在城里的人生有意思吗?他曾经有过很多理想,还曾经想当一个政治家,成为大人物,那样活着才有意思吧?
既然要下,就下好。第三天下午下第五盘棋,彭星为防查淡的那颗炸弹,尽量与他打小战,不做一口气争的大搏杀,一些小利的损失都不在意。棋重新下得紧了,但还是经不住中盘以后查淡投下的炸弹,那颗大黑子在盘上就像个高出一截的坟头,整个棋子修磨得乌亮亮的,显着杀气,四周是一片白棋的尸体……
彭星把子在盘上一投,说:“输了输了。我们还是正常下吧。不要用你那颗大黑子了,好好下一盘。”
查淡咳了一下,烟头还在嘴唇上叼着,“我每一盘都认真下的……哪一盘没好好下?……这一颗子只是代表你让我的一子,换一颗小的怕你看不清楚。”
“我实在是让不了你这一子啊。”
“说好的,也签好的……男人说得出做得出……无可更改。”
这一天的晚饭,吃的是查淡从饮食店带回来的馒头。馒头干冷了,查淡在炉子上烤了烤,烤得四面黄黄,香喷喷的。他还从包里取出了一小包猪头肉。馒头搭猪头肉,彭星感觉像过节。
彭星想,就当是玩另一种游戏吧,这种游戏的双方是不平等的,庄家手握一个大杀器,在他认为关键的时候,可以杀将下来。
既然进行这种游戏,就得接受这种不平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彭星生在普通工人家庭,在他的人生中,吃穿玩乐方面他一直无可与人比,只有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他与班上人称“奶油小生”的包揽为一二名,他们私下里也铆足了劲,争着比着,眼见着彭星多了一两次第一名,运动来了,成绩没用了。到了毕业时,上山下乡全国山河一片红,他们只有到广阔天地中去比身手了。突然有一天“奶油小生”却到班上宣布,他要参军了。原来,招兵的部队连长与“奶油小生”的父亲在一个班里待过,老战友的孩子啊,一句话,立马换军装。那可真是落下的一颗幸运飞弹。于是,“奶油小生”去部队,有了晋升的前途,就算将来复员,还是回到城市。彭星下了乡,与乡村人比,他有着城里背景,生活上要好过一些,但在农活上根本无法与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比。无可比,如何比?依然摆脱不了比一比。
在棋盘上,要有所搏,就要有算计。这种游戏的根本,就是要设法减少那颗炸弹对棋势的影响,不能让它的威力太大。彭星在接下来的棋局中,用足了算计,或是引诱,或是逃避,或是形成厚势,或是拉长战线,算来算去,结果还是逃脱不了那一颗大黑子的力量,这一盘棋,彭星还是输了,但最后不是投子。数子贴目后,输得不是那么难看了。
“如果正常下,我是会胜的。”
“世上没有如果……如果那样,我就不那样下了。”查淡显得兴致勃勃的。
彭星感觉一步步落入查淡的套子里,既陪着他玩,又要玩得认真。彭星只有笑一笑,去睡觉。躺在被子里,这一盘棋又回到脑子里来,他构思着各种方法,心想总要赢这么一盘吧。
这一天早晨,彭星在阁楼上醒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个念头转过,查淡连着那颗大黑棋冒进他的意识中来。他把被子拢拢紧,突然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寄居者,一个浮着的过客,在这里过几天而已。过的这几天也实在没意思,来下棋的,却下的是没意思的棋,他该回头,回哪儿呢?他对生产队队长说什么?他对队里人说什么?他还能去泥炭工地吗?他是否就该踩着烂泥,把一担担的泥炭从河底挑上来?
正胡乱想着,就听楼下的大门响了一下,这个时间查淡正忙着做点心,是不会回来的,彭星便穿了衣服下楼来。只见一个肩上扛着扁担的中年农人,扁担头上绕着麻绳,想是挑猪或挑农产品来城里卖的。
农人是查淡父辈老家的,口音相近于彭星插队地方的乡音。彭星便充当主人接待他,与他聊天。农人说早些年他也来过查淡家,查淡也去过老家村上。查淡是个耳根软的人,喜欢什么事情都听人家的,后来,他娶了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就什么都听老婆摆布,与老家人都不来往了。再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听说他老婆带孩子走了,农人这才来看看他。
农人走了,彭星独自坐着没有动,有一刻,他感觉自己坐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有如梦幻。他没想到查淡的生活是如此,而他自己的生活呢,他不甘愿在农村扎根一生,但前面还有什么希望,社会能有什么变化,他看不出来。他的人生是虚着的悬着的,只能听任摆布。他自以为会在棋上一搏,在下棋时却依然受着别人摆布。
下午与查淡对坐下来准备下棋的时候,彭星说到早晨来的农人,说:他没去饮食店找你吗?我告诉了他地方的。查淡嗯了一声,没有接下去说什么,彭星也就没有再问。
彭星心里有所解脱,还是按正常下。白棋就与黑棋对杀起来,整个把黑棋围起来,一旦接触,见断就断,黑白棋都分割成了几块。查淡也显得有了精神。直到满盘是棋的时候,他突然拿出那一颗大黑子,把彭星白棋中间的一块棋筋吃掉了。于是,黑棋的几块棋都联通活了,而彭星的几块白棋都活不了了。一来一去,就是大转盘。本来黑棋只有几小块是活的,目数不多,要输大概百来目的,现在反转过来,围着黑棋的白棋大龙反而死了,白棋要输百来目。
彭星一声不响地把子投了。查淡说:“你今天下得来劲。”
彭星说:“是啊,输一子是输,输满盘也是输。”
查淡说:“这也对。……下棋还是要有搏杀劲道的。”
吃过晚饭,又开始下一盘棋,彭星变换了手法,拦起大空来。于是查淡争占边角,彭星根本不在乎下面的得失,白棋中间形成一块巨空,看盘面目数就多于黑棋。然而查淡最后祭出那一颗大黑子,一下子就刺穿了白棋的中空,中空一破如同大气泡泄了气,全瘪了。
彭星投了子说:“这两盘我简单试了一下,要按正常下,你根本无法下。”他的口气里含着嘲讽。
“你又说正常……我就瞄着,让你棋死得多,空破得多。”
彭星说:“那是在你家里,按你的走法。你走出去,到哪儿,大家不是按一种规则走?”
“为什么要按一种规则走?”
“那是公平的,一人一步棋。哪有可以一下子连走两步的?”
“有公平吗?这世界上有什么是公平的?”
“可是你老这样走,你连正常的都不会走了。”
“什么是正常?……我为什么要出去走棋?有本事能来赢一盘……又有多少人会走围棋?所谓正常的围棋规则,还不是什么人制定出来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按人家定出来的走?那样走就是赢了又有什么意思?……正常的棋赛呢?没有了……还不都是走了玩玩的?走了玩玩,由谁来定规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都以为你一步我一步,赢了一盘棋,脑子就比人家好,水平就比人家高……还不是在别人画的圈里争高低?”
彭星哑口无言。换个人来听查淡所说,也许会认为他是蛮不讲理。偏偏在彭星的意识中,已经存积了相近的想法,只是查淡的话更直白,所触更深切。
一只蛾子围着发着黄亮的灯泡转,偶尔停在灯泡上,在棋盘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来。
查淡上午从店里回来一次,带回一套烧饼油条。彭星好长时间没有吃到如此美妙的早点了。查淡说烧饼是他亲自烤的,油条也是他炸的。烧饼烤得松脆,油条炸得金黄。在海城,彭星就喜欢吃烧饼夹油条,但很少有钱去买。再说,海城的烧饼、油条也没查淡做得这么好吃。
余味还在口腔中,憋着的一口气在心里。彭星细想时,觉得这种下棋很可笑,但他却可笑地在这里下到了最后一天。慢慢地他已经习惯了与查淡对局,一旦布局落子,他就有一种紧张感,等待着那一颗特别的大黑子,突然带着呼啸的气势从天而落。每一次查淡祭出这颗炸弹之时,彭星都仿佛听到一声“杀”,不知是查淡叫的,还是彭星心里呼应的。彭星下棋的每一刻都带着这种紧张,而紧张形成了一种莫名的期待,就等着那一颗大黑子落下来,他的心仿佛才会落到原处。这种感觉是期待是害怕是折磨是愤恨,仿佛早恋时夹杂着痛苦与不安的期待,不知那个矮矮个儿圆圆脸的女孩,会在什么时候露出一个怎样的表情,吐出一句怎样的语言。
似乎围棋天生就应该这样下的,似乎围棋天生就有这么一个大黑子的存在,似乎围棋天生就有这么一个不公平的变化。而他憋着的一口气,便是不甘心。
莫名的感受带来莫名的期待,他期待着这种感受的到来,期待着下午的两盘棋,期待着查淡回来。连同查淡的黑黄脸色和形态举动,还有他的房间与摆设,都有着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仿佛是缘定的,不知何世何梦,曾经接触过的。
查淡似乎一点没有彭星的急切感。回来后,先把水烧开了,接着开始熬酱,他斩了一点肉末,切了一点碎菜,剁了一点豆角,还配了一点姜葱。他不紧不慢地做那些配料,晚上准备吃面条。他认为面条好吃,一是靠煮,煮的时间要恰到好处;二是靠料,拌面的酱料要有滋味。
两人在棋桌前对坐下来,查淡朝彭星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了句:“你是个有耐心的人。”
彭星觉得奇怪,他正等着查淡落子,感觉中对棋的期待胜于晚上的美餐。想来查淡是指他能下完十盘棋的。那么以往又有多少棋手能遵从查淡的规则,与他下完十盘棋呢?
查淡落子了,他尽量拉长下棋的时间,正是在享受这最后的两盘棋。彭星开始落实构思好的战略,就是把查淡的棋隔成好几块,这样查淡的那颗大黑子出现时只能吃掉一块白棋。彭星相信自己的棋力要高出查淡很多,下乡后他没有下过棋,现在棋的感觉又回来了,唯一难以适应的是变了规则,但他现在已经熟悉这种规则了。规则归规则,但棋还是棋,规则中的不平等,也就那一个大杀器,其他的,还是不变的一步步棋。本来他觉得这样下棋没意思,现在他又融入棋中,他需要进行全盘的计算,他需要展现更高的杀力,要赢,要成功,不能顺着走,不能放弃,不能由人宰割,要有自己的奋力。无论怎样他要搏一搏,勇气在盘面上发挥,他觉得自己进一步理解了棋。
查淡也感觉到了棋紧,他也步步用心,尽量把棋连在一起形成大搏杀。反正他不着急,不到大的选择,他就不动大黑子。
“棋是有变化的,怎么变是不同的。”查淡说。
“不同之中自有相同。”彭星说。
最后,查淡在选择后扔出炸弹,吃了白棋一块,黑棋还是胜了,虽然胜得不多。
就剩最后一盘了。晚饭时,查淡拿出了一瓶大曲酒、一包花生米、一包豆腐干。他给两个小盅倒了酒,朝彭星抬手示意一下,便自饮了一口。两人喝着酒,开始谈起下棋的事。查淡说,签名下棋以后还没有人赢过他。有个姓潘的北京高段棋手,老家在县里,回老家时与查淡下了两盘棋,以为两盘中总能胜一盘,但还是查淡胜了。潘棋手称他的那颗大黑子是原子弹。
“你手握原子弹,随时能放的原子弹啊。”彭星说。
查淡突然笑起来说:“都说世事如棋……世界上美国最早有原子弹的,打日本就放了原子弹……现在也是很少的国家有原子弹……为什么棋上就不能有原子弹?原子时代嘛。”
查淡说得高兴,又喝了一盅,还给彭星斟了酒。
彭星说:“你自己喝吧,要下棋呢。”
“想赢我吗?……喝酒能影响什么?不能说女人干不了,就认为是酒的原因吧……我只喝一两酒,从不误事。”
查淡说着,又去拿酒瓶,拿到手里,又放下了,“我也不喝了……等最后一盘赢了,等你签了字……十盘功德圆满,再喝……那时你也可以醉一醉。”
“不用废话,下棋吧。”彭星笑着说得狠狠的。
一旦要在棋盘上落子,查淡神情严肃起来,把子在空中举一会儿,照例落在了天元上。白棋落子角上,黑棋就缠上来。彭星毫不迟疑,立刻把查淡投来角上的黑棋包围缠打起来,似乎忘了有原子弹一说。于是,在一个四分之一的棋盘上,缠打到密密实实,眼见着白棋围着黑棋到了一气杀的时候,一旦提了子,原子弹也起不了作用了。查淡高举起那一颗大黑子,再重重地落下来,原子弹周围,整片白棋都死了。查淡把白死子一个一个地提了,放在手里掂一下,说:“有一斤半重。”
彭星默默地看着。盘面上白棋很难看,几乎都是黑子,黑棋形成厚实的一大片的空。彭星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白棋虽然死了很多,但外围多少还残剩着几颗白子,有一定的势,另外四分之三的地方,还是空白可征之地,最根本的是他不用再害怕那颗让人悬心的原子弹了。彭星毫不气馁地在四分之三的空处占角占边,只要查淡投黑子过来,白子就坚决地包围缠斗,有断即断,有杀必杀。查淡的原子弹已经引爆,再无依赖,多少有些退缩。于是白棋越杀越勇,有时明明是无理的,也断下去,也压过去,摆明了想要吃回一大块棋。白棋的走法看上去是无赖的,是搏命的,仿佛要连同那其他九盘中被原子弹弄得无所适从的恶气,一下子都吐出来,一下子都得以报复。查淡好几次抬头看看彭星,像是才认识他。彭星只是一声不哼地看着棋盘,查淡嘴里说了一句:“认得你狠。”于是黑棋尽量往坚实根据地的四分之一处逃生。黑棋逃生确实还是有一套的,最多只丢去个别子,终能安全到达。
毕竟一开始棋盘上黑棋的空太多了,棋厚好下棋,只要不被吃大块,自然还是黑棋有胜的把握。对着白棋恶狠狠的搏命架势,查淡因十盘棋已经有九盘赢到手,不想功亏一篑,但缺了倚伏的黑棋气势一落千丈,或者落荒而逃,或者委屈求活。逃的棋形成一条条弯曲的棍子,活的棋也勉强只有两只眼,一处处黑棋都是实实的没有空。而白棋潜伏的力量似乎一下子爆发了,妙手奇发,连同官子上也是到处盘剥,每一步都是赚着。走到最后再细看,发现黑棋在一大半的棋局中只是陪着白棋走的。而白棋在三个角、四条边上处处有空。如此,黑棋想变化也已经无可变化了。
整个一局棋,盘面上还是黑棋好,但黑棋要贴回十一目,数子结束,黑棋竟然输了三目棋。
彭星拿过那张查淡早就准备了的纸,在胜棋的一方,签了自己的名字。上面九行都是查淡一笔一画端端正正的签名。
“好好。这下子,我总算胜了。按规定,整个都算我胜的。前面九盘只是练兵,十局一杀,杀得漂亮啊。”
彭星把纸推到查淡面前。查淡嘴里说着:“不对不对。”不知道是下棋下得不对,还是点棋点得不对,查淡的脸色从黑黄转为苍白。
彭星突然觉得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畅,“下棋就是这样,有胜就有败,有得就有失……”
“不对不对……”查淡把那张纸拿起来看一看,突然就一把揉成一团,又展开来,把它对折撕成一半,接着又撕成了一条一条,嘴里还在说着,“不对不对。”
查淡笑起来,一边撕一边笑着。彭星的脸也变了色,许多人生的感觉一下子往上涌,一边涌着,一边变化着,变得那么复杂,变得那么简单,变得那么密,变得那么空。面前只有一张查淡的脸,脸的后面连着五天下棋的生活,本来就悬着一个空,得到与失去也只悬于一线。五天生活的后面,依稀也如虚幻,没有一处落实,没有一处真切,没有一处把握,没有一处获得,以往的人生团成了一团,都涌上大脑,似乎又在这一刻断裂了,撕碎了,落下来的一条一条都沉重地落到深处……
便在那一瞬间中,彭星跳起来,顺手拉过刚坐的小竹凳往查淡的头上挥去,小竹凳在查淡的头上弹跳了一下,形成一条弧线,落到了厨房门边。
查淡朝彭星看着,一动不动。他的表情凝定着,他的眼光凝定着,从发际流出一条鲜血,到眉毛处也仿佛凝定了。一刻前飞速的动作之后形成了定格的一切。
彭星这才想到要走。他就开了门走进暗黑的巷子里去了。他不停地走,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一直走到城郊,面对着无垠的旷野。他在野风中站着,眼前依然是查淡流着血的脸和一双定了格的眼睛。
他为什么站在这里?他搏了什么?胜负是什么?如此,获得了什么?不如此,又失去了什么?然而他又觉得,他人生中只有这一次搏杀是实在的,其他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感觉中虚掉了。
半夜时分,彭星拦下了一辆长途运泥炭车,他给了司机十斤全国粮票,坐在副驾驶座上,搭车往省城去。
【作者简介】储福金,男,江苏宜兴人,一九五二年生于上海。毕业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与南京大学中文系。插过队,担任过小说编辑。已出版长篇小说《心之门》《雪坛》《黑白》等十余部,散文集《禅院小憩》等,另有文学理论文章多篇。小说曾被译成英、法等外文出版。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江苏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紫金山文学奖及多种期刊奖。现为江苏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