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余光中先生
余光中先生享高寿而终,网络和报刊议论蜂起,我虽非余先生之门生故旧,也有几句话想说。我当年泅水抵港之后就得闻余先生之大名,余先生以诗名,但对余先生之诗坊间评价不一,褒者如黄维樑兄等,几乎要棒之为诗圣;贬者如蓝海文,贬损得只值一钱,并为之动手术(改余光中的诗)。我读余先生之诗不多,也不想对余诗作深入的评价,我浮表的感觉是,间有佳作,也有些诗为我所不喜。我年轻时写新诗,我的诗与余先生的诗风格迥异,我尽量避免评别人的诗,不想因诗风与自己不同就贬损人家,也不想与自己相同而吹之捧之,但回忆我写的第一篇文艺评论却是评论诗歌的,正因余光中先生而起。
我与余光中先生的两次商榷
1971年,台湾巨人出版社推出一套大型的《中国现代文学大系》, 1972年在港发行,我初读余光中先生写的《序》,心中大感不快。我不服余先生在《序》中对几十年中国新诗的损毁与否定,便发起傻劲,花耗多月时间到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找资料,写成一万多字的《略论中国新诗的成就和发展——与余光中先生商榷》。其时,余光中先生是著名的现代派大诗人,又是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的名教授,而我只是一个来港不久的文艺青年。我赖卖文维生,却没有固定的专栏,靠四处投稿,生活朝不保夕,家里妻哭儿啼。我只要稍多为家计着想,就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因为我的“商榷”,不仅会得罪余光中先生,还会得罪余先生的学生和故旧,甚至会吓怕一些编辑。可惜我那时既不谙世故,性情又冲动,傻劲发作,便不顾一切。幸而《文坛》的卢森先生肯拨出篇幅,1972年末刊出我这篇长文。“文章发表后没有任何回响,余光中先生当然不会理睬我,其他‘大家’也许不屑一顾。我看到的唯一勉强算是回响的,是历经二十六年后(1998年)郑炜明(苇鸣)君在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和台湾佛光大学协办的‘香港新诗国际研讨会’上提到几句,他在《日渐湮没的风景线——六十年代香港新诗》中说:‘……诗集末有一篇附录文章《略论中国新诗的成就和发展——与余光中先生商榷》,今天看来,文章中大部分意见,仍然值得我们进一步思索,例如他提出“新诗是纵的继承”这个观点,与横的移植唱反调,仍算是一家之言,不应抹杀。'”。我这次的“商榷”,算不算是与余光中先生有了“过节”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第二篇比较严肃的文艺论文,坦率说也是由余光中先生催生。我在我唯一一本文艺论文集《我的文学思考》的后记《为而弗志也》中说:“《试论戴望舒和他的诗》却下了更多功夫,花耗相当多时间到港大冯平山图书馆找资料,企图对戴望舒和他的诗作比较全面和深入的评价。《戴》文的产生,肇因又是余光中先生,一九七五年时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余光中先生,在《明报月刊》上评戴望舒的《雨巷》,认为‘《雨巷》音浮意浅,只能算为一首二三流的小品’,认为《雨巷》‘这样的诗令人想起“前拉非尔”的浮光掠影。两段十二行中,唯一真具象的东西,是那把“油纸伞”,其余只是一大堆形容词,一大堆软弱而低沉的形容词’。我看后心里不服,为戴望舒抱屈,傻劲又发作,便花耗心血写这篇《试论戴舒和他的诗》,也感谢当时的《大任》杂志肯分两期发表我这篇长文。”其时,《文坛》已经停刊,我估计我这篇论文无论投给《明报月刊》或《当代文艺》都不可能有发表的机会。《大任》杂志刚创刊不久,主编孙宝刚我与他虽未曾谋面,但我相信他在黄震遐先生或《万人杂志》处应该知道我,所以便擅自投寄。不料我这篇两万多字的长稿很快就刊出。可惜的是《大任》杂志寿命不长,大约一年半载后便停刊,我相信图书馆中保存着的《大任》杂志应该不多。坦白说,“我并非有意跟余光中先生过不去,余先生的诗虽然有一些我不太欣赏,但也有很多我是欣赏的,我一再与余先生抬杠,非为创作,而仅局限于对余先生论文观点有不同意见。‘诗无达诂’,欣赏别人的诗已不容易,更不要说去改人家的诗了,当年余光中先生改戴望舒的诗,我表示反对,二十年后有人(蓝海文)改余光中先生的诗,我也同样坚决反对。”
20世纪70年代,余光中先生早已名成利就,香港中文大学的薪俸冠绝亚洲,经济条件优渥,我觉得他颇有点睥睨诗国,目无余子。他如果不是心高气傲,如果尚存一点谦卑,相信就不会写出《中国现代文学大系》里那样的《序》,也不会擅自删改前辈诗人戴望舒的名作《雨巷》。
“乡土文学论战”中余光中自毁形象
我更进一步认识余光中先生,是在又两年后的台湾“乡土文学论战”中,20世纪70年代后期,台湾爆发了一场“乡土文学”论战,这场论战不仅令我对余光中先生有进一步的认识,也令我对胡秋原、郑学稼先生有进一步的认识。“乡土”是文学中的地域性,文学必须植根于土壤,鲁迅《阿Q正传》《孔乙己》《祥林嫂》的乡土是浙江绍兴;老舍《骆驼祥子》的乡土是北平;张爱玲《金锁记》《半生缘》的乡土在上海。70年代台湾一批青壮年作家陈映真、尉天骢、王拓、王祯和等植根于台湾乡土,提倡“乡土文学”。这本来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可是1977年夏秋之交,手执台湾舆论界大权的彭歌却发动一场“乡土文学”论战,旨在围剿肃清所谓左翼文学在台湾的影响。彭歌是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中央”日报》总主笔,他首先在台湾第一大报《联合报》上发表一篇《不谈人性,何有文学?》,点名指责王拓、陈映真和尉天聪三位‘乡土文学’作家,把描写台湾下层人民生活的‘乡土文学’,说成是鼓吹阶级斗争,文章气势汹汹,颇有姚文元的架势。军中作家王蓝、司马中原等相继响应,加入讨伐“乡土文学”的行列,而最为凶猛的是余光中先生。他在《狼来了》一文中引用毛泽东语录,以此来证明台湾的“乡土文学”就是大陆的“工农兵文学”,由此要把“乡土文学”处之死地。余光中咬定“乡士文学”的观点与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有暗合之处,一顶红帽子扣下来,“乡土文学”诸君再也不敢回嘴。须知在戒严时期,扣红帽子是会人头落地的。形势相当危急,警总磨刀霍霍,准备抓人。陈映真这样记述:“由于问题一开始就以异乎寻常的、明显的政治词语提出,加上攻击者同伴的呐喊和威吓,整个文坛一时落在悲愤、焦虑和恐怖的噤默中。一直到9月,中华杂志登出胡秋原先生《谈‘乡土’与‘人性’之类》,对于前揭的彭歌《不谈人性,何有文学?》提出了有力的批评;10月,中华杂志又刊出徐复观先生《评台北有关‘乡土文学’之争》,这才扭转形势。彭歌等不敢向胡、徐两位老前辈扣红帽子,因为两蒋对胡、徐两公都知之甚深。”由于胡秋原、徐复观等的介入,不仅压下国民党内文化专制主义者的气焰,而且掩护了陈映真等免再度遭受牢狱之灾。笔者亲自听过胡秋原和郑学稼先生说,他们探悉“总作战部”主任王升上将就要动手抓人,两人亲自前往劝阻,王升才作罢。所以陈映真在庆祝胡秋原九十大寿时带有深情地说:“东渡以后的胡秋原先生一直不是国民党统治集团权力核心中的人,正相反,他在很多时候,一直是被国民党当局视同异己。他所主宰的《中华杂志》,一向是国民党军队、机关和政治监狱所禁阅的杂志,就是一证。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知识分子,在当时极端独裁的政治下,能够以他瘦弱的胳臂,单薄的衣袖,庇护了众皆欲杀的台湾乡土文学。胡先生的万钧之力之所以来,无他,正是一生涵养的知识、思想的力量。”
笔者没有听说过余光中先生与陈映真等人有何私怨,但他们在人生理念和文学见解方面的不同却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仅因见解和价值观的不同而在戒严时给别人扣红帽子,至少是不慎和不厚道的。徐复观先生称《狼来了》为取人首级的血滴子,并非言过其实,如果不是胡秋原、郑学稼的力保,“乡土文学”诸君子已经有人系狱。自此余光中先生在知识分子和一些读者中形象大告低落。大概他自己也感觉得到,所以曾经多次解释和申辩,可是这种白纸黑字铸成的污点,岂是轻易所能清除的?
在短暂会晤中余先生留给我的印象
我与余光中先生在2007年之前,从未见过面,也没有任何交往,我与余先生唯一一次见面是2007年2月。其时,中文笔会和国际笔会代表在香港西贡举行会议,而我恰担任香港艺术发展局文学组委员会主席。我认为文学艺术不应太顾虑政治立场,进门都是客,中文笔会和国际笔会既然在香港开会,文学组至少应略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吃一顿饭。经过请示获得香港艺术发展局上层批准,我前往西贡出席国际笔会,并邀请国际笔会代表和一些与会代表吃晚饭。可是“艺发局”仅批准我请一席,我想多请几个人都没有办法。国际笔会代表我邀请了笔会会长等几位洋人,台湾代表我只请余光中及张晓风,大陆代表我只请沙叶新,香港代表只请香港“中国笔会”会长喻舲居夫妇等。因此惹来香港和大陆一些作家在背后骂我“看不起人”,其实全部代表我都想宴请,广结善缘,但上头不批准我没有办法。
这次我与余光中先生会晤中,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位瘦弱的谦谦君子,虽不多言但礼貌周到。我曾顾虑他会拒绝我的邀请,但没有,我一邀请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相信他没有看过或不知道我那两篇“商榷”的文章,他已年届八十,大概已无往日的傲气,不再计较以往的小事。余光中先生业已仙逝,俱往矣,但相信他的诗文仍会长留人世间。
2017年12月26日
(作者寒山碧先生系香港著名作家、学者、出版家)
参加寒山碧先生主持宴会的余光中先生(前排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