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研究
消失了,满天壮丽的霞光——余光中诗文里的生与死黄维樑
【黄维樑按:承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李怡院长、张放(张叹凤)教授邀请和安排,2018年10月杪我在成都做了两场报告:10月29日夜晚七时至九时在四川大学双流校区;10月30日夜晚七时至九时在西南民族大学武侯校区。两场的报告都以“消失了,满天壮丽的霞光——余光中诗文里的生与死”为题;第一场的主持人是张放教授,第二场是西南民大文学院院长杨荣教授。本文根据第二场报告的录音整理而成。现场录音由四川师范大学的张叉教授和他的硕士研究生余秋蓉同学整理成书面记录,我感谢他们两位辛劳的工作。我阅读书面记录,对内容极小幅度地加以增删,对文句则有很多改动和修饰,成为下面文本。本文保留杨荣教授在报告前对我的介绍、报告后同学和我之间的问答,以及杨荣教授的结语。】
为什么讲余光中?
杨荣:我们的讲座马上要开始了,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香港著名学者、作家黄维樑教授。黄先生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获一级荣誉学士学位;是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博士。黄维樑博士曾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香港作家协会主席;对中国文学、中西比较文学研究都有成就。刚才我在迎接黄老师的时候说,我年轻的时候,就读过黄老师的作品。今天我们在这里将聆听黄老师的学术演讲。我很荣幸,今天黄老师亲自签名送了我他的一本大著《从〈文心雕龙〉到〈人间词话〉》——本书是从前我读过、近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再版的。黄维樑教授的学术著作有很多本,此外还有多册散文集。我说得太多了,朋友们都说,杨老师你少说话,还是多听黄老师讲吧。好,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黄老师给我们讲余光中。
黄维樑:很高兴来到你们学校——西南民族大学。成都我来过很多次,你们学校呢,是第一次,我特别高兴。还有更高兴的,是见到这么多年轻可爱的面孔。刚才杨院长说,青年的时代读过我的书。他一直非常年轻,而我不再年轻,已经身处后中年时代了。
四川大学的张放(张叹凤)教授建议我讲余光中。余光中先生去年(2017年)12月辞世,张教授建议我讲包括余先生去世前的一些事情。我根据他的建议,定了这样一个题目:“消失了,满天壮丽的霞光——余光中诗文里的生与死。”余光中,你们都听过这个名字,也读过他的作品吧?读过《乡愁》啦,是不是?《乡愁》之外,有没有读过他别的作品?(座中同学有反应)啊,也有。为什么要讲余光中呢?余先生年轻时在四川待过七年,后来写过诗和散文讲四川的山水和人物。他来过成都好几次,在这里演讲、诵诗,参加过杜甫草堂的盛大活动。
为什么讲余光中呢?最重要还是因为他的文学成就非常大,是非常杰出的诗人、散文家、批评家、翻译家。他说他在四度空间写作,我说他还有第五度空间,即编辑作业,所以我用“璀璨的五彩笔”来形容。我先朗读余先生的诗《苍茫时刻》中一个片段:
看落日在海葬之前
用满天壮丽的霞光
像男高音为歌剧收场
向我们这世界说再见
所引第二行是这次演讲题目的出处。这首诗跟死亡有关系,下面会再引述和解说。
我先略道他的生平。余光中1928年出生于南京,原籍福建永春。曾在南京大学、厦门大学读书;1950年到台湾,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8年赴美国进修,得到爱奥华大学的艺术硕士学位。先后在台湾师范大学、台湾政治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台湾中山大学教书。1974年余先生从台湾到香港,在中文大学教书。他本来在台湾是在外文系教书的,到了香港则在中文系。我1976年回到母校香港中文大学任教。余先生从1974年教到1985年,才离开香港返回台湾。换言之,有九年我们是同事。1985年起他在高雄市的中山大学任文学院院长,退休后成为“荣休讲座教授”。这是来自英美大学的一个名衔:特别杰出的教授,退休后获得这个荣誉,英文是professor emeritus。
他在中国的大陆、台湾、香港、澳门都教过学、讲过学,得过好几个大学的荣誉文学博士学位。最近,港珠澳大桥通车,这桥贯通了三地,三地的人都非常高兴。有一年余光中在北京大学任“驻校诗人”——英文是poet-in-residence。
余光中的著作非常丰富,包括诗集约20本、散文集十多本,还有多本翻译作品。有一本他翻译的书《梵谷传》,在其翻译作品中特别销得好,影响特别大。近年出版的诗集有《太阳点名》,散文集有《粉丝与知音》;今年出版的《从杜甫到达利》则是遗作了。成都有杜甫草堂,中国大诗人杜甫大家都知道;达利呢,他是欧洲一个现代主义的画家。余光中中西古今融会贯通,这本评论集是个例子。
对余光中作品的评论,中国的大陆、香港、台湾都出版了很多本书。这里略提及我的几本。1979年出版了我编著的《火浴的凤凰》,1994年出版了我编著的《璀璨的五彩笔》;2014年出版了我个人著作的《壮丽:余光中论》。我著作的《文化英雄拜会记:钱锺书、夏志清、余光中的作品和生活》,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今年(2018年)才出版的。李元洛跟我合著的《壮丽余光中》也在今年出版。
为什么讲余光中?刚才说过,因为他非常杰出,是文学大师。各地的学者、批评家对他的评价非常高,这里引述几位的意见。
在美国的夏志清教授1974年写道:“台湾散文‘创新’最有成绩的要算余光中。”
在香港的胡菊人1976年写道:“在台港现代诗人中,余光中是最富儒家入世精神的一人。”
Julia C.Lin教授1985年在美国出版的Essays on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一书写道:余光中的“作品极为繁富”, “在诗艺上多创意”, “他的诗融汇古今中外;当代一些新诗,极端地扭曲文字,内容则晦涩难明,使一般读者望而生畏。余氏的诗,没有这样的弊病”。
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颜元叔1985年写道:“余光中先生应为中国现代诗坛的祭酒。”
大概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时在台湾的梁实秋教授称“余光中右手写诗,左手写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
1985年菲律宾资深报人施颖洲以浪漫主义情怀写道:“余光中如非新文学运动以来最伟大的作家,至少也是今日最伟大的作家。以作品成就而论,新文学运动至今,无人可望余光中之项背,无论是质是量。”
1988年四川诗人流沙河写道:余光中在香港(1974—1985年)“完成龙门一跃,成为中国当代大诗人”。
武汉的古远清教授2016年说:“两岸谁的文学成就高?团体赛大陆是冠军……但是台湾有很多单打冠军。……余光中是两岸诗文双绝的单打冠军。”
香港的陶杰2017年2月发表的文章《拈花微探余光中》中写道:“中国文学史三千年,余光中是创作力最旺盛,世界足迹涉游最广、时期风格变化最繁丰,而诗作题材最阔、气势最宏大的一位”,他还称余光中是“现代的诗圣”。
余光中逝世后,各地悼念的文字涌现,以下摘录若干评论。
台湾的陈幸蕙称余光中为当代中华文学的大师,又说:“不论在台湾、大陆、东南亚、海外地区、整个华人世界,余光中都是非常受尊崇的、极少数的文学巨头之一。”
马来西亚南方大学院资深副校长王润华说“余光中诗歌影响力无远弗届”。
湖南长沙的李元洛写道:“这位罕见的全能型的文学天才,其成就大略有如宋代的苏轼。”
诗翁仙逝次日,台湾《联合报》报道:“同为诗坛大家的郑愁予昨受访时指出,论全方位的文学表现,以及高洁之人格表现,余光中是‘诗坛第一人’,在华文现代诗坛‘没人可超越他’。”
夏志清遗孀王洞在《敬悼余光中,兼忆蔡思果》一文中说:“像余先生这样学贯中西、精通绘画音乐的大诗人、大散文家、大翻译家,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彦火(潘耀明):“余光中是世界级大诗人、大作家。”
香港中文大学前校长金耀基的《人间有知音:金耀基师友书信集》(香港:中华书局,2018)中,作者对余光中有极高的评价,他说:“黄维樑以‘壮丽’状其文采,可谓余的诗、文之解人。……余光中没有获诺贝尔奖,很难说是余光中还是诺贝尔奖的遗恨;几乎可以肯定的,余光中将与李白、杜甫……苏东坡等中华诗坛骄子共在,中华的文学殿堂中不能不为光中设一把座椅。”
一些文友谬许我是“余学”专家,对余光中的评语我搜集多年,得来不易,这里容许我不成比例地放纵引录了——其实只引了极少的几则而已,我自己的全无顾及。
“凡大天才,没有不怕死的”
今天讲余光中诗文里的生与死。古人说“死生亦大矣”,意思是死与生是大事情,其实说的是死。王羲之著名的《兰亭序》说“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接下来引孔子的话,就是“死生亦大矣”;人必有一死,“岂不痛哉?”死亡是令人悲痛、悲伤的事。你们都年轻,今天来听演讲,等于“加班”来上课,本来不应该听这么严肃、这么令人伤感的内容,讲死亡啊什么的,听了可能也会悲伤起来。不过,讲余光中去世前的事,不能不讲到死亡。
不管在中国,在外国,人都害怕死亡,很害怕的。我今天发给诸位的讲义,第一段来自余光中的散文《鬼雨》“莎士比亚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千古艰难惟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没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着死亡,莎士比亚如此。李贺如此。济慈和狄伦·汤默斯亦如此……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nthony Perkins或者Sandra Dee,到时候也不免像烟囱扫帚一样,去拥抱泥土。”
《鬼雨》是余光中1963年35岁时写的。有没有同学读过这篇散文?余先生夫妇一共生养了四个女儿,第二个女儿之后有一个儿子,出生就夭折了。他很伤心,化悲伤为文章,就是该文。莎士比亚怕死,其他中西诗人也都怕死。“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生命。余光中引了中西古代的诗人,再说到现代的美国电影明星,所谓“金童玉女”,莫不如此。生命永恒,谁不想?肉体的生命,不可能永恒;余光中寄望于文学,希望作品永久流传。他有一首诗《与永恒拔河》,说的就是这个希望;后来出版诗集,也以此为书名。
余光中曾在台湾的好几所大学教书,教英国诗歌,教莎士比亚。《鬼雨》提到莎士比亚,我想象他儿子夭折,为了消解忧伤,上课时他就朗读莎士比亚剧本《哈姆雷特》(Hamlet)最有名的片段给学生听,即“To be or not be”那个片段。“To be or not be”在汉语中有很多不同的翻译:“是生还是死?”“是活还是不活”“是存在还是毁灭?”几乎每一个翻译剧本的译法都不同。
To be, or not to be —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To die-to sleep—
No more; and by a sleep to say we end.
意思是:生还是死,是个大问题。到底你要忍受人生的种种痛苦、灾难,还是武装起来,对抗如海洋那么多、那么大的烦恼和苦难。到底哪一个做法好呢?这个丹麦王子非常困惑。这个独白20多行,有四五次提到“death”或者“die”这个字:
To grunt and sweat under a weary life,
But that the dread of something after death—
The undiscover'd country, from whose bourn
No traveller returns—puzzles the will,
And makes us rather bear those ills we have
Than fly to others that we know not of.
有一些东西使得我们恐惧,是死了之后的东西使我们恐惧。是什么东西呢?没有人发现过死后是个什么样子的世界;从来没有人去过冥间后返回阳界,告诉我们到底冥间是什么样子。就这样,我们宁可忍受人生种种的苦难;如果知道冥间是个好地方,我们自然会飞到那里去。
还有一段同样有名,在另一个悲剧《麦克白》(Macbeth)里面,也是独白: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to dusty death.
意思是:明天、明天又明天,一天一小步慢慢地爬,一直爬到时间所记录的最后一分一秒。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就照亮了一条路;这条路通往哪里?通向尘土一样的死亡。上面几行后跟着是:
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熄灭了,熄灭了,短暂的蜡烛!人生就像短暂的蜡烛。人生是个行走的阴影,是个可怜的演员,在舞台上插科打诨几个小时,然后,我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最后两行非常悲观: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生命是一个白痴讲的故事,喧哗吵闹,毫无意义。
人生短暂,寿命没有金石那么坚硬。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我们对生命难免有这些悲观的看法;这正是钱锺书说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人都怕死亡,有虔诚宗教信仰的人可能不一样。
余光中怕不怕死亡呢?他怕。在他生命最后的一年多(2016—2017年),因为跌倒流血,伤得重,住院,从此身体差了,死亡的阴影几乎挥之不去。他2014年在西安的时候,与同行者去参观大雁塔,也叫慈恩寺塔,就是杜甫曾经攀登过的。一群人到了登塔的门口,售票员对余先生说:“老先生您不能登塔,60岁以上的老人都不能登。”余先生那时候84岁了,可是他说:“我要登,我要登,我来西安,就是古代的长安,一定要登杜甫所登过的塔。”同行好些人都不登,而他一马当先,从塔底下拾级到了塔顶。我想,余先生那时豪气干云,心中一定有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诗句;还有杜甫另一首诗的句子“一览众山小”,他把整个西安都看了。想不到三年之后,他就去世了——到天上和杜甫见面?
2017年我有三次到高雄:6月、10月和12月。6月和妻儿一起去,专程探望余先生夫妇;10月参加他89岁的祝寿会;12月那次,则是出席他的丧礼了!10月那一次,生日派对的前一晚有饭局,吃饭期间,他好几次要上洗手间,我搀扶着他。我抓住他的手臂,他本来就很瘦——我想大概跟想象中的杜甫一样瘦,可能更瘦(李白呢,大概是胖的,可能相当胖);我感觉他的手臂好像没有什么肉似的。唉,“可怜太瘦生,想为从前作诗苦”!那一晚,吃完饭下楼梯,两位女士搀扶着他,灯光不很亮,我听到余先生低微的声音:“为什么这里这么黑?”声音透露恐惧感。过了一个多月,他就去世了。余先生自己一定想不到那么快就去世,他爸爸活到了90多岁,而他本人一直到80多岁身体都还健朗。他害怕的事情降临了。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余光中很多首诗都写到死亡。1966年写的《当我死时》传诵多年。顺便问:有没有同学除了《乡愁》之外还读过这首诗?1966年余光中在美国,非常想念自己的国家——请注意,他的“乡愁”不是1972年写《乡愁》时才有的,而是早就有了。写《当我死时》的那一年,他在美国密歇根湖旁边一所大学教书,在冬天的夜里,又黑又冷又孤独,非常想念故国,特别是重庆。他在重庆待过七年,是在他的中学时期。他和四川关系密切,在生时在家里与妻子讲话,讲的是四川话。在四川出生或与四川有密切关系的文学家,古有李白、杜甫、苏东坡等;现代有巴金、郭沫若、李劼人等,还有健在的流沙河、阿来等。我前几天在江油开会,知道最近四川省选出了第一批文化名人,好像是十个。以后再选,我认为应该考虑余光中。
根据加拿大文学批评家弗莱(Northrop Frye)的理论“原型论”,一年四季的春夏秋冬,可跟人生的四个阶段,以及文学的四种体裁相比;人生的四个阶段是出生、青壮年、晚年、解体(死亡);文学的四种体裁是喜剧、传奇、悲剧、反讽性诗文。写作《当我死时》时余光中38岁,已想到死亡后葬在哪里。《当我死时》是这样的: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写中国,他用的是“最美最母亲的国度”。他自言死后要葬“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睡整张大陆”;你们看,他气魄多大,多以国家自豪。我们读他另一首与死亡有关的诗,1998年70岁时写的《苍茫时刻》:
温柔的黄昏啊唯美的黄昏
当所有的眼睛都向西凝神
看落日在海葬之前
用满天壮丽的霞光
像男高音为歌剧收场
向我们这世界说再见
即使防波堤伸得再长
也挽留不了满海的余光
更无法叫住孤独的货船
莫在这苍茫的时刻出港
今天我演讲的题目,就来自这首诗的第四行。人的死亡,像太阳落下去一样,是延迟不了的。但人可以死得壮丽啊!你们看,“像男高音为歌剧收场”,收结得多么昂扬华丽!在修辞方面,余光中这里用了个比喻“像男高音为歌剧收场”;他又用了通感(synaesthesia)手法:霞光诉诸视觉,男高音诉诸听觉,这里的不同感官打通了。诗人的想象力实在丰富。亚里士多德论修辞,认为演说也好,写文章也好,有三大技巧,其中一个是用比喻。他认为好的比喻得来不易,甚至说“创造比喻是天才的标志”(The creation of metaphor is a mark of genius)。我们中国古代的《毛诗序》有赋、比、兴三大写作技巧之说,其中的比就是比喻。古今的文豪诗宗,都是比喻大师,余光中是非常杰出的一位。《苍茫时刻》的“诗眼”是“像男高音为歌剧收场”,这里充分显示余光中的人生观:人生下来一直到死亡,要活得充实(To live life to its fullness),要愈活愈壮丽。读这个“诗眼”,我们仿佛听到意大利男高音帕瓦罗蒂雄浑壮美的歌唱。
流沙河初读余光中:“吾始见真龙!”
余光中在2016年7月跌了一跤,几个月之后,他写了一篇文章《阴阳一线隔》讲这次意外,死亡的巨大阴影笼罩着他。正如上述,之前他的很多首诗已提到死亡。他也常常写黄昏。成都的著名诗人流沙河说,余光中五十多岁的诗,已有浓浓的“向晚意识”。流沙河真是余光中的知音,他们两位“文人相亲”。流沙河本姓余,名勋坦,和余光中没有亲戚关系。流沙河对余光中的诗评价极高。他20世纪80年代初读其诗,感到“震动”;读到《当我死时》《飞将军》诸篇,“想起孔子见老聃时所说:‘吾始见真龙!'”
流沙河在2004年发表《昔年我读余光中》一文,这样写道:“天下之诗汗牛充栋……可读的却很少;可读而又可讲的更少。余光中诗不但可读,且读之而津津有味;不但可讲,且讲之而振振有词。”余诗之不同凡响如此。流沙河讲余光中,讲“上了瘾”。有人请他讲,“有请必到。千人讲座十次以上,每次至少讲两小时,兴奋着魔,不能自已”。这样的盛况,绝对是一项纪录;在余光中的“接受史”上,应大书特书。在座诸位年轻的同学,“汝生也晚”,未睹盛况;也许当年四川大学的曹顺庆教授、张放教授,还有四川师范大学的张叉教授、西南民族大学的杨荣教授,对此有些印象。当年有人向流沙河借了《余光中诗选》,熬了一个通宵,把整本诗集抄录了。
在《昔年我读余光中》中,流沙河引述他自己讲过的话:“余光中的诗作儒雅风流,具有强烈的大中华意识。余光中光大了中国诗,他对得起他的名字。”
写诗对抗死亡:“与永恒拔河”
余光中的诗怎么个好法?我下面讲他的诗如何面对死亡,一边讲一边说明他那些诗好在哪里,“儒雅风流”在哪里。他年轻时已有浓厚的死亡意识,如何对抗死亡?莎士比亚说“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武装起来,对抗人生的千辛万苦”),余光中的武器是写作。他年轻时经历抗战的苦难岁月,父亲不在身边,与母亲相依为命,逃难时差点死掉。长大了,他认定写作为一生的志业。古人有“三不朽”说,指的是立德、立功、立言。余光中以立言为人生致力的目标。他对事事物物敏感善应,一生写了一千多首诗、几百篇散文,还有对古今中外作品的评论,还翻译了诗歌、戏剧、小说和人物传记,还有编辑工作。他天赋颖异、精力充沛、十分勤奋。他用写作来对抗生命的短暂,说要“与永恒拔河”。他有一首诗名为《与永恒拔河》,后来出版收有此诗的集子,也以此为书名。余光中奋力写作,希望作品不朽。他用尽气力拔河,如果把“永恒”拉到他这边来,就是赢了“永恒”,即是作品得以不朽。人最终会死,但作品不死,即是战胜了死亡。1991年余光中63岁时写的《五行无阻》,是面对死亡时为自己“壮胆”之作。诗这样开头:
任你,死亡啊,谪我到至荒至远
到海豹的岛上或企鹅的岸边
到麦田或蔗田或纯粹的黑田
他的诗总是意象丰盈,他向来不空洞地抒情,不抽象地说理。跟着诗云:
到梦与回忆的尽头,时间以外
当分针的剑影都放弃了追踪
任你,死亡啊,贬我到极暗极空……
一般的钟表有时针、分针,这里的“分针”用“剑”来比喻,为什么?因为剑有杀伤力,会把人杀死,也就是与死亡有关。跟着有好几段这里不加以引述。接着说诗人被死亡贬谪,突破不了死亡设立的五个黑关,但他奋勇无惧:
金木水火土都闭上了关
城上插满你黑色的战旗
也阻拦不了我突破旗阵
那便是我披发飞行的风遁
风里有一首歌颂我的新生
颂金德之坚贞
颂木德之纷繁
颂水德之温婉
颂火德之刚烈
颂土德之浑然
唱新生的颂歌,风声正洪
你不能阻我,死亡啊,你岂能阻我
回到光中,回到壮丽的光中
金木水火土设下的关都不能拦住他,诗人一定会回到光中,而且是“壮丽的光中”。余光中对“打败”死亡充满自信,也许自信心太强了。这首诗在意象丰沛的铺陈中直抒胸臆,明朗可读;正如流沙河的评论一样,可读,还可讲,且讲之而振振有词:它气势连贯、结构井然;修辞极为考究,如对金德、木德、水德、火德、土德的形容,其精准鲜明,有多少现代诗人比得上?
余光中的诗风可以这样概括:明朗而耐读;是形象思维,擅用各种视觉、听觉等感官,正是《文心雕龙·总术》里所说的“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顺便说一句:我们中国1500年前这本文学理论的用词,跟现代常用的什么视觉意象、听觉意象,有什么两样?还有,余光中的诗,章法严谨,有句又有篇——就是常有佳句,而且结构紧密。新诗至今有百年历史,但有不少人仍然认为新诗不“成熟”,甚至根本看不起新诗:新诗是糟糕的分行散文,长长短短的“诗行”,不押韵,不知所谓,读来读去读不懂。余光中的新诗,形式不怪异,阅读不困难;他的诗艺高超,佳作杰作迭出。他建立了新诗的体式,建立了一种半自由、半格律的诗,一种押韵但不严谨押韵的诗。他维护了新诗的尊严,这是在新诗百年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余光中诗内容方面的特点是有儒家精神,充满“正能量”,有《文心雕龙》所说“炳耀仁孝”的作用,当然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以热爱生命来对抗死亡
余光中以诗文创作来对抗死亡,以热爱生命来对抗死亡。他天资聪颖,对事事物物充满好奇心,擅于观察,敏于感应,加上精力充沛、异常勤奋,一生作品繁富。下面我们只读他的几篇诗文,看看他怎样爱人爱物,付出怎样的感情;当然,还看他表现怎样的文学才华。
余光中爱父母,写了不少与父母有关的诗文,这里读他一首写母子感情的诗。1995年67岁时写的《今生今世》短小简明,挥洒的却是一支大手笔: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
第一次,我不会记得,是听你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
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荡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母亲诞下儿子时,儿子发出哭声。你们大概从妈妈的口中,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婴儿出了娘胎时,会大哭一声;不哭的话,护士大力拍一下屁股,就哭了。母亲去世,儿子悲哀痛哭,是另一次发出哭声。这写的都是人生的实况。两次哭声,谁记得、谁晓得,诗里都有交代。“两次哭声的中间啊”,母亲与儿子都有基本上美好快乐的人生,这才会有笑声;母子关系和谐亲密,才会有笑声。“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又一遍”正道出了这样的境况。如何才能有一遍一遍无穷无尽的笑声?当然要看人是否活得乐观积极,是否履行仁义礼智信诸种美德?明朗易解的诗,却隐含深刻的人生道理,让我们细细思索。
人生是苦是乐,应该乐观还是悲观,哲学家思索了百年千年。我顺便介绍钱锺书的说法:人最后必有一死,长线而言,只能悲观。然而,人就因此天天愁眉苦脸,没有任何作为,甚至要自杀,对不对?不对,短线而言,应该乐观;换言之,要珍惜当下眼前,好好地、乐观地过日子。《今生今世》这首诗,还让我们看到“记得”“晓得”两个词如何在前在后巧妙地呼应和对比。呼应和对比,是诗文写作的重要章法。有同学也许会问我,为什么说“回荡了整整三十年”呢?余光中出生(1928年),至其母亲去世(1958年),前后刚好三十年。三十这个数字,因此有传记性价值。
夫妻情:晶莹的珍珠和并排燃烧的红烛
略道亲情之后,说夫妻情。余光中写的爱情诗达一百多首,有写恋爱情景的,有写婚姻生活的;1986年58岁时写的《珍珠项链》,是对夫妻结婚三十周年的“珍珠婚”的庆祝和回顾。那年夏天,夫妻从高雄经香港要到北美洲去;在购物天堂的“东方之珠”买珍珠项链送给妻子,真是“顺理成章”——顺着连理枝而成诗章。先说说笑话。余光中戏称自己是“艺术的多妻主义者”,意思是他爱好多种文学艺术,也可说他“兼爱”。各位同学,你们听过他说的“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这串比喻吗?还有下文——“香港是情人,欧洲是……”欧洲是什么?“欧洲是外遇”!很多余光中的粉丝都知道,“外遇”说只是个玩笑。有聪明的粉丝知道余光中在美国读过书、教过书,前后待过五六年,那么美国是什么呢?虽然是笑谈,又有情人又有外遇,余光中已经是香港人说的“花心大少爷”了。殊不知余光中竟然回答说“美国是弃妇”。弃妇是先被爱而后被弃的妇人,美国人听到这句话,一定会集体抗议他诽谤吧!不然,说这是“假新闻”也是可以的。言归正传。诗云:
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
半辈子多珍贵的日子
以为再也拾不回来了
却被那珠宝店的女孩子
用一只蓝磁的盘子
带笑地托来我面前,问道
十八寸的这一条,合不合意?
就这样,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
一年还不到一寸,好贵的时光啊
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
温润而饱满,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
每一粒,晴天的露珠
每一粒,阴天的雨珠
分手的日子,每一粒
牵挂在心头的念珠
串成有始有终的这一条项链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凭这贯穿日月
十八寸长的一线姻缘
根据西方的礼俗,结婚十年是纸婚,25年叫银婚,30年是珍珠婚,50年是金婚;假如有75年,那不得了了,是钻石婚,真是“情比金坚”。余光中在香港的珠宝店选购礼物,边选边想,也许是购买之后才回忆,想什么?想怎样把选购礼物或庆祝珍珠婚的情景写成诗。正如他旅行时,会一边参观一边构思,准备把所见所闻写成诗文。是在看美加边境的尼加瓜拉大瀑布吗?该如何不同凡笔地写出其雄浑壮丽呢?
《珍珠项链》的情景简单:珠宝店的店员拿出一串18寸长的珍珠项链,问客人中意不中意,客人边观赏边沉思忆念,就是诗的内容了。30年珍贵的日子,好比这一粒一粒晶莹的珍珠,银灰的晶莹,温润而饱满。美好的日子、美好的珍珠,这是一段长长的美好姻缘。诗人高明的地方是化繁为简,用三种珠子来比喻:“晴天的露珠”比喻愉悦快乐的日子;“阴天的雨珠”比喻不如意、气氛阴沉的日子;“分手的日子,每一粒牵挂在心头的念珠”,比喻夫妻不在一起时互相思念的日子。三粒小珠子显示诗人的大手笔。
余光中从中国和西方的诗歌艺术吸取营养。西方诗歌如弥尔顿名作《失乐园》所展示,常常有十行八行构成的长句。余光中的诗和文,如这首《珍珠项链》就只是一个长句。句子长而不乱,语法清晰,写得高妙。
再来一首也是关于夫妻的,写到死亡了。1993年63岁的时候写了一组诗,题为《三生石》,其中一首名为《红烛》:
三十五年前有一对红烛
曾经照耀年轻的洞房
——且用这么古典的名字
追念厦门街那间斗室
迄今仍然并排地烧着
仍然互相眷恋地照着
照着我们的来路、去路
烛啊越烧越短
夜啊越熬越长
最后的一阵黑风吹过
哪一根会先熄呢,曳着白烟?
剩下另一根流着热泪
独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气同时吹熄
让两股轻烟绸缪成一股
同时化入夜色的空无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我说
但谁啊又能够随心支配
无端的风势该如何吹?
这组诗一发表,就感动了很多台湾和香港的读者。其中著名历史小说家高阳,欢喜感动之余,用旧体诗七绝的形式,重写这组诗。《红烛》把夫妻比喻为一对红烛,两者并排在一起,从花烛洞房那一夜开始,燃烧着,互相眷恋着。可是烧啊,烧啊,“红烛越烧越短,夜啊越熬越长”。“最后的一阵黑风吹过”——你看诗人刻意用黑色这个意象,黑色可象征不祥,常跟死亡有关。在参加葬礼时,西方人是穿黑色衣服的。“哪一根会先熄呢,曳着白烟?”一根蜡烛先熄灭,就是夫妻中一个先去世了,那么剩下的怎么办呢?剩下的蜡烛流着烛泪,剩下的人也流眼泪。你们看,高明的诗人,在这首诗中,人与烛无缝地结合在一起了。杜牧有诗云“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读《红烛》至此,文学修养好的读者,自然会联想到杜牧的诗句,也因此增添了此诗又儒雅又悲凉的气氛。(讲到这里,手机消息传来香港小说家金庸辞世的噩耗,讲者表示难过之余,讲了金庸和杜甫草堂等题外话。)
《红烛》的作者希望,一阵风把两根蜡烛同时吹熄,那就好了。可是谁能够支配呢?谁能够支配死亡呢?这首诗也有余光中诗在形式方面的特色:形象性强、章法严密、一贯的半自由半格律写法。
“不薄今人爱古人”
人愈热爱生命,就愈痛恨死亡。余光中爱他的朋友,写过很多诗怀念朋友,或者悼念朋友去世。你们听,又说到死亡了,因为这是今天晚上的主题所在。这里只举一首悼念的诗《送梦蝶》:台湾诗人周梦蝶在2014年去世,享年94岁。周、余两人认识数十年,颇能相亲。诗友辞世,虽然高寿,到底不舍得。一般的送别话语是“一路走好”“我们永远怀念你”之类;余光中有恰如其分的奇思妙想。诗云:
孤独王国九十四年后
终于降下了半旗
有一个号手向暝色
用黄铜深长的咽喉
吹奏送别的低调
边界的另一头
也不愁无人迎接
纳兰性德,黄仲则
苏曼殊,弘一法师,周弃子
下午二时四十八分
哀沉的号音终止
然后是一片肃静
二时四十九分起,听
九重天上,一重一重
城阙开闭的声音
所有天使都加了班
周梦蝶去世时,凡间的人送别,天上则有亦仙亦人者迎接。周梦蝶有一本诗集名为《孤独国》,所以首行即用“孤独王国”;他喜爱的诗人有纳兰性德等,所以这些名字在诗中出现。这种写法切合逝者生平,可说是为逝者“度身定做”。作者确然了解周梦蝶这个朋友。他隐隐然把周梦蝶尊称为孤独国王,所以国王逝世时,下半旗致哀伤,有号手吹奏哀乐。读到号手奏乐这里,我想起一部美国电影From Here to Eternity(《从现在到永恒》,香港翻译作《红粉忠魂未了情》)。它讲以珍珠港事变为背景的爱情故事,非常伤感。结尾是一个军人号角手吹奏低沉的哀乐,余音袅袅。诗中“用黄铜深长的咽喉/吹奏送别的低调”让我联想到电影中这个情景。
凡间送别的景象如此,天上迎接周梦蝶呢,隆重其事:“九重天上,一重一重/城阙开闭”,为了迎接他而非常忙碌。我们怎知道非常忙碌?从“所有天使都加了班”这一句知道。“所有天使都加了班”真是神来之笔、天上之笔!余光中擅长“形象思维”的艺术,他有崇敬逝者的“思维”,但他不直说,而用“形象”来表达。《送梦蝶》非常明朗,而其耐读有如是者。金庸仙逝了,香港内外一定悼念者众多,有没有人写悼念的诗呢?一定有。写法如何,有没有像《送梦蝶》那样高明?
余光中爱古人,如李白、杜甫、苏轼这些和四川关系密切的诗人。我前几天在江油出席一个名为《“一带一路”李白文化高端论坛》的研讨会。长沙的散文家李元洛为论坛写了一篇论文,讲余光中笔下的谪仙李白。余光中写李白的诗,杰篇佳句迭出,传诵远近。绵阳市“青莲李白诗歌小镇”有一座很大的李白举杯邀明月的白色雕塑,酒和月是了解李白诗的关键词,余光中把握关键,其《寻李白》一诗,最为“经典”的句子是“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也许有同学读过或听过这几行,是不是?那座雕塑,如果要附加说明文字(英文所谓caption),就非余光中这几句莫属了。喝酒和写月之外,李白曾任侠求仙,在文学史上,他与杜甫的诗歌平分了盛唐的天下——“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正是此意,而说得如何豪迈浪漫!酒诉诸味觉、触觉,月光诉诸视觉,如今“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用的正是“通感”的手法。日前在江油的论坛,开幕式上一位领导致辞,他引了“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一句,可见这几行真的脍炙人口。
新诗从五四时期开始到现在,有一百年的历史。有很多人仍然不能接受新诗,原因复杂,其中一个是读不懂。很多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影响的分行书写,即如此。余光中的诗可读可解,流沙河先生还说不但可读,而且可讲,“且讲之而振振有词”;上面我已表述过他激情燃烧的讲诗岁月。我昨天跟流沙河先生通了电话,他患眼疾,现在身体比较弱,87岁了。他是位值得大家尊敬的杰出散文家、评论家,还是一位自成一格的书法家。他是余光中最佳的知音之一。
我前不久“遇到”另一位余光中的知音。无意中看到一位网友的评论,他说余光中以《乡愁》起家,他的诗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后来改观了。他偶然读到《如果远方有战争》,大为惊喜,反战的诗可以这样写,对余光中另眼相看了。这首反战的诗,表现诗人对人类受苦受难的不忍之情,表现“民胞物与”的人类之爱,情景震撼人心,各位同学有时间一定要拿来一读。
今晚从余光中的散文《鬼雨》起讲,死亡的阴影在弥漫。现在比较轻松地讲他如何爱朋友,如何开朋友的玩笑吧!1974—1985年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书,中大位于沙田,他结识了校内校外文化界不少朋友,1978年写了一篇妙文《沙田七友记》,描述高克毅(乔志高)、宋淇、思果、陈之藩、胡金铨、刘国松,还有我,共七个人。宋淇本身是翻译家、评论家、红学家,也是张爱玲遗产的继承人。说到最后这个身份,不认识宋淇的,应该有认识了。其他诸位不及介绍。(七友中前五位已先后作古,想念及此,难免伤感。)
这里举记述思果的一个片段。话说高克毅在香港中文大学完成他的编辑和翻译工作,将返回美国;几位同事和友人,包括宋淇太太,到机场(那时是启德机场)送行。高克毅在美国生活几十年,行西方的礼仪,向送行的女性包括宋太太拥抱一下,亲亲脸颊。思果在场。机场送别后回到校园,有一次大家聊天,说起送别的事情来。思果对送别时的情景念念不忘,再三叹道:“怎么可以这样?当众拥吻人家的太太?”余光中听后说:“怎么样?当众不行?难道要私下做吗?”这个片段还有下文,就此打住。
爱自然、爱国家
热爱亲人、友人、古人;热爱人类,还热爱大自然。余光中喜欢旅行,观赏人文胜迹和山水美景。现今一句箴言“金山银山,比不上绿水青山”,教我们爱护环境;余光中希望继续“山水有清音”,写了很多诗,表示对美好环境的关爱。1985年秋他从香港回到台湾,在中山大学当文学院院长,对当时的环境污染发出了抗议的声音。1986年春48岁时写了《控诉一支烟囱》,是声讨污染的檄文。高雄是重工业城市,很多工厂烟囱冒出黑烟——我去过高雄多次,是我曾经亲眼看到的:黑色、黄色、橙色、紫色,是空气“灿烂”的污染。余光中这样控诉(以下所引,略去了开头六行):
你破坏朝霞和晚云的名誉
把太阳挡在毛玻璃的外边
有时,还装出戒烟的样子
却躲在,哼,夜色的暗处
向我噩梦的窗口,偷偷地吞吐
你听吧,麻雀都被迫搬了家
风在哮喘,树在咳嗽
而你这毒瘾深重的大烟客啊
仍那样目中无人,不肯罢手
还随意掸着烟屑,把整个城市
当作你私有的一只烟灰碟
假装看不见一百三十万张
——不,两百六十万张肺叶
被你熏成了黑恹恹的蝴蝶
在碟里蠕蠕地爬动,半开半闭
看不见,那许多蒙蒙的眼瞳
正绝望地仰向
连风筝都透不过气来的灰空
这里烟囱被形容为流氓,它喷吐脏话,破坏朝霞和晚霞的名誉,又挡住太阳;环境恶劣得连麻雀都搬了家,风在哮喘,树在咳嗽……余光中仿佛是个法庭上控方的大律师,举出被告的大量犯罪证据,且说得生动逼真;这场官司一定胜诉,把被告置诸死地,把他定罪。果然,此诗引起高雄环保机构的重视,并有以回应。这是一首发挥实际效用的诗,在当代的诗坛中,极为罕见。此诗又一次彰显比喻大师的本色,此诗前后则作对比式的呼应;这样的诗歌艺术也值得大家欣赏和借鉴。
余光中爱国。在1998年70岁写的《从母亲到外遇》说:“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他怎样爱大陆这位“母亲”呢?——“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然萦绕那一片后土。”与前面所引《当我死时》的爱国情怀,并无二致。1949年离开大陆,1992年重回,这一年他64岁了,写了这样的诗句:“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顺便点评一下:这是一双对仗的句子,属于钱锺书所说的“宽对”,以别于对联和律诗所属的“严对”。钱锺书、余光中等“不薄今人爱古人”的学者作家,其文采一定包括相当多的用典和对仗。《从母亲到外遇》继续抒怀:“这许多年来,我所以在诗中狂呼着、低呓着中国,无非是一念耿耿为自己喊魂。不然我真会魂飞魄散,被西潮淘空。”
有个句子,在余光中诗文中出现多次的,是“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意为他的诗歌源头是屈原(屈原自沉于汨罗江)。他又说过,自己是屈原、李白、杜甫等我国诗人的传人。余光中这样爱古典中国,他怎样看目前的大陆呢?2002年74岁,他初次返回大陆之后的第十年,在《新大陆,旧大陆》一文写道:“是啊,我回去的是这样一个新大陆:一个新兴的民族要在秦砖汉瓦、金缕玉衣、长城运河的背景上,建设一个崭新的世纪。这民族能屈能伸,只要能伸,就能够发挥其天才,抖擞其志气,创出令世界刮目的气象来。”他用“秦砖汉瓦、金缕玉衣、长城运河”这些意象,而不是直截了当地说“中国历史”,因为他是余光中,是强于形象思维的大诗人。
壮丽的霞光消失了,明天会再现
我有说不尽的余光中。夜晚了,诸位同学“加班”上课辛苦了,我做一个小小的总结。人必有一死,你们年轻,还有70年、80年、90年、100年的美好岁月在前面,真令我这个“长者”羡慕。(香港用“长者”,内地喜欢用“老人”,因为敬老吗?)可是“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余光中去年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和常人一样害怕死亡,而他要突破、超越死亡;他跟永恒拔河,他要冲破五行的阻拦,回到“壮丽的光中”。他用五彩笔来立言,他的笔挥洒出壮丽的霞光,他是内容博大、风格壮丽的文学大师。
他已去世,壮丽的霞光消失了。不过,天空的霞光今晚消失了,明天会再出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余光中这位中华的诗宗文豪,其壮丽之光应会万丈长。我希望如此,也相信如此。谢谢诸位听讲,谢谢你们的耐心。
【附录:老师、同学和我继续谈论余光中】
杨荣:有机会请得黄维樑教授给我们做了精彩的学术讲座,还是给同学们时间,向黄老师讨教,互动一下吧。
学生1:讲到死亡,真的是很沉重的话题。刚才您提到莎士比亚,也在余光中先生的诗中、散文中提到,您引了“to be or not to be”的一段话。我们联系到莎士比亚的信仰背景,我想他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只是说“生存还是灭亡”的。可能有一种疑问:“到底他心里信不信仰上帝?”对于哈姆莱特来说,如果真的相信,那他所经历的苦难都会有答案,就像《圣经》所说,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又说上帝爱世人,一些人不会灭亡,会得永生。这是莎士比亚提出来的疑问,就像您说的余光中的拔河。他可能是在寻找一种答案,关键在于他相不相信。您如何看待他这样一种西洋背景给他带来的对死亡问题的询问和回答?
黄维樑:你问我莎士比亚和余光中的信仰,对不对?我先略微说一下莎士比亚。我们说莎士比亚在1564年4月23日出生,根据什么呢?根据莎士比亚受洗的那个文件:一般来说在婴儿出生之后三天,就有一个受洗礼仪。我们知道,英国是个基督教的国家,英国的基督教我们称为圣公会(Anglican Church)。莎士比亚从出生开始就是基督徒,他的作品里面固然有很多地方讲到上帝、讲到耶稣,可是他不像一个传道人,像牧师一样,三句不离上帝或者耶稣。我讲座引的话来自两个悲剧《哈姆莱特》和《麦克白》,两段话都非常悲观。你们去查书、上网,去回味一下,很悲观。这个代表不代表莎士比亚的思想?很难说。也许是他的思想;也许不是,而只是他根据所塑造人物的需要,而有这些独白(soliloquy):“to be or not to be”和“tomorrow, tomorrow and tomorrow”两段。我们看他154首十四行诗里面,说到死亡的很多。他用什么来抵抗死亡呢?跟余光中说的差不多:诗。所以,他在十四行诗中说:你看那些已经去世的什么帝王、什么将军,他们华美的碑座怎么样?碑座比不上我这些诗句长寿!到底莎士比亚的信仰如何?他个人想法如何?有不少莎翁专家讨论过,相关著作甚至可以说汗牛充栋。我不是莎士比亚专家,只能说我们很难清楚知道他实际的信仰。读他的作品,包括戏剧和十四行诗,我们发现他有一种“生命有限,艺术无穷”的思维。
余光中呢,我跟他交往前后差一点就50年了。我第一次见他在1969年。同年我大学毕业,留学美国。第二年暑假打工赚了钱,买了一部老爷车,在秋天一个人开车六百英里(近乎一千公里),到他所在丹佛市的大学去看他。1976年我回到香港,在母校中文大学教书。余光中在1974年已到中文大学任教授。我们一共有九年是同事。1985年他离开香港返回台湾之后,我经常跟他联系、见面、聚会。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发现他有过什么宗教的仪式。比方说,基督徒吃饭前要先祷告这些。他倒是在晚年有多次到高雄附近的佛光山,有一年在该地度过生日。去年12月,在他葬礼的最后,出现了几位和尚。我听他的次女说,又听他的一位晚辈说,余光中的第四个女儿是虔诚的基督徒,向一般人传福音,也向父母传福音。据说余光中弥留之际,幺女要父亲信教;那时余先生要讲话讲不出来,却好像有一点肯定的表示。这个动作大概像朦胧诗一样朦胧。在余光中一生里,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明显的宗教信仰。不过他到欧洲,一定会去参观当地出名的教堂,有时还会在其中静思冥想的。他尊重宗教,但我认为他不是教徒。
学生2:我想请问:根据老师自己的喜好和标准来说,怎样的诗歌才算是美的诗歌?
黄维樑:我简单地说吧。诗有各种不同的风格、写法和题材,可以表达不同的主题。我认为诗一定得让读者读得懂。我欣赏、喜爱余光中的诗。他的诗明朗,但绝非浅陋、索然无味,而是耐读,经得起分析,流沙河说的“可以讲”。耐读在哪里?在有创意、有警句、有章法,即有句有篇。上面我举出的诗,都是好诗、杰出的诗;你要写诗、要评诗的话,应该再细读,应该琢磨琢磨,应该学习。学习他的写法,把他的写法当作一种非常好的写法——当然不是唯一或唯二或唯三的写法。近几十年来,我们有很多很多“分行的书写”,属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或者我所谓极端现代主义的;我正襟危坐读一遍二遍三遍,读不懂。对不起,我不再读了,我放弃了。我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我有时间为什么不去读或者重读公认的经典?现代的议会要立法,法案要通过,也只是三读而已;你们说对不对?某大学有一位文学教授,他教当代小说,要学生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很多学生说读来读去读不懂;这位教授告诉学生:“你读不懂的作品,这些作品才有伟大的可能。”唉,这样论伟大、这样教学生,我夫复何言?
杨荣:我们听过黄老师的学术报告,他讲的是余光中和他的作品。我听了报告,感受是很深的,有几点感想要和大家分享。
一是黄老师讲余光中的诗文,立足文本来进行分析。在分析的过程里,我们看到黄老师对文本细读的功夫。他解读诗文,注意到社会的、历史的深远背景;解读作品的时候,还有一种传记学的视野,即是从余光中个人的经历和体验,来解说他诗文里面的生死观。根据黄老师所讲,余光中30多岁就有一种死亡意识,而他一生以自己的文字作为武器,来对抗人生的苦难,来对抗死亡。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立言”方式。黄老师对余光中诗文里的生与死给我们做了深入浅出、形象生动的解读,还细致地分析了余光中诗作的比喻、章法等艺术手法。这是我听了黄老师报告的一个感受。
二是黄老师的学术报告,给我这样的印象:黄老师评论、赞美余光中等古今人物,都涉及他们深厚的文化素养。我们听黄老师的报告,也感受到他本人融贯古今中外的学问。他对古今中外的经典名著,不管是中文的还是英文的,信手拈来,出口成诵。他大概从青年时代一直吟诵到今天,功底是我们很多人不可企及的。黄老师对余光中的阅读和关注整整有50年,从1968年的大学年代,一直持续到今天。黄老师引用金耀基教授对他的形容:黄老师是余光中作品一位真正的“解人”。我同意这个说法。这是我的第二个感受。
黄维樑教授于四川大学讲座
第三点,虽然他今晚谈的是个沉重的话题:关于余光中诗文里的生与死;但是我听完以后,却没有沉重感,为什么?正如黄老师演讲里一直贯穿的观点,人生必有一死,我们应该像余光中那样勇于对抗死亡,有与永恒拔河的气概,冲破五行的阻挠,从而发出万丈壮丽之光。这样一种讲解,既有学术的、也有人生的启迪。刚才演讲进行中,黄老师接到电话传来的消息,说武侠小说大师金庸去世了;昨天我们为中央电视台知名主持人李咏50岁就去世而刷屏。昨天和今天,我们很多人感受到震撼。我想今天我们听到黄老师这一场学术讲座,除了引领我们去关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这样一些作家和作品,另一方面,对我们的人生,应该也是有无穷激励作用的。
最后,为庆幸度过这个诗意与学识的晚上,请让我们再一次把掌声送给黄维樑教授。(热烈掌声)
(讲座完)
(据演讲录音记录,整理者:张叉、余秋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