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夙愿
人生一世,大抵总难免要糊涂几次的。上了岁数的人,糊涂起来还很执拗,那真没治!
午觉醒来,马德福耷拉着两条腿坐在炕沿上,痴状如呆。忽而,老泪滂沱,欷歔有声。他做了一梦,梦见自己返老还童,和孩提时的小伙伴们,在老家村后的葫芦山下放牛,弄笛牛背,戏水河中,爬到树上摘野果,掏雀蛋,好生快活!一觉醒来,面对白墙,一切全不见了,原来独卧炕头。手中拿的不是竹笛,而是挠痒痒的“老头乐”。想到自己已六十有七,不知何日方能回到老家一次?怅怅然触动一缕乡思,顿感人到暮年,百事逆愿。一阵冷冷清清、悲悲切切的忧哀袭上心头,禁不住老泪横流。一生刚强,此时也控制不住了。
退了休的建筑工人,已经整整四十八年没回老家了。他的老家,是山东的一个靠近海的小村。村人也打鱼,也种地。他的家族,几代单传。在他六岁那年,有一天爹和娘驾条破船出海打鱼,遇上了台风,再也没回来。村里的十几户穷苦人家,燃香盟誓,每户收养他半载,要把他这可怜的孤儿拉扯成人,直至能够自食其力为止。十二岁那年,他开始为富户做工。十五岁那年,他背了个破铺盖卷,偷偷跟随一个路过村中的江湖马戏班子闯了关东。
在关外,他挖过人参,淘过金,被日本人抓过劳工。东三省的深山老林,名村古镇,大小城市,凡铁路通到的地方,他差不多都去过。许多铁路线根本通不到的地方,他也去过。然而无论流浪到哪里,他却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家乡和家乡人。他受过很多苦,也能忍耐种种苦。他要以苦换甜。他要凭自己的力气挣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回到老家买房子置地。他要成为他家族中的第一个富人。只有自己富了,才能答谢乡亲、帮助穷人。这道理当年在他看来那么简单,那么明白。为这,究竟应该挣一笔多大数目的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反正他将不吝汗水和力气挣来的钱,除了极节俭的吃穿外,尽数攒了起来。穷人们把这种攒钱的方式,称作“口挪肚攒”。
四十八年过去了。从伪满攒到社会主义,他竟没攒得下钱,也没能回去一次老家。虽则攒钱的目的,已不再是为了回老家买房子置地,成为富人,而仅仅是为了要了却一桩夙愿——回家看看,看看那些养育过他的亲人。越老越想,简直像思念自己的亲爹娘一样。
四十八年中,他错过和失去了多少次回老家的机会啊!第一次,在佳木斯,他路遇一个抱孩子的年轻乡下女人,头插草标,自卖自身,连自己带孩子一块儿卖。女人长得不算好看,但脸模子还端正,眉是眉眼是眼的,哭得泪人儿般。边哭边诉:她是吉林省人,姓关。丈夫进城谋事,三年未归,音信全无。家乡闹灾,庄稼人活不下去。她被人拐骗出来,说是帮助寻找丈夫,哪知把她卖在了窑子里。还有三天的期限,交不出赎身的钱,她就得被迫接客。她宁可和孩子一块儿死,也不愿到那地方去。有谁肯替她付赎身钱,她就心甘情愿给谁当一辈子牛马……
同是天涯沦落人,山东汉子动了恻隐之心。他把那母子带回了自己栖身的破土屋,扯开枕头,拿出了自己辛辛苦苦积攒多年的血汗钱。
当天晚上孩子睡熟后,女人轻轻一口气吹熄了灯,悄没声地钻进了他的被窝。正当壮年的山东汉子,用肌肉结实的胳膊,将女人柔软的身子紧紧搂在自己怀中。三十好几,没尝到过怀里搂着个女人是啥滋味!他迷醉了。她是他的女人了。尽管又得从头开始攒钱了,但值得!太值得了!
他将嘴贴在她耳朵上,小声然而充满自信地说:“我是庄稼人,你也是庄稼人,庄稼人要以土地为本,没有土地,子孙后代都没有根基。城里我们不可久留。我们要省吃俭用,我们要攒钱。攒了钱跟我回老家买房子置地。”
她温顺地说:“我听你的。”
她是个贤淑的女人,能吃苦,能干活儿。她不但给他补衣服做饭,给予他种种女人的体贴和柔情蜜意,还找各种活计做,帮他挣钱、攒钱。他暗暗庆幸,自己买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女人。
攒钱,对穷人来说,永远是一种愿望,永远是一件难事。
几年之后,刚刚攒了一笔回家的路费,大概还可以买到一小片土地,孩子病了。女孩虽然不是他的骨肉,但他爱那孩子。为了给孩子治病,不但花光了攒下的钱,还欠了债。孩子,却到底没救活。
他接连十几天,默默无言,面罩阴云。她觉得对不起他,流着泪说;“都是我们娘俩,拖累你回不了老家……”他叹息着说:“我不为这,是心疼孩子啊!”
他更加廉价地出卖力气,在松花江码头上,在火车站上,“扛大个”。“为了攒钱,为了回老家,我们眼下不再要孩子!”他坚决地对妻说。“听你的。”无论在任何事情上,妻似乎永远都只会用这三个字回答他。他们的衣食更节俭。
他们终于又攒下了一笔钱。他们决定动身回老家的头天晚上,瞧着打点好的行装,喜上眉梢,笑盈盈地相对而坐。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发青的脸膛儿上,焕发着充满美妙憧憬的光彩,自言自语地说:“总算有了这一天!”“总算……”妻子那比原先瘦削了许多的脸颊上,由于心中鼓动着某种希冀,也分明地浮现出了红晕。他挪近妻子坐着,将她揽入怀抱中,在她面颊上轻轻亲了一下,用很有把握的语调说:“好日子离咱们不远了!”可是第二天清早,有位家乡人突然远道而来,登门借钱,说是弟弟被抓了壮丁,几天内凑不够一笔钱,弟弟就得去当炮灰……看看妻子,看看焦急的老乡,他将缠在腰中的钱尽数奉献了。他又一次失去了回老家的机会。
那攒钱回老家、买房子置地的念头,像蛔虫一般,吸吮着山东汉子的心血和汗水。他终于又攒下了一笔钱,这次他把钱存在银行里了。可那是一家日本银行,光复时倒闭了。他回老家的夙愿又成泡影。妻唯恐他连连遭受打击,积郁成疾,婉言相劝。他却并未显得怎样忧愁,反而劝她:“小日本完蛋了,咱们当亡国奴的日子过去了,瞎几个钱算什么!”
新的国家给他带来了对生活的新希望。他由一名苦力成了一名建筑工人。工人阶级主人翁的荣誉感使他感到自豪。解放了,然而回老家看看的愿望,仍然没有死灭。妻子三年内,接连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大的叫思乡,二的叫怀乡,三的叫归乡。一九五八年春,他请下了长假,准备携妻带子回老家。他所在的建筑工程公司,就在那几天召开动员大会,动员工人们响应号召,为第一个五年计划,支援国家的西北建设。他思虑再三,把买到手的火车票退了。回老家是个人的事,支援西北建设是国家的大事,哪个轻哪个重,他掂量得出。他不用动员,他有这点觉悟。
过去闯关东,他是只身一人。如今下西北,他是十万建筑工程大军中的一员。他,一个山东庄稼汉,能为国家的五年计划效力,感到很光荣。他像出征的将士一般,豪迈地告别了妻和三个幼儿。
困难时期中的一年,他回来探家。一到家中,刚刚坐定,便开口问妻子:“钱放在哪儿?”妻子回答:“花光了。”“我指的不是每月寄回来的生活费,指的是不久前寄回来的那笔整数。”“那笔整数,一半儿还债,一半儿……”“你……你是怎么花的?那是我打算带你和孩子们回老家的!一块臭豆腐我吃三顿节省下的呀!”妻子的目光是哀而无怨的,孩子们也在默默地看着他,目光是困惑的。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望着妻那一头白发和那张憔悴的脸,望着三个干瘦的营养不良的儿子,他感到心里堵得慌,感到那么内疚。他安慰妻子:“花就花了,咱们再攒。把剩下的一百元寄回老家吧,也许比看他们更好……”
回到西北的当天,他就换上工作服,来到了工地上。从此他没歇过一天公休日。他白天干,晚上也加班干。为国家的五年计划干,也为他自己干。他还要攒钱,攒和老婆孩子一块回山东的路费。
夙愿长久不能实现会更加强烈,变成了一种折磨人的渴望。钱又攒够了。“文革”开始了。因为他会几句日本话,造反派们咬定他是日本汉奸。
“老实交代,你的日本话是怎么学会的?!”
“日本人说话时,我一旁听了偷偷学会的。”
“你是中国人,为什么学日本话?为什么那样没有中国人的骨气?!”
“给日本人当苦力,学会几句日本话,少挨许多打呀!”
“那你为什么不找抗联去?!”
“这……我……找不到哇……”
“找不到?就你这样的,让你找到抗联就坏了,准得向日本人出卖我抗联战士!……”
莫须有的罪名,不白之冤,他却无法向他们解释清楚,他们也根本不容他解释清楚。揪出了一个“日本汉奸”,造反派的革命成果是巨大的,岂能容他解释清楚呢?
夙愿,彻底被扑灭了。连同滋养着这种夙愿的那颗思乡之心,也死了。日本汉奸——回到老家,老家的人们将怎样对待他呢?他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回去呢?至于那笔攒下的钱,理所当然地成了造反派们的活动经费,买了搞武斗的火药枪炮了……
四十八年如一日,他老了,退休了。妻子,在他开始叫她“老伴”的那一年病故了。人,竟那么容易地便会衰老,死亡。人生真是短暂得近于荒唐。强加在他头上的“日本汉奸”的罪名,彻底洗刷清白了。但他一直没有回过一次老家。唉,自己这一辈子,真不顺啊!
难道我从老家出得来,就再不能回老家一次了么?难道我马德福就这样被家乡人遗忘了不成么?不,一定要回去一次!再过几年,胳膊腿不顶用了,还回得去么?家乡的同辈人们也不会长生不老。也是要一个个故去的。小辈人们,谁还会认得我马德福呢?回去还有什么意思呢?不但要回去,而且要带着儿子们一块儿回去!他要在家乡人面前露露老脸。他想听到家乡人说:“看当年闯关东的马德福,出走时一个娃,回来时爷四个!好抖神啊!”
想到了三个儿子,他的心情既感到一种安慰,同时也愈加低沉和忧郁。他们马家从儿子辈起结束了单传,这的确是值得安慰的。这一点上,老伴功劳比天高。但也正是由于三个儿子的客观存在,本来理应得以实现的夙愿,却仍不能实现。
老大思乡,已经三十五岁,去年从北大荒返城。在家整整待业一年,不久前才找到工作,在酱菜厂上班。老大还没有成家立业,使他常常为儿子犯愁,夜里睡不着觉。近日来有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倒是经常来他家。但究竟是不是老大的对象,他这当父亲的没有贸然问过。姑娘叫徐萍,也是从北大荒返城的,和另外几个一块儿从北大荒返城的姑娘合开了一个小小的饭馆。不管这个徐萍可不可能成为他的儿媳妇,老大总是要成家立业的。可叹啊!三十五岁的人了,竟没有为自己积攒下分文!在农场当农工的十几年中,老大月月往家里寄钱,似乎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自己还有需要一笔钱的时候。要帮助大儿子成家立业!他觉得这是自己当父亲的义务。他有一个存折,压在他的箱底儿,上面存着二百八十元钱。他有这个数目的一笔钱,没告诉过任何一个儿子。是用这笔钱将来资助老大筹办婚事呢?还是回一次山东老家?他时时为这个矛盾苦恼,始终不能作出决定。
老二怀乡,是三兄弟中长得最帅的一个,英俊潇洒,相貌不凡,一副堂堂男子汉的气概。因为具有了这种先天的优势条件,命运也比老大强十倍。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搞得“一片红”的年代,他居然得天独厚,穿上了电动机厂的工作服。据说是靠了他形象好,嗓子好,在学校样板戏剧组里演过杨子荣、郭建光、李玉和,因此才被电动机厂物色上了。那年头,对某些工厂来说,生产搞不搞上去是无关紧要的,样板戏普及得怎么样却是忠与不忠的标志。现在他当上了电动机厂小车班的班长,手下管着四五名司机,很有点权。而他自己开的那辆“上海”,是专门接送厂长的。小子造化不浅,已成了厂长的乘龙快婿,住进了两屋一厨的单元楼房。厂长的宝贝女儿,为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生了一个孙子,眼下已长到两岁,白白胖胖,像剥了皮儿的地瓜,取了个叫他听了着实不顺耳的名字——“眯眯”。人叫猫才这么叫!
二儿子最烦他提到“回老家”三个字。
“爸,你老糊涂了!你还想过过衣锦还乡的瘾吗?你倒是位部长啊还是位局长?老家无亲无戚,你回去有谁还记得你这个当年的放牛娃?就算有人记得,花八分钱买张邮票,我替你写封信问候问候就很够意思了!值得花几百元路费千里迢迢回去一次吗?有那钱,给我,你住到我那儿去,我保你顿顿有酒有肉,好好享几年福!……”
二儿子好几次这样开导他,语调中分明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弄。这种不被理解的悲哀甚于思乡的悲哀,令他着实恼火。每次听了这样的话,他都恨不得给儿子那张漂亮的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刮子!
三儿子归乡,是三兄弟中顶不幸的一个,既不如大哥身材魁梧,也不如二哥相貌英俊,自幼多病瘦弱,一条腿有残疾,行走离不开拐,是小儿麻痹落下的后遗症。这种无可挽救的不幸,在他心理上形成了难以解脱的自卑感。他性格孤僻,即便对父亲和哥哥,也将自己的思想隐匿得很深,不肯宣露。他在一个街道民办的打字社当打字员。打字社里多数是年轻姑娘们,他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毫无交往。他抱定了终生单身的想法。
当父亲的最可怜三儿子。为三儿子,他甚至私下想过死了回老家的念头,更多地积攒一些钱,将来留给三儿子。自己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可怜的三儿子归乡将指靠谁呢?指靠老二?七成靠不住。指靠老大?岂不要拖累了老大一辈子?……
这是他不愿想然而每天都在想的事。一想到这些便怀念起老伴来。如果老伴尚在,一定会帮他排忧解难的,光是她那种温顺的目光,也能令他得到些许的安慰啊!……
此刻,他蹒跚地来到了农学院后面的一片小树林里。那里是附近退休工人的“乐园”。他有心事,情绪不佳,往往来到这里独自蹲在树下,听着鸟叫,闷头吸烟。
他忽然像打定什么主意,撤了烟头,慢慢站起身,离开小树林。他要去找徐宏海借钱。两个老退休工人,是在小树林中下棋结识的,不久便成了知交。他来到徐宏海家,徐宏海正拿着一本《中国象棋弃子攻杀法》独自研究。他是第一次来到徐宏海家,以前几次经过徐家门,都没进去过。从对方家中窄小的居住条件和简陋旧损的家具,他看出了对方的生活状况和自己家不相上下。他立刻意识到借钱走错了门。
“你来得正好,家中没人,我好闷得慌,咱俩杀一局!”徐宏海端出了棋盘。他摇头:“今天没兴致。”老棋友瞅定他的脸,问:“有什么心事?这般愁眉不展?”他苦笑了一下,低声道:“说了惹你笑话,不说也罢。”“说嘛,咱二人谁跟谁?”“我……本是想来借钱的……”“借钱?多少?”“少说二百,多了更好。”“少说二百?……”对方面呈难色。他苦笑了一下,说:“你别犯难。我也知道你不见得有。你看出了我有心事,我才不想瞒你。”说罢,起身就要告辞。
“别忙走。”徐宏海按住了他的双肩,“既是你不想瞒我,就干脆给我讲个明白。你借钱倒是要派什么用场?买电视机?”
“那东西,有钱便买,没钱也犯不着……”于是,他将四十八年未能实现的夙愿向老棋友兜底儿倾吐。徐宏海听罢,也大动感情,陪他洒了几滴思乡泪。他第二次欲起身告辞,徐宏海又把他按坐了下去。“多坐会儿。”老棋友说,额头上聚起几道深深的皱纹,沉吟有顷,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桌子的一个抽屉锁,翻出一样什么东西,装在衣兜里往外就走。走至门前,又叮嘱了他一句:“给我看家!不等我回来就走,丢了东西找你!”
主人出门有半盘棋的工夫后回来了,带回了一瓶二锅头,一大纸包猪头肉、蒜肠、煮花生。
“来,我陪你喝两盅,解解愁。”徐宏海搬了把椅子,和他坐在对面。
他也就毫不客气。两个老退休工人,便你敬我、我敬你地对饮起来。酒喝得多,话说得少。一瓶二锅头下去了半截子,两人都醉到了四五分。
徐宏海这时轻轻放下酒盅,将一只手探进内衣兜,缓缓地似乎异常沉重地掏出了一沓钱,放在桌面上,用一根手指,将那沓钱推到马德福面前。
目光落在那沓钱上,马德福擎着酒盅怔住了。
“老哥,拿去用吧!”
“你……是为我现借的?”
“不是借的。当真人不说假话,这是我女儿筹划自己终身大事的钱,我刚才从她的存折上取出一半,二百元整,我点过的,你也甭点了。孩子的钱,没跟她商议,我也不好都取出来借给你,你别嫌少就是。”
马德福半天都没说话。他的目光,从那沓钱上移到徐宏海脸上,眯起眼睛,久久地注视着。他忽然将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干,撂下酒盅,拿起那沓钱,在手上掂了掂,又放到桌上,也像徐宏海那样,用一根手指,将那沓钱推到主人面前。
“这钱,我不能用。”他语气坚决地说。
“怎么?果然嫌少?”徐宏海不无抱歉之意。
马德福用一只大手,隔着桌子,按住了那沓钱,说:“不嫌少。我……我是不能用孩子办大事的钱啊!你的心肠,今天我知道了!我谢你!”
“你不嫌少就行。”徐宏海笑了。他抓起马德福那只手,就势连那沓钱塞在他手中。“这……不,不!……”“别多说了。我也不再留你了!”徐宏海攥着马德福那只手,将他从桌旁拉开,朝门外送。
马德福身不由己地被半推半送着出了门。徐宏海自己并没有出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说:“你老哥今天来求我,是瞧得起我。我心里好高兴!”说完,退进屋里,关了门。
马德福推了一下门,门从里面插上了。他呆呆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低下头看看手中那沓钱,迟缓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了。
他横过一条马路时,一辆小汽车从他面前驶过,偏向人行道十几米外停住了。跳下车来的,是他的二儿子怀乡,春风得意,穿着考究,一点不像个开车的。
“爸,你这是上哪儿去?”怀乡迎着父亲走过来,边走边问。
“回家。”马德福抬头看了儿子一眼,也不多说话,自顾朝前走。前几天,怀乡又用那番“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话嘲讽他,使他大动肝火,暴怒一通,至今一见这个儿子便气不打一处来。
“爸,我开车送你回家。”怀乡跟在父亲身后,陪着小心讨好。“用不着!”当父亲的头也不回,看都不再看儿子一眼,继续向前走。“爸,你别再生我的气了,我向你认错!”迎面拦住了父亲。“爸,你这是何苦嘛!到家还有好远一段路呢!”儿子的语调里几乎带有哀求,不能不说他是要用这一实际行动求得父亲的谅解。马德福的心被儿子的话语和表情有些打动了。“快上车,爸!我车停得不是地方,警察看见了要罚款的!”儿子催促着。马德福向小汽车走去了。十分钟后,小汽车开到了他的家门口。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坐小汽车。儿子打开车门搀他下车时,他心中不禁想:要是儿子能开着这辆小汽车一直把他送回山东老家该多美啊!
马德福走进家门,见老三归乡躺在炕上,不禁有些诧异。一眼发现桌子上放了两瓶药,立刻走到炕边,关心地问:“归乡,你怎么了!病了?”
三儿子并没睡着,听到父亲问,翻转过身,微笑了一下,说:“爸,我没怎么。这几天为一个大学赶着打一份讲义,熬夜熬得,有点顶不住了……”
三儿子的话使马德福心中挺不是滋味。近几天,老三差不多天天都是深更半夜才回家,他是知道的。可是他这当父亲的,却很少体贴这个最应受到体贴的儿子。他在小儿子面前感到那么内疚!
他轻轻在儿子盖着的被上拍一下,说:“你好好睡一觉。”老二怀乡,将小车在院子里调转了头之后,也走进屋来。“老三病了?”他拿起桌上的药瓶看了看,说:“这种药,不吃也罢!明天我给三弟开点好药送来。爸,也捎带给你开点高级营养药。”
马德福没搭腔,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知道老二不是说大话,相信老二有这个能耐。但他着实不喜欢老二说这话时的语调。那语调仿佛在向人表明:世界上没有什么我办不到的事,只要我想办。他听了这种语调就来气!他忽然觉得酒力开始发作,一阵烧心,头也有些昏沉起来,便闷声不响地坐在炕沿上脱鞋。
怀乡则恭恭敬敬,笑容可掬地叫了一声“爸”,他不回答,脱掉只鞋,扔在地上。怀乡又叫了一声“爸”,他这才抬起头来,漠然地瞧着二儿子。“爸,我……想跟你商量点事……”“我……想求你……借我笔钱……”借钱?儿子向老子?他心中腾地拱起一股火。彩色电视、立体声录音机、电冰箱、洗衣机……一个中国现代化家庭所应具备的种种,儿子的家中是差不多都具备了。凭什么?凭他们两口子每月凑起来不过一百多元的工资?当然不可能!那又是凭什么呢?还不是凭他那个当厂长的岳父的权力?一个统辖几千人的大厂的厂长手中的权力,要使他所管理的所有工人们的生活富起来,也许还不够运用,不过要使他自己和他的女儿女婿的生活先富起来,那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亲家公自己根本不必操这些心。他自己只要睁只眼闭只眼装作视而不见就行。他甚至还可以保全一个廉洁奉公的清名。出点纰漏也不打紧,只要不触犯了法律,有人会甘心情愿地担罪。即使触犯了法律,也会有人从中周旋,鞍前马后为他效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很有志气,生活的拮据并没有把他那种山东人的刚强性格销蚀。他没有向亲家伸手借过一次钱,也没有向二儿子索要过一分赡养费!他有退休金,虽然每月才四十几元,又差不多都贴补到他和老大、老三的生活费用上了。他在感情上和心理上都觉得,二儿子已不再属于他这个家庭中的成员。他不过是和这个儿子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父子关系而已。父子关系在今天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尤其像他这样一个父亲!可是今天这个二儿子居然来开口向他“借”钱!亏这小子能张得开口!
“我没钱。”当父亲的冷冷回答。
“你有钱。”当儿子的说,“爸,我知道你有钱,要不也不会来借。向阳储蓄所的小刘告诉我,你在那里立了个存折,已经存到二百多元了……”
马德福脱下另一只鞋,扔在地上,倒身便睡。
老二怀乡,坐到一把旧椅子上,抽了支烟,自觉再待下去怪没趣的,快快地走出了屋。他戴上白手套,打开前车门,一眼瞅见父亲坐过的座位上有沓钱,知道准是父亲掉下的。他拿起来数了数,整整二百元。这时,老三归乡拄着单拐正从屋里走出来。他赶紧将那二百元钱揣进衣兜里。
老三拄着拐,拖着条不灵便的腿,蹦蹦跶跶地走到小汽车前,说;“二哥,我有话跟你讲。”
“什么话?”当哥的看着弟弟的单拐和那条残疾的腿,心中产生一种怜悯。
“我和大哥已经商议过了,爸不是总想着回老家一次么?咱们哥三个,每人出一百元钱,成全老人,了却这桩夙愿。爸这一辈子不容易,这也是咱们做晚辈的一点孝心。”
“一……百元?”老二皱起了眉头,“我方才跟爸说的话你没听见?我今天还是来朝爸借钱的。”
老三盯着老二的眼睛,又说:“你缺钱,哪儿没处借?偏偏来向爸开口?”
“这……”老二语塞了。
“没多有少,多少不论,反正这份儿孝心,是我们哥三个谁都应该尽到的。”老三不再是商量的语调了。
“那当然那当然!”当哥哥的回答,“若是我手头宽裕,别说一百元,三百元我自己全出了。老三,可我手头现时真的没钱啊!”
“去借。你为自己能借,为爸去借,绝没人笑话你。”老三的话今天在当哥哥的听来句句都有点堵人。
“老三,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说就多余了。”老二的手,伸进了衣兜,在衣兜里摸索一阵,抽出了五张——五十元钱。他把钱塞在了当弟弟的手中:“拿去。我才借到的,准备办急事用。再要多,就是难为我了。”说罢,钻进小汽车,开车走了。
晚上,老大思乡下班回来,捎回了一饭盒炸带鱼和一只熏鸡。
马德福醒了觉,也醒了酒,见晚饭桌上摆了鱼和鸡,问:“非节非年的,买鱼买鸡干什么?”
老大说:“爸,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
马德福猛可地想到,今天的确是自己的生日,亏大儿子给记着!好儿子啊!当父亲的心受到了感动,可嘴上却说:“生日不过也罢,钱还是要紧着点花。往后用钱处多着呢!”
归乡盛了一碗米饭,首先放在父亲面前,说:“爸,我看生日还是要过的。不但你的生日要过,我和大哥的生日也要过。节俭是对的,可也不在这几个钱。”说完,看了大哥思乡一眼,似乎在问:大哥,我说得可对么?
思乡笑了笑,没说什么,给自己盛了碗饭,坐下就吃。
归乡也给自己盛了碗饭,在桌旁坐下后,又说:“往后花钱处,我看只有一桩了,就是大哥的婚事。哥,这几天常来咱家那姓徐的姑娘,对你到底有没有意思呢?”
思乡还是不说话,光顾大口吃饭。
“哥,我看人家对你像是有些意思,人也不错,挺朴实的。我希望你能给我找一个各方面都朴实的嫂子。如果能成,我看还是早点确定了关系好。咱家这种条件,你还能找个什么样的呢?你成了家,爸也少了一份心思了。”归乡说罢,眼望着父亲。
小儿子这番话,使当父亲的听了很入耳。这话,本来他早就打算对老大说,这会儿叫归乡说了,他便频频点头。
思乡还是不言不语。吃完一碗饭,又盛了一碗,坐下后才开口道:“那姑娘,你们都满意?”当父亲的立刻答道:“我看那姑娘配得上你。”当弟弟的稳稳当当地说:“满意不满意,主要看你自己。”“这是一方面。”思乡说,“即使我成了家,也不会分出去单过。我不但要给自己挑个好妻子,还要给弟弟挑个好嫂子,给爸爸挑个好儿媳妇,别看我是个酱菜厂的工人,在这一点上,我的条件是不降低的。你们今天都说了满意的话,那我就告诉你们,我和徐萍就算成了!”说罢,又低头吃饭。
“当真?”马德福脸上呈现出意外和高兴的表情。思乡口中有饭,不能作答,用鼻孔“嗯”了一声。归乡还想问些什么,觉得自己饭桌上说的话够多了,也就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低下头慢慢吃起饭来。
饭后,马德福盘腿坐在炕上,说:“老大,你给我写封信。”思乡问:“给谁写?”马德福说:“给老家的人写。”思乡拿出笔,端坐在桌前,准备写了,马德福一字一句地说:“秉万兄弟,四十八年没有回过一次老家,梦里都想咱家乡的山水、家乡的人,不久,我就可以回老家了……”马德福说到这儿,思乡也写到了这儿,不禁抬头疑惑地注视着父亲。当父亲的命令:“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写。写完了信,我还有话对你讲。”
写完信,见归乡也洗刷了碗筷,进了屋,马德福示意两个儿子坐到炕沿前,表情极其郑重地说:“你们听着,我,有笔存款,二百八十元。没告诉过你们,你们以前不知道。老大,这笔钱,我是为你结婚攒的。从现在起,这笔钱就归你花了。今儿个,我又向人借了二百元,我就打算拿这二百元回一次老家。这钱,我借的,由我还……”说着,手伸进兜里掏钱。但他那只手,像冻在了兜里似的,抽不出来了。他那张老脸上的每一条最细小的皱纹,顷刻之间全都僵化了。
归乡没有立刻看出父亲脸上表情这种瞬间的变化。他文文静静地说:“爸,借的钱,还给人家。你回老家的路费,我和大哥二哥给你预备……”
思乡却发现了父亲的表情异常可怕,忙不安地问:“爸,你……”他的话还没说完,马德福的身子已向后一仰栽倒在炕上,那只手,还是没有拔出来,在衣兜里死紧死紧地攥成一只拳头。兄弟俩大吃一惊,一阵手忙脚乱,抚胸口,掐人中,灌水,才将父亲从昏迷中抢救过来。“钱,我借的钱……丢了!……”马德福苏醒之后。才从衣兜里抽出拳头,慢慢放开五指,目光直勾勾地瞧着自己的空掌。思乡和归乡互相看了一眼,一时不知说什么。“我……我走出人家的家门,手一直揣在兜里,攥着钱。过了一条马路,碰上了老二,就坐小车回到家,怎么会丢呢?怎么会丢呢?怎么会丢呢?……”马德福的老眼中,滴落了两滴眼泪。“爸,别急。先找找看。”归乡在炕上地下认真找了一阵,哪里找得到!思乡又将父亲回家路上的经过细问了一遍,想了想,对弟弟使了个眼色。归乡跟在哥哥身后,走到外屋。思乡说:“这二百元钱要说丢,肯定也是丢在老二的小汽车上了。”归乡那双秀气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他回忆着老二怀乡当时的神色,点点头,对大哥的判断表示同意,并拿出了老二给他的五十元钱,说:“兴许这五十元钱,就是爸丢的那二百元里头的。”
思乡从兜里也掏出一叠钱,说:“我这一百元钱,就是咱们商议每人为爸回家预备的路费。你那不也预备了么?你再进屋装着找找,把二百元钱交给爸,就说找到了。我现在就找老二去!”
思乡来到老二怀乡家中,见老二夫妻和孩子正在看电视。马怀乡看哥哥的模样,便明白哥哥为何而来了。他心虚,赶紧将哥哥往屋里让。马思乡没进里屋。他那魁梧的身子笔直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守门罗汉。他只说了一句话:“老二,你跟我出来一会儿。”弟媳妇回头看看他,仿佛没认出他是谁,又扭过头去看电视。他知道,这位厂长的女儿,除了他的二弟之外,对家里的其余人,是都有点打心眼里瞧不起的,因此他也不理睬她。孩子发现了他,从小凳上站起来,要扑奔向他,被当妈的一把扯住了胳膊,抱在膝上,失去了自由。马怀乡跟着哥哥来到门外,站在楼梯口,从裤兜里掏出“凤凰”烟,抽出一支,递给哥哥。哥哥没接,冷冷地说:“老二,你把那二百元钱交出来。”“二百元钱?……”弟弟装糊涂。“别装糊涂!”哥哥说,“爸的二百元钱,掉在你的小汽车上了,肯定被你捡着了,他急得不行,你快把钱给我!”“这……钱,已经叫我……叫我花了……”弟弟情知隐瞒不过去,只好尴尬地承认了。哥哥的腮帮子上的肉凸了起来,这是将要发怒的表情。弟弟不无羞愧地解释:“哥,你先别发火。你听我说,我们厂最近又盖成了一幢六层楼房,其中整整一层,是给厂领导干部的住房。孩子他姥爷,当然也分到一套。四屋一厨,有浴室。不过按规定,原先住的那套得让出来。我和孩子他妈商议,决定把原先那套也占下。这就得现买几件起码的家具摆进去,造成既成事实,哥你说对不?爸那二百元钱,我交给别人拿去买家具了。我是想朝爸先借点钱的,我知道爸有钱,存在银行里,不告诉我们,打算回老家当路费。可爸不肯借给我,他老人家也真是有点老糊涂了……”
思乡没等弟弟说完,叉开五指,狠狠地打了弟弟一耳光!弟弟捂着脸,倒退一步,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哥哥愤怒得扭歪了的脸。“三天内,你若不把钱交给我,看我怎么教训你!”哥哥咬牙切齿地说完这话,看也不看弟弟一眼,咚咚咚地大步跨下楼去。
思乡跨下楼梯,奔出楼洞,已经走到马路上了。步子也丝毫未减慢。他好恼!他心中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憎恨二弟怀乡!他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憎恨和鄙视某些私欲膨胀的人手中的权力!他认为,正是这种权力,正是对这种权力的崇拜,毁了弟弟。二弟小的时候可并不像现在这么自私自利呀!他小的时候,曾是个好弟弟。于是他回想起一件至今难以忘怀的事。那时,他俩在一所小学校读书,他是六年级,二弟是四年级。冬天,两个年级的学生,同时在操场上体育课。他穿的是爸爸从西北工地上捡回家的破劳动保护鞋,差不多比他的脚大一半儿,还是两双中挑出来凑成一双的“顺拐鞋”。体育老师单个点名学生出列走正步。他由于鞋大,正步走的样子极其可笑,摇摇晃晃,像个醉汉,并且,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都是左脚的。男女同学,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合。体育老师以为他故意出洋相,逗同学们乐,严厉地批评了他一通。待老师发现了雪地上的脚印,恍然大悟,也不禁微笑了,但又立刻收敛了笑容,怜悯地瞧着他脚上穿的两只大鞋,轻声叫他入列。这些情形,全被二弟看在眼里。下了体育课。他一个人躲在教学楼后面,忍不住放声大哭。
“哥,别哭了,咱俩换鞋穿吧!……”二弟不知何时走到他跟前,坐在他对面的雪地上,脱下自己的一双半新不旧的棉胶鞋,一左一右摆在他的两只脚旁。
他抬起头,看见了二弟的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回想起这件事,他的心中甜酸苦辣咸,有种说不清的滋味。他默默地念着:二弟呀二弟,你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么一个人呢?你沾了点当厂长的岳父的光,倒也没什么可指责。但你不能被他那点权力映花了眼睛啊!你的生活已经很好了,可你还不满足,还要好上加好!你已经有了宽敞的房子住,可你还要占房子!你就不为厂里那些三十几岁要结婚没房子和那些几代同室的工人们想想么?你以为你是厂长的女婿就可以为所欲为么?你就不怕公理的谴责么?……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自己家住的那条小胡同口。胡同口唯一的一盏路灯下,站着三弟归乡。
“三弟,站在这儿干什么?”他朝弟弟走去。
归乡一声不响。昏暗的路灯下,哥哥发现弟弟脸上闪着泪痕。
“你,你怎么了?”他不安地问。
“我在这儿等你……”归乡低声回答。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没有。徐萍姐来了,在咱家等你呢,我……我……”归乡扭转过身去,哭了。那哭声是压抑的,是想控制而控制不住的,因而令哥哥听了更加难受。他扶住弟弟的身子,问:“你哭什么?快告诉我!难道徐萍她……她?……”
弟弟慢慢朝哥哥转过身,抬起头,两眼噙着泪摇摇头,说:“爸那二百元钱,就是朝徐萍姐的父亲借的。她说,那是你俩准备结婚用的钱。爸想不到借的是没过门的儿媳妇的钱,徐萍姐也想不到你就是借钱人的儿子。她因为钱被借了,很不高兴。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这样的事……我……我替你,替爸,也替我自己感到羞惭啊!……”
归乡一下子扑在哥哥身上,抱着哥哥的肩膀,又哭起来。思乡怔怔地呆住了。许久,他才问:“爸,在家么?”归乡止住哭声,回答:“爸以为钱找到了,高兴了。正巧我的同事送来一张电影票,我劝他看电影去了。”思乡长长地吁了口气,轻轻拍拍弟弟的肩,说:“没什么。借钱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何况借的又不是外人的钱。徐萍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走,跟我回家吧!”
思乡进了家门,见徐萍正将父亲的黄雀笼子摆在桌上,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引逗那只黄雀呢。“你来了。”思乡主动打招呼。“叫我好等!”徐萍站了起来。归乡没跟进里屋,在外星隔门帘听哥哥怎样向徐萍解释。“你看我爸老糊涂了!”徐萍在里屋说,“咱俩准备结婚的钱,今天被我爸借给人二百。只怕一时还归还不了呢!真气人!”思乡说:“是我父亲借的。”“你父……亲?……”“就是。”归乡在外屋听到徐萍笑了一阵后,说:“思乡,你别跟我开玩笑了!”他又听见哥哥用极其认真严肃的语气回答:“我并没有跟你开玩笑。”“真的?”“真的。”“你父亲借钱干什么?”“回山东老家……”“这……那你就对他实话实讲,告诉他那是咱俩准备办喜事的钱,不行么?”“不行。我不能告诉他,也不能阻止他回老家。他已经四十八年没回过老家了!”“可你三十五岁了还没结婚呀!那笔钱是咱俩辛辛苦苦积攒的,这你是知道的!难道他做父亲的,连这一点情理都不懂?……”“你不能这么说我的父亲。”“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也不能这么想。”“你……我不这么想,又能怎样想?这……这算什么事呀!……”
归乡听两人谈得不愉快,刚想进屋去劝解,却听哥哥大声说:“咱俩攒的钱,也有我一份!你有权力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可没有权力责备我的老父亲!……”
“你!……”还没等归乡走进里屋,徐萍已从里屋捂着脸哭泣着跑出来,跑到屋外去了。归乡走进里屋,埋怨哥哥:“哥,你的话说得太过分了!你怎么能对徐萍姐发火呢?……”思乡看了弟弟一眼,沮丧地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
马德福买好了预售火车票回到家中那一天,心中格外高兴。四十八年的夙愿,如今就要实现了!他点着一支烟吸着,一心一意等思乡替他采买东西回来。此时此刻,他不禁回忆起老伴,心中产生了一种对老伴的深沉缅怀。老伴如果还健在,能一起回去该是多么幸福啊!
突然,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首先探进屋的,是一只大沙发。接着进入屋内的,是一个陌生的搬沙发的小伙子。马德福好奇怪,问:“小伙子,你进错门了吧?”“没错!你不是叫马德福吗?你儿子马怀乡叫我们搬来的。他在外边呢!”马德福从窗子朝外面看了一眼,见小院外停着一辆大卡车,二儿子马怀乡正指挥另一个小伙子从车上往下搬另一只沙发和茶几。另一只沙发和茶几也搬进狭窄的屋里来了。两个小伙子在屋里没落脚处,把两只沙发摞一块儿放着,转身就走。
马怀乡这时才进屋来,对父亲说:“爸,您老别生我的气。那二百元钱,我……我是不该……我今天送这对沙发来,就算折合了吧!这是我从家具商店买的高档货,加上茶几,二百元出头。我大哥不是预备办婚事么?正好给他用,省得他自己去买了,还要花上一笔车脚钱……”“怎么,那二百元钱,是你捡了去?”“是……爸,我这不是认错来了么!”“你!……你给我把沙发搬走!……你给我滚!滚……”父亲的脸色发青,嘴唇颤抖,随手操起了一只小凳。儿子见势不妙,一转身逃出门,跳进了卡车驾驶室。
卡车开走了。小凳从马德福手中掉在地上。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哇地吐出口鲜血,栽倒在地。
马思乡买了许多东西回到家中,见父亲不省人事倒在地上,大吃一惊。放下东西,扶起父亲,只听父亲喃喃地说:“退……退票……”马德福病倒了,住院了。思乡和归乡有一天到医院去探视父亲,带去了一封老家人的回信,念给他听:“德福大哥,你的来信收到了。知道你要回到老家了,全村的人都特别高兴。当年的老哥老弟们,更加高兴。老家的人想你,老家的山和水也想你。三年困难时期,你给老家的人们寄回来一百元钱,村上把这一百元钱分给了几户最困难的人家。钱虽不多,但在当时可是救了好几条大人孩子的命啊!家乡的人,至今记着这件事。你们家的老房,村上隔几年就修一次。单等你回来住呢!实行了农村新经济政策后,家乡人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盼着你早点回来,亲眼看看家乡人的好日子……”
马德福听着听着,眼角淌出了泪水。他虽然认不得几个字,但还是从思乡手中把那封信要过去,看了一会儿。字写得很秀丽,看来家乡不缺少有文化的人。他心里感到极大的快慰。
“老家人并没有忘记我,即使我回不了老家了,心里也跟回去过了一样高兴!”他拿着那封信,对守在病床前的两个儿子说,“沙发,退还给老二,我一见了就生气!那二百元钱,跟老二要回来,还给徐萍姑娘……我,还没老糊涂,我不能……”他不知如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他感到非常对不起儿子。他甚至有点自我悔恨,为什么想回老家竟想到这种地步!
归乡说:“爸,别提那沙发了……”遇到哥哥制止的目光,便不再说下去。
那对沙发的扶手,在几天内,没人坐,也没人动它一指头,居然瘪陷了下去,而且星面变得愈来愈硬。思乡用剪刀剪开了人造革包面,才发现四个扶手原来是四片萝卜,那种又粗又长的,“象牙白”萝卜。不消说,沙发根本不是什么家具商店的高档货,而是自由市场上图便宜甘愿上当的“坑人货”……
正在这时,又有两个人走进了病房,是徐萍父女俩,手中各拎着水果,罐头、点心。马德福一见徐宏海,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用被头蒙住自己的脸。
徐宏海走到病床前,拉住他的一只手,说:“什么多余的话都别说了。咱俩都是老工人,儿女们都是工人的后代,这也算是门当户对吧!我和闺女商量好了,等你病好出院,叫她和思乡一块儿陪你回山东老家,既了却了你的夙愿,孩子们也算旅行结婚了!这不两全其美吗?”说罢笑了起来。
马德福看看徐萍,又看看思乡,说:“这可真委屈了两个孩子了!人家旅行结婚,都是北京上海,游山玩水……”
徐萍实心实意地说:“大爷,我愿意。”瞄了思乡一眼,见他正盯着她,低下了头。
徐宏海又说:“我嫁姑娘,没什么陪嫁。归乡,我给你买了一辆手摇车,用的是你嫂子的钱,你还不快叫一声好嫂子谢谢她!”
“好嫂子……”归乡叫了一声,感动得说不出话……
半个月后,马德福带着儿子和儿媳踏上归乡的途程那一天,正是马怀乡两口子搬家的那一天。与火车站上徐宏海为马家父子和女儿送行的场面比较,马怀乡搬家的场面是够热闹的,请了十几个帮忙的人。但是在那些围观的工人们的目光注视下,他心中感到很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