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黄纸人
(一)
当李怡在龙隐轩内辗转反侧之时,闲云居的炼丹房内正灯火通明,热得如同蒸笼一般。
丹炉内的金丹已经炼了足足八十个时辰,如今已经到最为紧要的关头。直径三尺的青铜丹炉,在精炭火焰的催动之下已经烧成了红色;丹炉之内,几种不知名的液体时而混合时而分开,并不停变换颜色,映照得炉壁和房顶五彩斑斓。而铸在丹炉外围的四条青龙,在光线的反射之下张牙舞爪,怒目圆睁,宛如活了一般,正徐徐吐出阵阵白雾。
赵归真在丹炉房西北角悬空而坐,一手抱着拂尘,一手拿着一面旌旗,双目半闭,念念有词。四个弟子各司其职,忙得不亦乐乎,哑仆送来的饭已经凉了,谁也顾不上吃一口。
但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几个弟子脸上已经露出疲色,身上的道袍也被迸出的火花烧出了大大小小的破洞。特别是司火的老三元光,因在开炉之日前同贵儿偷偷外出喝酒没有休息好,早已经困得不行,不时避开师父偷偷地打个哈欠。剩下备料的元慧,指挥的元照,个个表情紧张,盯着丹炉一眼不眨,眼睛布满血丝。
唯一比较清闲的是内室负责守护的老四元灵。内室正中,放着从赵归真房里搬过来的“谶盆”,谶盆用整块阴沉木沤成,又厚又笨重,里面盛着一汪黑水。盆沿之上,放置着一盏犹如孩童玩具般大小的油灯,一灯如豆,灯光忽蓝忽绿,飘飘忽忽。元光的任务,便是看着这盏小油灯,不让它熄灭。
但这盏小油灯顽强非常,连昨天丹炉内爆燃这么大的事儿,灯头都稳定如斯,不曾晃动一下;谶盆里仍是黑乎乎的一片,并无显示出异常景象,因此守了这几天的元灵心理上便有些松懈,眼皮也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他很想去出去看看丹炉,好歹离几个师兄近一些,惊一惊睡意,但想到师父郑重交代一定要看好油灯,只能作罢,牢牢守着师父指定的位置,一动不动。
元光的想法刚好相反,恨不得跟元灵换一换,好趁机打个盹,心里也暗自埋怨师父偏心,给元灵一个轻巧活儿,却让自己负责又脏又累的司火。
窗台沙漏的砂砾伴随着丹炉内噼里啪啦的微爆声一点点滑落,时间也一点一滴过去。赵归真睁开了眼,挥动旌旗。无数光点从旌旗中冲出,带着些许阴凉之气,落入炉周青龙口中。隐隐一阵龙吟虎啸之声,四条青龙同时喷出青烟,将丹炉口封得严严实实。接着只听一阵轻微闷响,一束七彩之光从青烟缝隙之中散出。
老二元慧顿时激动起来,叫道:“师父,是不是成了?”
元照稳重,见师父赵归真岿然不动,忙喝道:“紧要关头,大家更要小心。”
元慧绕着丹炉疾走了一圈,喜不自胜向赵归真道:“成色佳。”
早不知神游何处的元光连忙抹去打哈欠带来的眼泪鼻涕,机械地往炉下添了一块精炭,道:“温控佳。”
元照稳稳地回道:“反应佳。”元灵远远看着,一脸羡慕之色。
沙漏内的沙子,只剩下最后半个刻度,赵归真站起了身。他凭空而立,犹如站在云端之上,身上崭新的道袍被丹炉的热气催动,衣袂轻摆,一副风仙道骨之相,羡慕得元光直砸嘴巴。
赵归真舞动拂尘。丹炉之内,犹如起了风暴,原本凝在一起的浓厚青烟在炉内翻滚缠绕,如同一团受惊的青蛇。青蛇凝聚结合,又逐渐化为四条在云端穿行腾飞的青龙,仿佛丹炉外的青铜雕龙飞入炉内了一般。
赵归真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玉瓶,打开了瓶塞。一股奇异的清香扑鼻而来,房内的燥热顿减。
沙漏马上便要见底,空气安静得可以听到砂砾落下的声音。赵归真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大手一挥,将玉瓶之中的液体尽数倒入丹炉之中。
咝咝一阵轻响,青龙钻入炉底,接着一束金光闪出,照得整个丹房内一片金光灿灿。
元慧早已经忍不住了,跳起来叫道:“恭喜师父炼成仙丹!”
元照憨厚傻笑,朝赵归真躬身道喜。赵归真眉间喜色掩盖不住,庄严地命令道:“熄火,开炉。”
已经困得犯迷糊的元光听到师父的声音,下意识地挺直了腰,闭着眼睛顺手往炉下又加了一块精炭,道:“温控好……”
元慧诧异地看了元光一眼,元照一个箭步过来企图从炉底抽出那块精炭,与此同时,赵归真的拂尘也在第一时间甩在了元光的头上。
但已经晚了,只听砰砰一声巨响,丹炉倾斜,金光消失。炭火四散迸出,烧得几个弟子忙跳脚躲避。
(二)
丹炉炸开,底部只有一撮灰烬。
赵归真面如金纸,一个倒栽葱从半空跌落下来,差一点跌入燃烧的炭火上。
元照大惊,上前抱住赵归真大声呼叫,元慧忙着扑灭散落各处的火点,中间还不忘用手指捣着元光的脑袋痛骂:“你脑子被狗吃了?百事不成!人头猪脑!”元光脑袋一片空白,傻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一个火点落在脚面上,才彻底清醒过来,心中突突直跳。
这次炼丹,赵归真已经筹备数年之久,从原料筹备、起始时辰、配料份量、温度控制等都经过精心计算,以确保万无一失。万万没想到,最后却因为元光多添的那一块精炭而功亏一篑。
而内室的元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着嗓子叫道:“师父,您快来瞧瞧,这谶盆里好像有些动静。”
元慧将最后一处火点扑灭,喝骂道:“老四你瞎了吗,师父都成什么样儿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元灵吓了一跳,跑到内室门口探出半个头来,但不敢离开指定位置,看看师父,又连忙回头看着谶盆,嗫嚅道:“有两个人……闯,闯进来了。”
赵归真“咕”地吐出一口黑血,大喘了几口,挣扎着起来,声音嘶哑道:“扶我去看看。”
元照拿出自家炼制的护心丹喂师父吃了一颗,元慧狠狠地瞪了元光一眼,两人扶他慢慢走向谶盆。
谶盆内平静如镜的黑水,出现一副如同皮影戏一般的景象。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一条黑黢黢的路上,而其中一个身材纤弱者的手腕上,隐隐显出一个环状的金光。
元照掩住嘴巴,以防口水溅入盆中,轻轻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中秋节那日清晨,师兄弟四个按照赵归真的要求,费劲巴拉地把这个笨重的谶盆搬到了丹房之内,但盆内一直是黑乎乎一片,从来没出现过任何画面,问了师父又不说。
赵归真嘴角抽动了两下,从喉间发出两声呵呵。
赵归真越是大喜大怒,越是不形于色。元照老实,元慧却聪明得紧,看到师父眼神闪动,似有欣喜之色,小声道:“这两个人可是有什么奇特之处?”
元照仔细分辨着周围的景象,道:“他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元灵鼓起勇气把脑袋挤进来,怯生生道:“看不太清……不过我刚才看到一条长长的沟壑,好像有树……这是哪里?”
三人同时回头看向赵归真。赵归真的面色恢复了些,只是嘴唇还有些发白。元光情知闯了大祸,低头躬身站在赵归真身后,一双惶恐的小眼睛滴溜溜转动,偷看着师父和师兄弟们的表情。
赵归真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道:“这几天你们也累了,都回去歇着吧。”
元照焦急地叫了声师父,道:“还是您回去休息,我和元慧在这里看着。”
元慧忙不迭点头,“是是是,您回去歇着,我们来看着就好……不过,请师父明示,这个谶盆需要留意什么?”
赵归真脸色一寒:“回去。元光留下。”
元照元灵三人见师父发怒,顿时噤若寒蝉,唯唯诺诺退出。元慧还要说话,却被元照拉回去了。
元光原本还心存侥幸,一看独独留下自己,顿时慌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鸡啄米般磕头:“对不起师父,我不该在关键时刻走神……”
赵归真冷冷哼了一声,一掌朝元光击来。
掌风扫得元光脸儿生疼,他下意识想躲,却又不敢躲,脑袋晃了一下,硬生生挺住了。
赵归真的手掌在即将碰到他的头发之时,收了力道。元光连忙叩头:“多谢师父手下留情。”
赵归真上下打量着元光,细长的眼睛透出点奇异的光来。元光结结巴巴道:“师父,弟子错了。”
赵归真笑了一下,表情忽然变得柔和,“很好,你知道错了就好。”
他虽笑得亲切,元光却意外觉得不寒而栗。赵归真的手终于落下,在他头发上摩挲了一阵,道:“祸是你闯的,这里打烂摊子自然归你收拾。丹炉要清洗干净,炉房要彻底打扫。”
元光有些无所适从,他早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但没想到处罚如此之轻,连耳后一下轻微的刺痛也未曾留意,眨眼愣了片刻,忙不迭道:“师父放心!放心!”
赵归真的目光悠悠地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转头看着谶盆。元光觉得师父的目光有些飘忽,心里惴惴不安,又不敢多问,站了一阵,忙挽起袖子,拿了扫把簸箕卖力地打扫起来。
丹炉已经完全损毁,底部炸裂了好几道口子,青龙身上原本精细的麟甲、长须,折断的折断,融化的融化,糊成了一片,只能看出大致的模样,根本无法修复。元光大气也不敢出,轻手轻脚地将丹炉扶起,炉渣等打扫干净。
丑时已过,赵归真还是保持着刚才姿势一动不动。元光到底少年心性,闯了这么大的祸,依然抵不住困意,眼皮越来越沉,最后连站着都不由打起盹来,拄着扫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赵归真终于转过身来,道:“元光过来。”
元光一个激灵,丢了扫把,毕恭毕敬地站到赵归真跟前。
赵归真忽然脸色一沉,道:“弟子元光,因司火失误导致金丹功亏一篑,损失惨重,按家法当赐化骨丹逐出师门……”
听到化骨丹三个字,元光面如土色,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抱住了赵归真的双腿,瑟瑟发抖。
化骨丹是闲云居的独门毒药,服用之后,可导致骨骼软化,化为体液,并从七窍慢慢排出,直到最后体液排尽化为一张人皮。而且据说同时伴有锥心之痛,他们师兄弟几个只是听说,从未见过。
赵归真长叹一声,动容道:“你们师兄弟几个,自小儿跟我。虽说是有祖规,可为师哪能下得了手?”
元光的脑袋磕在地上砰砰直响,涕泪横流,痛心疾首:“师父,弟子错了……弟子再也不敢了,请您看在师徒情分上饶弟子一命……我愿意当牛做马追随师父左右……”
他心里其实已经转了几百个念头,心想若是师父真下狠手要自己吃化骨丹,那边只能撕破脸,逃脱出去。师父这些天身体并不好,打虽打不过,但逃总是可以一试的。
赵归真沉默了半晌,面露不忍之色,叹道:“算了,算了。错既已酿成,只能想法补救。化骨丹就免了,可是祖师爷显灵,今天谶盆显出异常景象来,想来也是你同我师徒情分未尽……你再过来看。”
元光眼珠转了几转,抹了眼泪,爬起身小心翼翼地把脑袋凑过去。
赵归真道:“你看看谶盆里这两个人。”
谶盆之内灰茫茫一片,元光揉了几次眼,才勉强看到里面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儿。
赵归真道:“认识吗?”
元光茫然地摇摇头。
赵归真转而言他,道:“这个谶盆,是祖师爷练功的法器之一,内盛弱水,有镜像作用,据说能够不出房门看尽天下之事。可是为师我功力不够,只能借助灯影阵才能偶尔用上一次。”
元光早知道师父藏着好多宝贝,但赵归真平日里不苟言笑,除了传授打坐练气,很少同弟子们谈论这些,元光早就心痒难耐,恨不得将这些宝贝偷偷拿出去试一试,今儿听到师父主动提起谶盆用途,不由双眼放光。
赵归真道:“谶盆上次启用,是猎杀大鼋[3]。可惜,大鼋未猎到,我反而受了重伤。”
元光低头不敢直视师父。上次灯影阵,因为有盗贼进来,看守灯影阵的元光被击晕,布置的灯影又被颍王李瀍主仆二人给打灭,导致赵归真重伤。虽说错不在元光,但跟元光有莫大干系。
赵归真口气却无一丝怪罪之意,道:“今日丹炉焚毁之时,刚好谶盆出现影像。我想这次的失误,必须由这两个人来弥补。特别是这个,”他用拂尘朝着谶盆一摆,“这个个子矮的,与我们的丹药能否炼成有莫大关系。”
元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这个影像里的模糊人影同今晚的炼丹有什么关系,但既然师父这么说,他也很乐意把责任推出去。忙道:“那要是找到这个人,是不是就能炼成金丹了?”
赵归真郑重地点头,“不错。”
元光更加卖力,吐了些口水抹在眼睛里,好让视力更加清亮些:“这个人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身材娇小……手上!右手手腕上有亮晶晶的东西!是只蛇形手钏吧?”他试探地看向师父。
赵归真微微颔首,鼓励道:“继续说,还看到什么?”
谶盆内寒光一闪。元光激动起来,道:“这里这里!这人腰间有一把长剑呢!”
赵归真淡淡地瞥了一眼,一副存心要考一考元光眼力的样子。元光指指点点道:“师父您看,这人的长剑是黑色的……似乎能吸光线一样,您看您看,周围的光线都被它吸走啦。”
赵归真的表情愈发和蔼:“还有呢?”
元光得了意,又凝神细看了一阵,道:“这柄长剑,样子小巧些。”
赵归真目露赞许之光,道:“几个弟子中,数你最为聪明伶俐。”
元光暗自揣摩,看赵归真的表情不像是反话,赔着小心笑道:“师父过奖了。”
说话间,天色渐亮,谶盆里景象消失,恢复如常。
赵归真从怀里取了一张黄裱符,用小指蘸着谶盆里的水一边画,一边慢悠悠道:“我们今日炼的金丹,名字叫做龙蛇丹,是长生丹的第一阶。长生丹炼制,不仅对原料纯度要求极高,更需要一些特殊的灵物做药引或者祭品。为师无能,上次猎杀大鼋不成,所以只能从第一阶的龙蛇丹炼起。没想到,连龙蛇丹也还是不行……”他目中精光散去,一下子似乎老了好几岁。
元光躬着腰,听赵归真带着遗憾和伤感的语调,心中有些兴奋,也有些无所适从。其实关于师父在偷偷炼制长生不老丹药,元光早已猜到几分,但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师父却是第一次对他讲,令他有些受宠若惊。
赵归真画完了,拿起湿漉漉的黄裱符,在谶盆边上的小油灯上烤着,继续道:“唉,我需要一个能扛大任者。你们四个,元照古板,元慧浮躁,元灵又小,只有你……”他忽然转过头,热切地看着元光:“元光,你一定不负为师的重托,是吧?”
黄裱符上画着一个简易的小人儿,像是个推车的小贩,跟之前见过的道符完全不同。元光正在心里临摹黄裱符上的笔画,听到师父叫他,愣了一下,脱口应承道:“一定一定,元光一定全力以赴。”
师兄弟几个中,元照忠厚老实,很有大师兄的风范,但元慧却仗着自己辈长,看不惯元光偷奸耍滑,所以两人一直不睦。听师父这么评价元慧,元光心里竟然有几分痛快,心里盘算着师父会给自己什么样的任务,若是难办该如何推脱,表面却仍然胸脯一挺道:“师父需要弟子做什么?”
赵归真郑重其事道:“我需要有个人在外围帮忙,寻找这两个人。”元光暗自松了一口气。
赵归真道:“师兄弟几个,你心思活泛,口齿伶俐,对人情世故精通,又受不得拘束,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看着元光说话,一个不小心,将黄裱符靠的离灯头太近,黄裱符正中被燎得变成了黑黄色。
元光忙出言提醒,但已经晚了,刚画好的黄裱符,上面的小人儿焦黑,稍微一拍打,焦黑的灰烬掉进了谶盆,黄裱纸正中留下一个鸡蛋大的洞。
元光唯恐师父尴尬,正想着要如何开口化解,忽见谶盆之内的黑水泛起涟漪,接着出现一个小漩涡,随后从漩涡之中钻出一个小人儿,推着一辆卖早餐的小车。
小人儿费劲地把小车推出谶盆,沿着炕角下了地,吱呀吱呀驶入墙缝之中,消失不见了。
元光看得眼都直了,顿时肃然而立,不再挤眉弄眼。
赵归真将只剩下一张空洞的黄裱符团成一团随便丢了,从怀里重新摸出一张符来,在上面随意画了几笔,递给元光:“这个给你,你在外面遇到什么可疑人物,便将左手中指刺破,滴一滴血在上面,我自会知道。”
这张符上面画的犹如一团乱麻,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东西。元光也不敢多问,细心地收了,放在贴身内衣的口袋里。
赵归真又拿出一锭银子,道:“为了不让人疑心,我对外只能将你逐出师门,给你一个自由的身份,才方便你行事。所以前面还要你受些委屈。”
元光接了银两,表面上大急,皱着脸挤眼泪,抽泣道:“委屈不算什么,可我舍不得师父……和几位师兄弟。”心里却喜滋滋地想,外面花花世界,能出去玩一遭也不错。
赵归真微微笑道:“傻孩子,办完这件事,你就可以回来了。到时我们师徒几人炼出了长生不老丹,你想想会怎样?”
金银财宝、香车美女在元光的脑海里乱飞,元光嘿嘿傻笑起来。赵归真盘腿坐在蒲团上,闭上了眼,道:“好了,天一亮,你就可以收拾一下离开闲云居了。”
一下子就这么离开,元光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小心地道:“师父,我再多嘴问一句,要是一直找不到这两个人呢?”
过了好大一阵,赵归真才道:“放心好了,我也会自行寻找。若是真找不到他们二人,到时找到了替代品,你随时可以回来。”
元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赵归真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师父放心,弟子一定全力以赴,支持师父完成大业。”
(三)
东方已经发白,虽有些薄雾,但能见度增加,道路好走了许多。
飞羽和李怡一路无话,走得飞快,出了吊颈子沟,昏暗的晨光中看到一片低矮民居,炊烟的香味飘来,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两人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过了低矮民居不过百余步,便是马小毛的茶棚子。棚顶的茅草已被秋风吹走大半,连那些缺胳膊少腿儿的桌椅板凳,也被人偷的偷拿的拿,只剩下个土坯灶台,一个流浪汉裹着破棉絮,依偎在灶台下睡得正香。
马小毛和郭桶,终归是自己招惹的。如今他们没了生计,可如何安置呢?长期赖在龙隐轩,终归不是个事儿。李怡有些犯愁。
再往前走,便是龙王庙。龙王庙没了玄武之蛇[4],更加破败不堪,顶部坍塌,几根廊柱摇摇欲坠。而庙前那两棵高大的松树已经枯死,稀疏的枝丫在秋风中萧瑟——之前李怡一直不明白,此处无河无井,却莫名其妙建了个龙王庙。但昨晚一行,发现这附近便是灞河的古河道,有龙王庙便不足为奇了;那么,那个诡异的野淫祠,会不会同这个龙王庙有什么联系呢?
还有飞羽,那个突然消失不见的小白蛇,真的是自己眼花吗?
李怡正想着心事,忽然被飞羽一拉,“你听,什么声音?”还没等李怡听清,飞羽已经一跃而起,“这边!”
李怡跟着她绕到龙王庙后墙。墙角下,三个黑衣人正对一个人拳打脚踢。双方似乎都不想声张,所以只听到沉闷的的踢打声和被打者压抑的呻吟声。
飞羽喝道:“你们做什么?”抽出断影剑冲了过去。
三个黑影一愣,转头向不同方向逃去。飞羽要去追赶,被李怡拉住了。
那人委顿在墙角下,捂住腹部蜷缩得像个大虾米。飞羽问道:“喂,你没事吧?”
他微微抬了一下头,昏黄无神的眼睛瞥了飞羽一眼,并不搭理。原来是个四五十岁的瘦弱老头子,薄唇豁牙,脸颊干瘦,留着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子,眼角被打得乌青。
飞羽继续问道:“那些是什么人?他们干吗一大早的过来打你?”
老头子咳了几声,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噗地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来,若不是飞羽躲得快,几乎吐到飞羽的脚面上。
李怡皱了皱眉,道:“我们走吧。”老头子似乎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盯着李怡看了几眼,木然地转过头,蹒跚着离开。
飞羽也有些扫兴,道:“脾气古怪的家伙。”
老头子身上穿的不是寻常的麻布短衫,却是读书人的圆领长袍,不过又皱又破。特别是下摆,被撕了长长一道口子,半截下襟拖在地上,抬脚走了几步,一个不小心踩在下襟上,一个狗吃屎往前扑去。
飞羽反应极快,马上伸手相扶,道:“被打成这样,还不小心些?”
老头子扶着飞羽的手臂站稳,嘴里嘟囔了几句,忽然腰猛然一挺,扭头看着飞羽,脸上带着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飞羽道:“怎么啦?”她还以为是自己脸上脏,有些不好意思,便抬起衣袖擦脸,不料那老头子忽然出手,扣住了飞羽的手腕,咬牙切齿道:“你……你!”
他呲牙咧嘴,表情扭曲,浑浊的眼珠瞪得极大,山羊胡子一抖一抖,不知激动还是震怒;黄黑的长指甲掐进肉里,疼得飞羽直哎呦:“你有没有良心的?”
那老头子却不答话,反而一个转身抽出飞羽的断影剑朝她劈来。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谁也没有想到。眼看飞羽已经躲避不及,李怡抢身挤过来,挡在了两者之间,并双手钳住老头子的臂膀。
老头子吃痛,松开了飞羽,断影剑也颤颤巍巍未能砍下。飞羽揉着被他弄痛的手腕,气恼不已,上去夺了断影剑,指着他的鼻尖似要刺他,却悻悻地收了回去,道:“不跟你老头子一般见识。”
老头子拼命挣扎,恶狠狠瞪着飞羽咬牙切齿地咒骂:“你这个孽障!孽障!孽障不除,必遭祸患!……必遭祸患!”飞羽勃然大怒,回骂道:“你才是孽障!”一剑削了过去,却只削了他头顶的木簪,连带着几缕稀疏花白的头发。
这老头子却是个死性子,如此情景之下仍然不服软,一边死命踢打李怡,一边不干不净地骂,并朝着飞羽颜面吐口水。李怡忍无可忍,反手抓着他的两手手腕用力一抖,厉声喝道:“你怎如此不知好歹?”
这一喝,似乎把老头子给吓住了,他犹如电击了一般,呆呆站立,瞪着李怡,接着开始惊慌失措,睁巴着昏花的眼睛上下打量;忽然又呜咽起来,涕泪横流,悲痛欲绝,豁牙的嘴巴漏着口风乌拉乌拉地说着一长串听不懂的话。
李怡和飞羽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认为,这人脑袋有些问题。飞羽收了断影剑,嘴巴撅得老高,气哼哼道:“走了!”
李怡松开老头子,转身欲走,却又被他一把抱住了左腿。
李怡本想一脚踹开,但见老头子浑身颤抖,喘的像个破风箱,便不忍下脚。
反倒是飞羽怒极,拔剑而立,喝道:“你还要做什么?”
他看也不看飞羽一眼,只是抬头看着李怡,嘴巴抖动着不停地重复:“是你……是你……我一直在找你啊……”他咧着一张干瘪的嘴巴,哭得像个孩子。
飞羽有些发懵,看看李怡,道:“你家亲戚?”
李怡梳理了一遍记忆,摇了摇头。
飞羽眼珠一转,掩口笑道:“哈哈,你被讹上了!”眨眨眼道:“我荷包被偷啦,没钱替你打发。”
老头子抱得极紧,李怡挣了两下,难以挣脱,只好道:“今日匆忙,未带银两,改日再来我一定奉上茶钱。”
老头子果然松了手,飞快爬起来,自己擤了鼻涕擦了眼泪,颤巍巍站在李怡面前,道:“你是谁?”
飞羽在旁边揶揄:“你快告诉他你的名字,以后他的养老就归你啦。”
李怡有些头大,转身欲走,老头子却紧跟着问道:“你是光王的什么人?”
一提光王,李怡不由站住了。老头子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虽然仍然肮脏虚弱,却眼神犀利,表情坚毅。他盯着李怡,重复道:“你同光王什么关系?”
飞羽眼珠滴溜溜地转,一副存心看李怡如何回答的模样。李怡顿了一顿,硬着头皮道:“在下徐简,字无言,一个落魄秀才。”
老头子眼里露出一丝奇怪的光来,嘴角抽动了几下,又连叹几声,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李怡,半晌才道:“跟我来。”转身便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李怡迟疑,飞羽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马上跟了去,还冲着李怡做鬼脸:“该不是有传家宝要赠送给你吧?快跟去,快跟去。”
老头子斜睨了飞羽一眼,虽然没有了刚才的杀气腾腾,却依然憎恶满满,飞羽忙站到李怡后面去。
(四)
这么一折腾,天色已经微亮,道路上已经有早起的行人商贩往春明门前聚集,等候城门开启。
三人前后而行,来到龙王庙旁边一个窝棚前。
窝棚前插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挑着一块土黄色的破旧帘子,好几处绣线脱落,不过尚可辨认出是“代写书信”四个字。
李怡心中一动,道:“你认不认识马小毛和郭桶?”
老头子脚步停顿了一下,冷淡回道:“认得又如何?不认又如何?人各有命,我顾不上。”
看来他便是郭桶口中所说的“老秀才”了,只是没想到性子如此古怪乖张。
李怡本想告诉他关于马小毛和郭桶的近况,看他这个态度,便不再多嘴。飞羽却毫不客气,吐舌道:“难怪会被人打!”
窝棚又低又暗,门口丢着乱七八糟的被褥家什,显然被人翻动过。
老秀才扭头命令道:“在外面等着!”自己手脚并用爬了进去,悉悉索索翻弄起来。
李怡和飞羽在外面正等得无聊,忽听身后吱吱呀呀一声响,一股扑鼻的香味飘来。
回头一看,一个卖早餐的矮胖小贩推着一辆平板双轮小车,正朝着二人的方向过来,车上炉子冒着青烟,炖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羊杂汤。
飞羽眼睛一亮,招手叫道:“这边!两碗!”
小贩将车推到路边,将车架支好,熟练摆好各种碗筷调料,又从车辕上取下两个折叠凳和简易板桌。飞羽扑到炉子边抽着鼻子嗅:“多放些葱!多放羊血!还有羊肚!……这个!这个!”
小贩看起来十分老实木讷,听着飞羽的话多多地加了羊杂和葱。李怡本想提醒飞羽,两人身无分文,可看着飞羽垂涎三尺的样子,心里盘算,大不了将头上的玉簪抵给他好了。
老秀才还不见出来,而很快两碗羊杂汤做好,汤色洁白,葱花碧绿,十分诱人。两人折腾了这一晚,都又累又饿,当下也不说话,坐下便吃。
飞羽怕烫,正对着碗边哈气,李怡端起刚到嘴边,还未尝到味道,只见一条灰影风一阵扑来,啪的一下,将他手中的热气腾腾的羊杂汤打落,面前的矮桌连同飞羽的那碗汤一起飞了出去。接着便听到老秀才嘶哑的声音咒骂道:“你这种东西,也敢在老朽面前显眼?”
飞羽大怒,正要开口对骂,却发现老秀才骂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卖羊杂汤的小贩。
老秀才手里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棒,疯了一般冲小贩刺去。而那个小贩看似身材笨拙,没想到反应极快,腰部一扭,如同纸张一般轻飘飘弹开。
飞羽跳脚叫道:“老家伙,你疯了吗?”
老秀才如影随形,挥舞着小铁棒又狠又准,那小贩只能勉强躲避。
飞羽心中不平,拔剑欲要帮助小贩挡开老秀才,却被李怡拉住了。
因为李怡看到,那个小贩蜡黄蜡黄的一张脸上,并无五官口鼻,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但躲避老秀才却如同浑身长眼了一般。
连续几棒子过去,小贩身上被刺了七八个透明窟窿,既无鲜血流出,也无疼痛反应。飞羽吃了一惊,喃喃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老秀才冷哼了一声,道:“一个黄裱纸人儿。”口里说着手下不停,先是飞脚将小贩踹起,接着一棒刺中它的胸口。小贩顿时变成了扁扁瘪瘪的一层纸,如断了线的风筝飘落下来。
飞羽张大嘴巴看它落在汤锅表面,咂嘴道:“可惜这么好一锅羊杂汤了。”
老秀才瞬间恢复了佝偻残喘的模样,捶着胸口用力咳出几口带血的浓痰,如此尚不忘在衣襟上擦拭了铁棒,慢慢转身朝着李怡走来。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那小贩两只扁平的“手臂”忽然恢复常人手臂模样,端起汤锅朝李怡泼了过来。而老秀才恰好一个趔趄,身子倾斜,整整一锅热汤从老秀才破烂的后领口尽数倒入,一滴不剩。紧接着黄裱纸人和小车、炉灶等腾地燃烧起来,化为一小撮灰烬。
那情景,要多诡异便有多诡异。
但老秀才只不过腰板僵硬了一下,并无烫伤或者汤水淋漓的狼狈。李怡忙上前查看,见他的背部衣襟只有几滴水渍,这才放下心来。
飞羽捂住了嘴巴,黑眼睛滴溜溜地转,小声嘀咕道:“这人的傀儡术好生厉害!”
飞羽自己略懂傀儡术,但缝的布偶行动迟缓,模样笨拙,假冒一下傻子光王倒是刚刚好,若是用来攻击人,便不行了,行动一快很容易露出破绽。而这个黄裱纸人,被刺破后还能佯死麻痹对手,并趁机突袭,简直狡诈。
刚才那一战,似乎耗去了老秀才剩下的所有精力,他弯着腰拼命喘气,肺部因为严重挤压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咝咝”声,像个漏了气的破风箱。
飞羽对这个老秀才的身份越发好奇,远远站着问道:“喂,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施傀儡术的又是什么人?”
老秀才双唇紧闭,理也不理飞羽,摇摇晃晃半晌,忽然把手中的铁棒递给李怡:“……给你。”
这柄铁棒约一尺半长,一端圆形,一端微扁,中间还有些弯曲,上面坑坑洼洼,锈迹斑斑,丢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起。李怡不明所以,并不伸手去接,道:“请老先生明示。”
老秀才忽然直起了腰,厉声喝道:“拿着!”直接丢在了李怡怀里。
李怡只好收下。老秀才冷冷地瞥了一眼飞羽,道:“你走开,我有话同他要讲。”
飞羽叉腰道:“他是我的跟班,得听我的。”仰着小下巴,朝李怡一招手,趾高气扬道:“木头,走了!”
李怡果然转身离开,站在飞羽一侧。飞羽冲着老秀才吐了吐舌,得意道:“哼,不让我听吗?”
老秀才气得山羊胡子抖了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不止。
李怡看他情况不妙,十分礼貌地回道:“老先生还是先养好身体,我等改日再来拜访。”
老秀才脖子上青筋暴起,厉声道:“过来!听我说!”
飞羽掩口而笑,小声撺掇道:“快去快去,还有传家宝没给呢,说不定连亲事都给你指定好了呢!”李怡苦笑不得,只走近了几步。
老秀才双手撑地,脸部泛起潮红,语速飞快,表情严厉:“我快些说,你记清楚了!”
不等飞羽和李怡有何反应,他只管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起来:“这根玄铁棍是洛阳铁利庄的信物,你带着它去洛阳寻找铁家的帮忙……铁利庄的后人,会帮你联系旁门六支,一同对付龙安堂。此事当年有约定,只要见了这个,他们便无法推脱。速度要快!不能让龙安堂抢先!记下了没有?”
李怡看了一下,果然铁棍圆头的一端,烙着一个圆形的篆体“铁”字,不过磨损严重,几乎难以辨认。旁门六支,李怡曾在中秋节那日见识过一二,但龙安堂什么的却闻所未闻。飞羽忍不住打断道:“喂,龙安堂是个什么玩意儿?”
老秀才充耳不闻,胸口起伏不定,声音愈加急促:“长生之门,万万不能打开!事关大唐风脉,多方势力都在觊觎……”
这些话更加没头没脑。李怡走到他身边正待细问,却见他双手撑地,双目圆睁,眼球已经浑浊,竟然全凭一口气吊着,只有嘴巴还能动:“窥心镜我送给了颍王……但他一人之力不足以重兴大唐!你去找……找……”
话未说完,脑袋一歪,已然断气。
李怡这才留意到,他的后衣襟连同背部出现一个碗口大的洞,露出破棉絮一样的红白烂肉,但正面看起来却还算正常,也并无异常的气味。
难道,是刚才黄裱纸人倒入他背上的那锅汤造成的?
李怡大骇。
飞羽看到情况不对,也走了过来,看此情景也吓了一跳,转头看向李怡。
李怡琢磨着老秀才刚说的话,心里顿感惊悚,一抬头看到飞羽灵动的黑眼睛烁烁放光,震惊中带着好奇,却又隐隐兴奋起来。
飞羽蹲下身,用手指在老秀才的鼻子下试了试气息,不无遗憾道:“这老秀才性格虽然古怪,却是个有故事的人。”她伸手将他死不瞑目的眼皮阖上,“老家伙你放心,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我这人天生爱管闲事,我一定找到施法人,帮你报仇。”
话音未落,明明已经断了气的老秀才,支撑身体的手忽然闪电般伸出,抓住了飞羽的衣角,仰着一张死灰色的脸,嘶哑道:“你……你好自为之!”
飞羽惊声尖叫,李怡也忙扑上去帮忙。刚将衣角从老秀才瘦骨嶙峋的手中扯出来,只见他背部如同着火一般发出淡淡的蓝色烟雾,接着吱吱一声微响,整个身体连同衣物瞬间化为一滩清水。
两人面面相觑,心惊不已。过了良久,飞羽才轻声轻气道:“木头,我们好像惹上什么麻烦了?”
李怡苦笑道:“是。”
飞羽轻叩着腰间的断影剑,将头一仰,满不在乎道:“麻烦就麻烦,也没什么大不了。”拍了拍胸脯,“放心,有我呢。”
李怡看着地下的水渍,想着刚才还是活生生一个人,瞬间便成了一滩清水,他一介穷酸秀才,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被施以如此残忍的法术——莫非他说的确有其事?
铁利庄,龙安堂,旁门六支,长生之门,大唐风脉……那些个词语一个个在李怡的脑海里盘旋,令人又好奇又兴奋。
李怡翻看着那根玄铁棍。飞羽一把夺过,看了一眼,嫌弃道:“铁利庄的信物?烧火棍吧。”丢给李怡幸灾乐祸道:“哈哈,木头,你以后有事情做了。不过也好,免得你整天死气沉沉,二十岁的人过着八十岁的生活。”又卖弄一般,叽叽呱呱解释道:“铁利庄,没听说过吧?曾经是洛阳赫赫有名的术士家族,据说是先秦墨家一支,擅长冶铁制剑,造出来的兵器件件精致。你再瞧瞧这件,一看就是人家丢弃不要的边角废料,还信物呢?!我看是老秀才编故事蒙人。”
说完却想起了殴打老秀才的黑衣人,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不能令木头信服,板着脸道:“反正人家托付给你了,你好好收着吧。”
李怡道:“那龙安堂呢?”
飞羽道:“这个却没听过。”她回头看着老秀才的窝棚,道:“木头,要不你去看看老秀才的窝棚,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李怡道:“不用了。”老秀才身上伤痕累累,窝棚被翻得乱七八糟,若是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早已被那伙黑衣人拿走了。
这个老秀才到底什么来历,为什么会选中自己托付处理这些恩怨呢?
(五)
李怡同飞羽分手,回到崇仁坊最北角的坪坝时,天色刚蒙蒙亮。如今霜露重,坪坝之上,没过膝盖的离离荒草叶子干枯殆尽,根根竖起,犹如受到惊吓时的头发丝,在晨风中发出沙沙拉拉的微声。几个低矮草垛子,终于沤得坍塌了,像一只只丑陋的大蛤蟆,张着大口看着李怡。
不过十几天的工夫,李怡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多年。这里李怡走过了无数次,因为它就在光王府背后,对着坪坝的幽深小巷里,便是别院的角门,李怡每次伪装出门都从这里出入。而这个坪坝,正是那晚白蝙蝠阿福跳舞的地方,如今那些诡异的数字还在李怡的脑海里盘旋。
可熟悉的环境带给李怡的,并不是安全和亲切,而是难言的警惕和不安。在一个早起的农夫还未来得及看清之前,李怡猫一样地闪入小巷子的阴影里。
房间内的布置一切如旧,桌子上摆着自己最爱吃的桂花糕,已经冷了。那个蠢笨的假李怡[5],正在床上哼哼唧唧,肿胀的脸,无神的眼睛,机械的动作,看起来讨厌而又可怜。
李怡按照飞羽刚传授的方法,拿出一个一寸来长的小玉瓶,打开瓶塞。
一丝白气从布偶的头顶冒出,盘旋了几圈,钻入玉瓶之内。
假李怡停止了哼唧,仰面卧床,四肢抖动一阵,身体骤然缩小,片刻工夫,变成了个做工粗糙、针线稀疏的小布偶。
窗外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接着便听到云衣轻快的脚步声。李怡拿起布偶塞入怀中,从容不迫地换了衣服,整理了头发,推开房门。
云衣一身素衣站在晨光之中,她端着簸箕,正在撒秕谷喂麻雀。
机灵的老灰第一个发现了李怡,腾空飞起,叽叽叽叽叫个不停。
云衣头也不回,轻声道:“殿下起床啦?——老灰,你再调皮,红嘴和尖尖要把秕谷吃完了。”她护着簸箕,驱赶几只跳上来的麻雀,口里还不忘数落下面那些抢食的:“尖尖你不要总抢小灰的,瞧你都长胖了!再胖就飞不动啦!”她的样子,宛如邻家女孩般天真调皮,让李怡有些意外。
李怡走到她身边,抓了一把秕谷撒下去。云衣眼睛的余光扫到了李怡,顿时愣了。
两人都没有开口,而是无声地微笑了一下。
云衣伸出手来。一直在李怡头顶盘旋的老灰落在她手心上,欢快地啄着秕谷,小脑袋偶尔转过来看看李怡。
李怡道:“近来可有什么事吗?”
云衣表情恬淡,连说话的音调都不曾改变,只是眼睛亮了一些,眉间少了些愁苦:“没什么事,连颍王殿下都消停了,多日未来。”
顿了一下,忽然又道:“哦对了,五日前,有个落魄的老秀才上门拜访,死活非要见你。”没有外人在场,她便没用那些敬语尊称。
李怡的眉头跳动了一下:“老秀才?他说什么?”
飞羽继续撒着秕谷:“听老魏说,中秋节过后,他便在门口鬼鬼祟祟转悠,柳妈妈还以为是颍王殿下派来……派来留意我们的。后来老魏忍不住了,便上去询问,他便说,他有要事要面见殿下。”
李怡心中一动,问道:“什么模样?”
云衣觉察到李怡口气中的诧异,看了他一眼道:“四五十岁,薄唇豁牙,脸颊干瘦,留着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子。脾气很是暴躁,说话有些疯疯癫癫,但极其固执,任老魏打骂,说见不到殿下坚决不走,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便可。”
看来就是今晨意外死亡的老秀才了。李怡道:“他可有说有何要事?”
云衣道:“后来柳妈妈也烦得没法,便同我商量。我去见了那人,但他说不见到殿下你,绝不透露分毫。”小灰跳上云衣的头顶,轻啄她的头发,她便一动不动,任由它啄着,“我看他不像是颍王手下的,想着随便打发了便是。让趁着你……那个他在院中晒太阳,柳妈妈引了进来,远远地看上一眼。”
云衣将簸箕中的秕谷尽数倒出,“谁知道他一见……便疯了,捶地顿足,嚎啕大哭。”
李怡想着他的那副不可理喻的疯癫模样。
云衣的目光有些淡淡的不忍,声音却依然波澜不惊,“他什么也不说,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哭得声音嘶哑,直至呕出血来……一副绝望至死的样子。”
李怡心中苦笑。莫非这老秀才是看到了“光王”的愚笨,发现光王确实是个傻子,所以难以接受?还是……
李怡心中忽然疑惑大起,后悔今早未来得及多问几句关于他的身世。
云衣早猜到他想什么,轻轻道:“我曾详细询问过他,他姓黄,洛阳人士,既非娘子故人,也非娘子乡邻,之前从未同府上有过任何接触。”
李怡之母郑氏,江浙人士,原本是镇海节度使李琦的小妾,元和二年镇海叛乱被平定后,郑氏被送入宫中,因善于女红做了当时如日中天的郭贵妃[6]的宫人,后被宪宗皇帝宠幸后生下李怡。因其曾是叛军妾室,身份又低微,宪宗皇帝一直颇为忌讳,加上郭贵妃的排挤打压,虽生了李怡,至死还是一个宫女身份,既无封号,又无位份,所以柳氏同云衣提起只能以“娘子”称之。如今二十年过去,以安王李溶为首的皇亲们还时不时明里暗里提起嘲笑一番。
听到云衣提起阿娘,李怡只觉得血气上涌,脱口问道:“云衣,你可还记得,我阿娘去世前,有什么异事发生吗?”
尚未从老秀才拜会一事之中回过神来的云衣愣了一下,道:“什么?”
李怡平静了下心绪,道:“哦,是这样,我这些日子来想了好久,总觉得记忆好像有些中断。特别是关于阿娘去世前那一段。”
云衣扭转头看他片刻,道:“我那个时候也是不懂事,只管跟着殿下胡闹,忽而听说娘子病了,宫内外不管不问,柳妈妈私下了请了大夫,也不见好……”
云衣当时不过才十二三岁,一门心思都在照顾李怡,所以知道的并不比李怡多多少。
簸箕里只剩下夹在缝隙里的秕谷,飞羽固执地拍打着。
李怡接过簸箕轻轻拍动,将缝隙中残留的秕谷尽数倒出:“辛苦你了。”
云衣看着飞扑下来的小麻雀,低头一笑,却道:“早餐想吃什么?”
李怡凝视着她消瘦的脸,道:“随便。”他忽然有些愧疚。一走将近二十日,可以想象,云衣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一抹红霞透过薄雾落在梧桐树顶,三十一只麻雀在老灰的带领下时而在空中盘旋,时而在树梢跳跃,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光王府看起来有了一些生机。
云衣仰脸看着小麻雀们,嘴角泛出笑意。这个表情,李怡非常熟悉,因为这么多年来,云衣日日在早晨饲养麻雀,也唯独在这个时候,她才看起来没那么冰冷疏离。
可今日,李怡分明看到她眼里对自由的渴望。想想自己的心境,便开口道:“这里太闷了。你本来是自由身,若是想离开,你只管走,我会跟柳妈妈和老魏解释。”
云衣愣了一下,怔怔看着李怡,接着垂下眼睛,轻轻道:“殿下说什么呢,我自然是要一直跟着殿下的。”
前院传来柳氏大声吆喝烧火丫头的声音和老魏的劈柴声。云衣微微笑了,道:“柳妈妈定然高兴得不得了。”接过簸箕,往外走去。
果然,片刻功夫,便听到柳氏兴奋的声音:“阿郎!阿郎!”
她稍微臃肿的身躯裹挟着晨风朝李怡扑来,身上还带着葱花和炊烟的味道,熟悉而亲切。
李怡忙扶住她:“妈妈你慢些。”
柳氏踮着脚,捏捏李怡的脸,拍拍李怡的身体,绕着他转了几圈,又开始扯着衣襟擦泪:“阿郎你认得妈妈了?”不过不用李怡回答,她从李怡明亮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答案,只管絮絮叨叨讲了起来:“这些天你可吓死我了!每天看到你……你那个样子,我这心口都疼……瞧这瘦的!”转过头来又责备云衣:“云丫头那个汤药,我看要调一调了,怎么这次会这样?以前喝了样子虽然变化,可不像这次是真傻……”
她脱口而出个“傻”字,当即便后悔了,挥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自责道:“我可是糊涂了……我们阿郎!阿郎可是最为聪明伶俐的呢!”又捏李怡的衣袖:“这天都冷了呢,怎么还穿单衣?云丫头,你快去,把中秋节做的那件黑色袍服拿来……”
李怡同云衣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原来柳氏并不知道李怡被掉了包,只以为是云衣的娑婆汤剂量出了问题,才导致李怡这么多天浑浑噩噩、傻傻呆呆。这些天,她没少埋怨云衣。不过她同云衣的交锋,如往常一样,“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使力”,云衣表情淡淡,既不辩解也不反驳,柳氏又不敢说的过重,所以这些天她暗地里哭了好几场,一边看着阿郎心疼,一边担心阿郎就此真傻了,终生没了依靠。
李怡任她摆布,看她像个护崽的老母鸡一样围着自己转,心中暖暖的。
(六)
早餐端上,黄澄澄的小米粥,热乎乎的肉夹馍,新烙的芝麻胡饼,切好的油条,两碟佐餐的小咸菜,一碟醪糟凤爪,一碟凉拌肚丝,还有一盆羊肉片粉丝酸辣汤。
柳氏腰里还系着围裙,满脸笑意,盛了一碗酸辣汤放在李怡面前:“阿郎尝尝这个,我特意加了胡椒。如今胡椒可贵呢!”
看李怡喝了一口,马上热切问道:“味道怎么样?”
李怡忙回应道:“味道很好。妈妈你也坐。这么多,我一个人哪吃得了?叫上云衣和老魏,我们一起吃。”
柳氏又夹了半个肉夹馍放在他面前,看着他咬了一口嚼好咽下去,这才笑容可掬道:“你多吃些——不用管他们,厨房我留着饭呢。”
照顾李怡吃饭,一直是柳氏坚守的习惯,虽然很早李怡就说不用劳烦她,让云衣伺候便好。但柳氏私心认为,这是彰显自己和云衣地位不同的标志,所以这块阵地坚决不能让出。
李怡何尝不知道柳氏的这一点小心思,不由笑道:“那妈妈你坐下,陪我一起吃。”
柳氏的胖脸笑得像一朵花,她小心地在榻的一角侧着半个身子坐下。李怡亲自盛了一碗小米粥给她:“这些时日,让妈妈担心了。”
听了这话,柳氏眼圈又红了,拉着衣袖沾泪道:“唉,我就是心里着急。你没事就好。”
李怡不觉动容,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柔声道:“妈妈放心,以后不管我什么样子,你只当寻常对待就好。”
柳氏忙点头,又笑:“有了这次,我便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过是药剂量大些……也不怕颍王等突然来访了。好,好。”
李怡顺水推舟道:“正是,所以我才让云衣调整了娑婆汤的配料。”
都是家常饭菜,甚至不必寻常百姓的伙食好多少,但这一顿饭吃得极为惬意。焦脆的芝麻胡饼,浓香的肉夹馍,配上加了胡椒的酸辣汤,浓郁醇厚,香辣可口,一碗下肚,浑身便热乎乎的,从头暖到脚。
柳氏如同寻常母亲一样,恨不得李怡把一桌子的食物都填到肚子里,又盛了一碗小米粥:“再来一碗粥吧,解腻。”
李怡低头喝着粥,看似随意地问道:“妈妈,关于我阿娘,你给我讲一讲吧。”
柳氏脸上的笑容停滞了一下。
当年郭贵妃势大,对郑氏怀上龙种深恶痛绝,将其赶去了极其偏僻的宅院居住,随随便便找了几个人照顾。柳氏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入宫的,当时长安正闹时疫,她丈夫和刚出生的孩子都死了,她病倒在街头,浑浑噩噩间,被带到了身怀六甲的郑氏身边。
毫无意外,郑氏被柳氏传染上了时疫。郭贵妃一句“为了龙体康健需要隔离”,将郑氏连同几个照顾的仆妇一同赶到了崇仁坊这处阴暗潮湿的寒酸小宅子里。所幸郑氏粗通医理,熬了几日,竟然慢慢好了,柳氏也因此得救。但因动了胎气,郑氏早产,没有奶水,柳氏便做了李怡的乳娘。
这处宅院,也成了以后的光王府。
柳氏并不想提起那段不堪的往事,恨不得李怡连同那些皇室子弟们全然忘了郑氏这个人。
这却不是柳氏自私,而是为了李怡。
虽说身为女子无力掌握命运沉浮,但柳氏心中也难免觉得,郑氏做过叛军妾室,这确实是一段污点,特别是对李怡影响极大;李怡在先皇时不受重视,在当朝又备受捉弄,未尝不是受郑氏的连累。
柳氏犹豫了一阵,看李怡表情坚毅,叹气道:“这一时可从哪里说好呢……娘子当年,性子好,模样好,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可惜,她真正开心的时候总是不多。”
“娘子心灵手巧,什么东西只瞧一遍便会了。针线女红就不提了,便是长安最顶级绣坊里的绣工都比不上她;随手掐些枝儿条儿,就能编出个精致的花篮子;拿些泥巴面粉稍一捏巴,捏出的小狗儿小猫儿栩栩如生,比街头捏糖人的做的还好呢。”
柳氏见李怡听得入神,继续道:“你那时还小,她常常做了各种手工的小玩具给你玩耍。有一次,老魏请了木匠修门槛,趁着中午木匠吃饭之时,娘子竟然做了个木工小鸟,还会飞呢!招手了它还会自己飞回来。”
李怡大感惊奇,道:“真的吗?”——忽然想起张大有做的那只机械鸟,这些精巧手艺,阿娘是怎么学会的?
柳氏说的尽兴,便忘了心底的忌讳,兴高采烈道:“是呢,我从未见过如此手艺。你那时才八九个月,正是见什么摔打什么的时候,所以没玩几天,便被你摔碎了。”
李怡笑得极其开心:“我确实没印象了,但记得三岁左右把阿娘一个非常复杂的妆奁匣子拆了,死活装不上去。阿娘来了,三下两下便恢复了原状。”
抛开对郑氏身份的遗憾,柳氏对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奇女子,不仅感激,还是打心眼里佩服的。她热切道:“还有那年,你还记得不?你从百孙馆回来缠着老魏非要买一只小狗来养。娘子不同意,你便不吃饭。后来没办法,娘子便说,给你只小狗,但你只能养七天。然后随手在花圃里揪了几条狗尾巴草,编了一只小狗给你。那小狗只有巴掌大,会喝水会摇尾巴,可爱的不得了呢。”
李怡愣了一下。
他全然不记得此事。因为不受重视,李怡直到七岁才被允许去百孙馆学习,按说早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了,连学过的课程李怡都记得一清二楚——怎么会不记得呢?
李怡道:“然后呢?”
难得能同人拉拉家常,聊聊过去,而且这个人还是一直郁郁寡欢的阿郎,柳氏终于找到了寻常百姓天伦之乐的感觉了:“那小狗做之前便已经同你说好了,只能玩七天。果然第七天又变回了狗尾巴草。你眼泪汪汪的,把那堆狗尾巴草拿去埋了。”她往窗外一指,“就埋在梧桐树下呢,当年它才手臂粗细。”
窗外的梧桐树已经高大粗壮,小麻雀们还在树上跳跃鸣叫。十几年过去,埋入的狗尾巴草,早已化为尘土了吧。
李怡道:“妈妈你多讲些,我听得有趣。”
只要阿郎开心,柳氏便开心。她乐得合不拢嘴:“还有一次,你带了颍王殿下一起回来。”提起颍王,她的语气带出些埋怨和疑惑,“他那时候年纪更小,你们都还未封亲王呢——乖巧可爱,嘴巴又甜,天天追着云丫头叫姐姐,怎么长大了就变得如此可恶了呢?!”
李怡记得,当时百孙馆内那些大些的皇子都不搭理他,唯独年幼的李瀍喜欢缠着他玩,跟在他屁股后叫“十三叔”。
“他偷偷跟你来我们院子里玩,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娘子那天刚好在绣一幅绣品,绣的是一只画眉。那手艺好的,啧啧,跟真的一样,活灵活现,比御供的绣品还好呢。结果给这位殿下看到了可不得了了。哈哈,他又哭又闹又哀求,非要从画布上捉下来玩。”
“娘子被缠得没了法子,只好答应。我看娘子朝手心一哈气,然后朝画布上一抓。哈,果然真就抓到了一只画眉鸟,叫的可好听了!那块画布就只剩下个画眉的轮廓了。”
可是这件事,李怡依然无一丝印象。他问柳氏:“那块画布还在吗?”
柳氏道:“缺了鸟儿,娘子说没了灵气,画布便送我做了围裙了。前几年实在烂的不成样子,改做了抹布,又用了半年就丢掉了。”
李怡依稀记得,柳氏的一条围裙上确实有一幅画眉鸣柳的图案,但只有柳树,画眉的位置是空缺的。李怡一直以为是未能绣完,却不知是这种缘故。
柳氏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还有一点点农民式的狡黠,但总体来说却是善良、宽厚、隐忍的。她同郑氏之间,不仅容貌、才华存在巨大的沟壑,在思想意识方面更是遥不可及。当年她不懂郑氏,如同她现在不懂李怡和云衣一样,她只理解自己能够感受到的、眼睛看到的,而对眼睛看不到的内心深处无法体会,所以她无法理解李怡的痛苦和云衣的寡淡;但她深知,自从她做了李怡的乳娘,她的命运便同郑氏、李怡等捆绑在了一起。
因此,生活中的这些异状,她看在眼里,却从不跟人提起或者背后议论,包括一直对她示好的老魏,她都不曾多说一句。尤其是关于郑氏,她虽然蠢笨,但民间关于法术、戏法的传说并不少,她知道轻重,更知道在皇宫大内里传播这个,将会遭到怎样的命运。
但今日阿郎突然提起,突然将她压抑了很久、想同人唠唠往事的欲望给勾了出来。她一直渴望能够像寻常百姓家里那样,同家人亲亲热热说说陈年往事,议论议论家长里短;她曾寄希望于云衣,但几次尝试都不了了之——云衣言语太过冰冷,神态太过疏离,未等她亲热的话说出,拉家常的小火苗已经被浇灭了。
而柳氏的话,却让李怡大感震惊。阿娘有如此多的奇异本事,为何自己一无所知?而且那些事,分明是同自己相关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七)
柳氏讲着李怡母亲的往事,发现李怡沉默了许多,顿时不安起来,站起身来收拾碗筷,道:“你刚好转一些,不能太劳累,先睡一会儿吧。中午要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李怡拉住她的衣袖,哀求道:“好妈妈,你别走,再陪我聊聊阿娘的故事。”
一瞬间,柳氏觉得眼前这个高大清瘦、冷峻严肃的光王,又成了曾躲在她怀里撒娇的孩童,顿时觉得心都要化了。她慌不迭坐下,哄孩子一般:“好好好,你想听什么?”
李怡道:“我这些年喝那些娑婆汤,喝得好多事都记不得了。阿娘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趣事?”
柳氏的目光闪动了一下,道:“我想想——好多呢!”
李怡迟疑了一下,道:“我阿娘……进宫之前的事,妈妈可曾知道一二?”
柳氏有些不自然,踌躇道:“娘子说的不多……不过你的模样性子还真像娘子呢。”
李怡不由朝着镜子里瞥了一眼自己。在他的印象中,阿娘身姿婀娜,容貌秀美,声音动听如同天籁;最为关键的是她永远不急不躁,处事不惊,天然一副沉静大气之态。
李怡微微笑道:“如今我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不敢听的。便是你不说,人家也总会当笑料一般提起。”
柳氏有些气恼,道:“哼,还皇亲贵族呢,比我老婆子还爱嚼舌头。”接着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当初做……做人家妾室,也不是娘子愿意的,她在街上走着,碰巧那个什么节度使李琦巡街,就被看上了,让人用一记迷药掳进了府上……没过多久,那个坏蛋节度使被处死,娘子又被莫名其妙送到了长安。”
李怡道:“那在她入李府之前呢?家里是做什么的?”
柳氏皱眉回忆道:“娘子从不多讲,我也是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到的,所知不多。好像娘子家里是做药材香料生意的,但不知怎么的,父母早早去世,铺子也关了门,在娘子入府之前,家人已经不在了。哦对了!”她一拍大腿,“我记得她曾提过一句,说祖上是洛阳人士,小时候就住在洛阳的铜驼坊,后来才去的江浙。”
这些信息虽然不多,但对李怡来说,却倍感亲切,仿佛阿娘一颦一笑就在眼前。李怡继续追问:“那阿娘可曾提过,她这些奇异的本事,是谁教的吗?”
柳氏得意起来,道:“你别说,关于这个,我还真问过娘子。她只淡淡地笑,说天生的呢,家族中女儿生下来便有这等本事,男孩却不行。”
李怡恨不得穿越回过去,好看看阿娘小时候钟灵毓秀的样子,“怪不得我这么愚笨。”
柳氏护犊子,急急忙忙道:“谁说的,我家阿郎最是聪慧,便是同颍王比,我们也不弱。小时候,他还不是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转?哼!”
李怡不由笑了。
柳氏说得更来劲了:“还有呢,那年年节刚过完,娘子拆了一件崭新的御赐蜀绣凤褂,重新浆洗熨烫,绣了两个月,绣出个三四尺的大鼍龙[7]来。哎呦,那鼍龙一落水,立马就活了,呲着这么长的牙齿,张着这么大的血盆大口,吓死人了!……喏,那天傍晚,就在你院后的那个小塘子那里……我在一旁打下手,吓得捂着眼睛不敢看,抖糠一般,差点尿了裤子!”她一边比划,一边啧啧有声,“娘子看着柔弱,可厉害呢,挽袖上阵,毫无惧色,三下五除二制服了鼍龙,杀龙取皮……”
李怡听得两眼放光。万万没想到,阿娘竟然是位奇女子,不仅心灵手巧,胆量也如此过人,可惜那时自己年纪小,阿娘又有意隐瞒,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柳氏提醒道:“你忘啦,娘子用这张鼍龙皮给你做了一双龙皮短靴,作为九岁的生日礼物呢。这短靴精致得嘞,颍王是个最会磨人的,见了死活也要穿。你呢,也一贯让着他,真扒下给他穿了半个月。后来还是娘子重新做了一双鞋子给他,才把这双给换回来……”
李怡心里猛地刺痛了一下。杀龙取皮一事他不知道,但阿娘亲手做了一双极为精致合脚的鞋子给他做生日礼物,他是记得的,因为过完这个生日不久,阿娘就病了,不到两个月便香消玉殒。
李怡挤出一个苦涩的笑,道:“是,我记得那双靴子极其好穿,好像能随着我的脚长大一般,一直穿到十二岁,鞋底子磨穿了才废弃。可惜之后,再也没能穿阿娘亲手做的鞋子了。”
柳氏意识到自己说得猛了,未能及时收住话头,勾起了阿郎的伤心事,遂讪讪笑道:“娘子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站起又去收拾碗筷:“我要是有娘子一半的手艺就好了。”
李怡按住她的手,眼睛晶亮,道:“我记得阿娘还有一些遗物,妈妈可还收着?”
看来今日无法避开这个话题了。柳氏索性放开了说,道:“收着呢收着呢。因为怕你睹物思人,好些时日没拿出来了。”不等李怡吩咐,一溜儿小跑,回房间拿了一个陈旧的包裹来。
包裹里并无他物,两件郑氏的衣服,一支素银簪,还有几件郑氏亲手做给李怡的小玩具、小肚兜等,做工精细,但陈旧不堪。
柳氏邀功一般,一件件摆出来给李怡看。
李怡捧起阿娘的衣服,将整个脸颊埋进去。衣服有些霉味,但仍残留有阿娘的体香,让人沉醉。
这些东西,柳氏其实早就想丢掉了,但现在看着李怡的样子,不由庆幸自己还留着。她拿起一件小肚兜,赞道:“你看看这手艺,整个长安城找不出第二个来!别说现在,就是当年,织工局也绣不出这么好的品相来。”
李怡接过。这是一件白色软缎做的小儿肚兜,针脚细密,并无磨损痕迹,只是颜色已经泛黄,上面用真丝绣着十子嬉戏图:十个小男孩各举着一朵莲花,在十块柱状大石之间,或跳或笑,或爬或站,表情动作各不相同,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肚兜右下角褶边之上,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色梅花,不细看几乎难以辨认——的确是阿娘亲手做的,她每件衣服上都会留下这么个标志。
柳氏在一旁笑道:“做这件肚兜时你才一岁多,娘子花费了好大工夫绣这个十子嬉戏图,可等做好了你却长大了,穿上小了,便一直收着,一次也没来得及穿呢。”
李怡摩挲着上面的图案,回想着阿娘穿针引线、眉眼含笑的模样,犹如回到了幼时:夏日树荫之下,阿娘做着针线,自己在一旁玩耍,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可遗物之中,并无任何彰显阿娘身份或者异状的地方。
李怡翻看良久,不舍道:“妈妈收起来吧。”
柳氏将东西小心折好,一边笑一边偷瞄着李怡的脸色:“这个肚兜只是稍微发黄,等你生了小王爷,我用皂角水好好浆洗,还能用得着呢。”
她倒是时刻不忘李怡娶亲之事。
李怡不理会她的旁敲侧击,沉思了片刻,单刀直入问道:“妈妈,阿娘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氏正在对着郑氏遗留的绣品啧啧出声,听到李怡的问话,眼神躲闪了一下,探头往窗外看了看,干笑道:“今儿天好,你的这些被子铺盖,要拿出去晾晒一下才好。”三把两把收好包裹,大声道:“胖丫的厨艺很是见长呢,不过我得盯着去。阿郎你好好休息一下。”
胖丫是厨房的粗使丫头,脑袋不怎么灵光。
李怡站起身,按住她的肩膀,俯身犀利地看着她:“妈妈,你当时是陪着我阿娘的,关于阿娘的死,到底有什么隐情?”
柳氏慌张起来。李怡同郑氏一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让人不能冒犯,无法反抗。她心中有些悲凉地想,毕竟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不管他多么落魄,他终究是主子。
李怡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很明白柳氏的软肋,便松开了手,低下头,失神地看着脚尖,低声道:“妈妈,我这些天,忽然想起一些事,关于我阿娘的,但是又有很多想不起……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变傻了?……我头疼得很。”
柳氏一听到“傻”字,顿时心疼不已,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忙道:“乖阿郎,你别头疼……你这么聪明,怎么会变傻呢!不会的,不会的,我们阿郎永远都不会变傻。”
李怡乖乖坐下,像只温顺的小绵羊,软绵绵道:“我之前一直没发现,这些天仔细想想,发现记忆存在大段大段的空白。”
柳氏拉过软枕,按着李怡躺下,自己站着帮他揉太阳穴,叹气道:“你这孩子,是太过聪慧了。”
李怡闭上眼睛,喃喃道:“妈妈,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慢慢回想一下。”
柳氏欲言又止,良久才小声道:“我答应过娘子,不告诉任何人,包括你。”
李怡道:“今天不是你主动告诉我,而是我逼问你的,并不算违约。”
柳氏闷头不响,犹豫不决。
李怡睁开眼睛,道:“阿娘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
柳氏大惊失色,双手乱摇,紧张地四处张望,好像房间之中隐藏着很多偷窥者一般:“不不不……我不知道是不是……”
李怡捉住了她的手,安抚她平静下来:“妈妈,你只管把你看到的告诉我便可,其他的我自己判断。”
柳氏的圆鼻头上泌出细细一层冷汗:“娘子……娘子她去世前,确实有些异状……”
(八)
郑氏因为身份受到皇上猜忌、郭妃打压并连累儿子李怡不受待见的那段时日,日子过得并不算差,上比其他嫔妃自由自在,下比寻常百姓衣食无忧;虽然宪宗皇帝在李怡七岁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在犹豫了好久之后,特赦李怡同其他皇子一样进入百孙馆学习,但在郭贵妃的威压之下,基本仍对郑氏母子不管不问,因此郑氏等人在这个独处一隅的小院落里穿针引线、谈天说地,怡然自乐。
但好景不长,郑氏忽然得了重病。先是脸色发黄,接着背部皮肤长出了一块块骷髅状的黑癣。随着黑癣面积扩大,身上的肌肉开始萎缩,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身量窈窕、容貌秀丽的郑氏便病得脱了形,很快便去世了。
所有人都不曾留意到郑氏之死的异常,除了柳氏。
柳氏比郑氏大七八岁,虽然俗气些,但老实厚道,不似其他宫人拜高踩低,照顾李怡也极其尽心,因此几年下来,郑氏便当柳氏家人一般,偶尔显露出的奇异法术,瞒着他人,却未瞒柳氏。
李怡进入百孙馆学习后,起居交由云衣负责,柳氏便闲暇下来,在郑氏跟前服侍。她眼见得郑氏画壁为门、绣鸟成真,既可慧心巧思,又能独斗鼍龙,佩服得五体投地,侍候她越发尽心。
那年三月,李怡刚过完九岁生日。柳氏担心他夜里晾着肚子,赶着给他做一件睡衣,因只剩下一点点绣工,晚上坐夜便深了些。哪知只剩下最后几针,却没了绣线。
柳氏本想上个茅房便睡了,但经过郑氏门前,见灯光还亮着,便想去她房中拿些绣线。
刚走到门口,忽听门内有异常响动。郑氏性格恬淡,不喜人打扰,所以晚上并无人侍候,柳氏以为郑氏不舒服,赶紧上前敲门。
未等柳氏碰到门框,房门忽然开了。郑氏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将柳氏拉进了屋内。
柳氏道:“我当时懵头懵脑,正要问娘子怎么了,娘子却一言不发,将我用力一推。”
这一推,将柳氏推入门后墙角处。宛如闯入了一个奇异的空间之内,柳氏明明能够清楚地看到房内情景和郑氏的一举一动,却无法发出声音;双手触碰周围,眼看身边空无一物,却触之冰凉,无法脱身。
柳氏竭力想表述得更准确一些:“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像……就像我站在一个透明的大瓶子里一样……但除了不能走动,也没什么不适。”
柳氏急得双手乱挥,郑氏却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毕竟平日里两人关系融洽,柳氏看郑氏并无恶意,便安静了下来。
她这才发现,郑氏今晚的装束十分怪异,大晚上的,身上穿着一件宽袍大袖的大红长袍,上绣着团寿福字和大块祥云,下摆、衣领、袖口等处有精致的镶边,绣的是一只只展翅的蝙蝠首尾相连。
柳氏心中有些不适。一是郑氏素来不喜大红大绿,二是这种服饰的制式,柳氏印象深刻。当年时疫爆发,她的丈夫和孩子去世,她曾在寿衣店门口盘桓良久,想赊出两件寿衣来——没错,郑氏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敛服。
敛服的颜色,男款多为宝蓝、墨绿或黑色,女款颜色会稍多一些,但像这种大红颜色的,据说会惊扰了死者,民间甚是少见。
这衣服的红色因为太过鲜艳,在寂静黑暗的深夜显得有些狰狞。郑氏又拿出一张美人面具戴上,这个面具倒是寻常,平日里作为装饰挂在墙壁上,但戴上面具之后,郑氏端坐在镜匣前一动不动,白森森的脸,猩红的嘴唇,大红的敛衣,犹如寿衣店纸扎的童女,两下一搭配,竟然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柳氏不知道郑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呆呆看着。
李怡道:“红色敛衣?我从来不知道阿娘有这么一件衣服。”美人面具他是见过的,峨眉红唇,眉心一点火焰状的花钿,就挂在阿娘卧室的墙壁上,不见了之后他还曾问过阿娘,阿娘只说坏了,丢了。
柳氏的声音透出强烈的不安:“我也从未见过……娘子就这么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者只是过了一小会儿,但是灯光之下,我看到娘子这种举动,觉得尤其漫长。”
墙上的犀角灯灯头一闪,爆出一个灯花。柳氏眼前一花,发现屋内多了一个人。
那人五短身材,身着黄衣,面目模糊不清,正站在郑氏身后。
柳氏惊慌大叫,但只将自己的耳膜震得嗡嗡响,声音却无法传出。
灯花继续爆,站在郑氏身后的人,变成了四个——四个黄衣人,长得一模一样,如同四胞胎孪生兄弟。
但这四个人,都对一旁的柳氏视而不见,好像柳氏根本不存在一般。
犀角灯扑闪个不停,灯头渐渐变得绿莹莹的,并发出一圈一圈的光晕,和郑氏、四个人一起构成了一副静止的画面——柳氏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觉得房间里所有的人和物件都长着一层淡淡的绿毛,就像沉卧水底多年的石头突然见了天日。
窗台上的沙漏忽然翻动了一下,打破了画面的静止。其中一个黄衣人上前迈了一步,慢吞吞道:“终于找到你了。”
李怡警觉道:“你可以听到他们讲话?”
柳氏扯着自己的衣袖,眼神里满是惊恐:“……我不知道是不是听到的……但是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李怡道:“你继续说。”
郑氏听到黄衣人这句话,慢慢转过身来。面具之下,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见一双美目冷峻异常,犹如冰锥。
黄衣人道:“你隐藏得很好。”他的脸动了动,似乎在打量房间布置。
郑氏拿出玉梳,慢慢理着头发,道:“可还是被你们找到了。”
黄衣人道:“当年圣教教徒遍及天下,如今虽然不比当年,但必要的眼线一个不缺。”
郑氏歪了一下头——柳氏觉得她朝自己看了一眼——“这么说,皇宫中也有你们的人?”
黄衣人避而不谈,道:“什么你们我们,不要说的这么生分。”他似乎笑了一下,因为柳氏看到他脸上起了皱褶,“我们本是一家人。”
柳氏听到此话,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若这些人真是娘子的亲人,那事情便好办了,甚至想到明天要如何招待这些人。
但郑氏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柳氏陷入了困惑:“我们从来都不是一家人。”
黄衣人又笑了,脸上的皱褶更加明显:“娘子性格同祖上一样刚烈。不过堂主一向宽宏大量,只要你交出宝贝,并说出那东西的下落,过去的一切既往不咎。”
郑氏冷冷道:“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弱女子,从来不认识什么堂主,更没有什么宝贝。至于你说的什么东西,我更是不知道半分。”
黄衣人叹道:“过了十年平安日子,也算是你的造化,你应该知足。”
郑氏别过脸去,看着幽黑的窗外,“是吗,可如果我想一辈子过这样的平安日子呢?”
黄衣人嘎嘎地笑了起来:“只怕你没这么好的运气。”
郑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鼻子哼了一声。
黄衣人慢吞吞地从怀中拿出一件东西,在郑氏面前抖搂了一下。
他手中拿的,是李怡那天上学穿的衣服。
郑氏的瞳孔一下凝聚起来,发出明亮的光,但并未如柳氏一般尖叫,而是眯眼看着,微微笑道:“他是皇室血脉。我想你们忘了高宗皇帝时期被围剿之事了吧?听说当时所谓的圣教,教徒死的死抓的抓,一蹶不振好多年。”
黄衣人拿着衣服的手停滞了片刻,道:“很好,这就是你当初肯曲意逢迎宪宗皇帝的用意吧?”
郑氏不卑不亢,道:“你可以这么想。”
黄衣人又笑了起来,嘴巴咧得太大而显得脸部有些变形:“你终归还是年轻。如今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折?只需要把你和你的宝贝儿子从暗处摆放在明处,不需要我们动手,自然有人会想要除掉你们。”
郑氏的背挺了一下。
黄衣人将衣服丢开,慢条斯理道:“堂主已经让人在民间放出话去,说怡殿下是天子命格,有太祖之风。”
柳氏听到“天子命格”几个字,心里第一反应是觉得开心,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只要李怡有出息了,她这个乳娘自然也跟着享福。但随即又觉得,这黄衣人的语气极具恶意,不由困惑。
另外三个黄衣人也笑了起来,四人一模一样的丑陋。领头的黄衣人因为高兴,声音比刚才尖利了道:“几日后,天子命格这个说法,皇宫上下将尽人皆知。嘿嘿,郭贵妃听了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兴奋呢。”
宽松的敛衣在微微颤抖,郑氏的眼里冒出火来。
黄衣人言语之中透出几分得意:“其实这个交易十分划算,只要娘子交出宝贝和那东西的下落,我们的账便一笔勾销。你安心过你的太平日子,我们保证不来打扰。”
郑氏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垂下颀长的脖颈,低声道:“你容我考虑一下。”
黄衣人道:“很好,娘子果然是个聪明人。”环视了一周,带着几分嘲弄道:“我原以为怡殿下的居所虽说不上富丽堂皇,至少也是高大气派的,没想到这么寻常一个小院子。”
郑氏幽幽道:“我这等出身,如何敢张扬?便是这样,还被你寻了来。”
黄衣人得意地笑,并连声催促:“快点将宝贝拿出来,我也好去交差。”
郑氏长叹一身,慢慢转过身,将镜匣倒置,不知在哪里按了一按,镜匣底部弹开,露出一本薄薄的书来。
柳氏原本以为,能够称得上宝贝的,至少也得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没想到是一本残破泛黄的书籍。
(九)
李怡忍不住打断道:“是什么书?”问完便觉得自己白问了。果然,柳氏茫然道:“啊?……好像是羊皮做的,软塌塌的,像块发黄的破棉布,封面上曲里拐弯画着一些小蝌蚪和小人儿,还有两个字,看上去比你读的书差远啦。”
李怡锲而不舍:“什么样子的字?”
柳氏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一阵,为难道:“我不认识,不过第一个字看着像两个小人面对面跳舞。”
李怡想了一想,蘸着茶水在矮几上写了一个小篆的“巫”字:“是这样的吗?”
柳氏歪着身子左看右看,半天才道:“有点像。”
李怡重新躺下,道:“你继续讲。”
黄衣人一看到书,顿时喜不自胜,扑上去便夺。郑氏柳腰一摆,抱着镜匣闪到了桌子另一端。
黄衣人干笑了一声,后退几步摆手道:“好好,堂主的目的只是要书,对你们母子的性命不感兴趣,你大可放心。”
郑氏摩挲着书皮,道:“等一下,我还有些疑问,还想同鬼面大人聊聊。”
原来这个领头的黄衣人是“鬼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职位。
其他三个黄衣人按住了腰间的长剑剑柄,却被鬼面制止了。鬼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羊皮书,道:“你尽管问。”
郑氏道:“堂主现在何处?”
鬼面道:“他就在京城。”
郑氏摆弄着镜匣:“哦,真不错,既然堂主在京城,我想我还是亲手交给他比较好。”
鬼面嘎嘎笑了起来,整个面孔扭曲得像个揉皱的黄色纸团:“娘子这是信不过我吗?”
郑氏冷淡道:“信得过信不过,这事关系我和孩子的将来,我不得不谨慎。”
鬼面阴沉沉道:“堂主很忙,没工夫见你。”他忽然伸出枯黄的手,凭空朝一边软榻上的矮几方向劈了一掌。
矮几中间断裂,塌成两半,上面摆的茶碗茶壶齐齐滚向中间,茶水四流。
不仅柳氏,连郑氏也被吓到了,抱着镜匣愣了片刻,弱弱问道:“堂主他……他如今在忙什么?”
鬼面轻蔑地道:“堂主权贵环绕,日理万机,岂是你所能知道的?”
郑氏垂下眼睑,低声道:“想不到这十年间,龙安堂已经如此壮大了。”
鬼面傲慢地哼了一声,道:“当然,如今我们的龙安堂,当属天下第一教派,不仅民间信徒众多,便是三省六部里,也有我们的人。”
李怡折身而起,惊道:“妈妈,你是说龙安堂?”
柳氏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黄衣人是这么说的。”
原来十年前,龙安堂已经如此壮大,可朝廷却一无所知,而今又过了十年,这龙安堂该有多大规模?
李怡忽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柳氏不安地看着李怡,惶恐道:“可能是我听错了也说不定。”
李怡深吸了一口气,道:“妈妈你继续说。”
郑氏柔柔弱弱,带着点乞求的语气道:“皇宫之内呢?是谁?”她的梳妆台上,另点着一盏日常做针线的小铜灯。她从镜匣之中拿出那本残书,看似无意地把书放在灯头之上,“若这个你都不愿意说,我真怀疑堂主所谓放过我们母子的诚意了。”
鬼面毫不掩饰对郑氏的轻蔑之态,但又唯恐逼急了她造成古书毁坏,虽敷衍道:“皇宫内嘛,远的近的都有,就连你这个小府邸,也非铁桶一块。”
郑氏怔了了一怔,道:“我身边?”她的目光有些飘忽。
便是在她一愣神的瞬间,鬼面身体忽然变了形,上身倾斜,手臂倏然变长,将郑氏手中的残书夺了过来。另外三个黄衣人马上逼了上来,将郑氏围住。
鬼面激动地翻动着残书,嘎嘎而笑。
郑氏垂手而立,带着一丝凄惨的笑,低声道:“从此这世间,再无贵士……”
柳氏复述到这里,却停住了,一脸迷惑想了又想,道:“我听得很清楚,娘子说‘再无贵士’,不是鬼面。可是我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怡也百思不得其解。阿娘口中的“贵士”,指的是什么呢?
李怡暂且把这句话放在一边,道:“然后呢?”
柳氏道:“黄衣鬼面抢了那本破书,就有些得意忘形,话也比刚才多了些。他说,‘你家怡殿下,听说聪明得很呢,堂主也专程去瞧了瞧,确实比其他几个皇子都格外伶俐些。’他嘿嘿笑着,那种腔调,一听就不怀好意。”
郑氏原本黯然的眼神骤然明亮,声音也随之尖利了起来:“堂主去看过我的阿郎?”
鬼面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残书上,他地将书角抚平抻展,一边小心地往怀里放,一边带着点奚落和得意的口吻,信口答道:“当然,如若不然,你如何肯乖乖交出这本上古奇书?话说你家殿下这个天资,真是做灵童的上佳人选呢,可惜啦!”
郑氏身上的敛衣,忽然发出些微的红光。墙面上的一个犀角灯啪的一声断裂,上面的红烛跌落在地上,熄灭了;接着是梳妆台,发出咔咔咔的挤压声,并随着变成一堆木屑;窗帘帐幔等乱飞一气,隐约可听到气流挤压发出的呜咽声。与此同时,围着郑氏的三个黄衣人的脑袋仿佛被无形之手揉搓的面团,忽长忽短,忽圆忽扁,十分滑稽。
红敛衣越来越亮,如同燃烧了一般,那些绣工精制的蝙蝠睁开了眼睛,却是一个个小小的骷髅,手挽手在衣摆上跳舞,并随着灯光下一明一灭。
柳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犹如夏日雨后地面升腾的热气,将目光所视之处都扭成了一种不正常的形状。
鬼面因不曾防备,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忽然倒在地上,变成了薄薄一层,像个纸片裁出的假人。但他接着一个鲤鱼打挺,竟然随着气流飘了起来,以足为剑,直朝着郑氏的门面而去。
郑氏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凄厉,犹如鬼鸮鸣叫,全然不是平日里温柔娇俏的娇媚浅笑。她大袖一挥,身上敛衣飘飞,那些小骷髅一同发出嚎哭之声,柳氏毛骨悚然,腿如筛糠。
箭一般的鬼面好像触到了无形的墙壁,脑袋被撞得扁平,然后直直地落在了地上,一双眼睛凸出,惊恐地瞪着郑氏,叫道:“荡离之术!”
郑氏不应,一个优雅转身,柳氏只觉得银光一闪,其他三个黄衣人“吱”一身倒在地上,身体迅速缩小。
竟然是三个黄裱纸做成的纸人,每个纸人的胸口都被插上一根郑氏日常做针线的银针。柳氏捂住嘴巴,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四个黄衣人,只剩下了担任鬼面的领头人。他在地上喘气,双目凸起,舌头伸出,一张黄脸变成了猪肝色,像是庙里钟馗脚踩的小鬼。
郑氏面无表情,步步逼近。每近一步,鬼面的脸色就难看一分,隐约可听到他身上骨头收到挤压发出的咔咔声。
鬼面抚着自己的喉咙,挣扎良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今晚的一切,堂主全都看得到。”
郑氏冷笑了几声,道:“是吗?”一支银针从她的袖口中露出。
鬼面惊恐大叫:“等等!”他强忍着剧痛,从怀中抽出残书丢给郑氏:“宝贝还给你。你若是杀了我,堂主绝不会放过你。”
飘舞的帐幔窗帘忽然垂了下来,扭曲的气流、沉重的压迫感消失了,房间内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鬼面大口大口地喘气,道:“原本以为荡离之术已经失传,没想到,你,你……”
红敛衣暗淡下来。郑氏腰背挺立,冷冷道:“当然,我是贵士一族。”
听到这里,李怡忽然明白刚才所谓的“贵士”是什么了。他打断柳氏:“妈妈,阿娘姓郑,她可有姓桂的亲戚吗?”
柳氏摇头:“没听说过。”
李怡不语。想来阿娘祖上这么多年屡遭龙安堂追杀,早在上辈甚至祖辈已经隐姓埋名,改姓郑姓了。但这个所谓的“荡离之术”又是什么呢,为何龙安堂会如此顾忌,阿娘又怎么会有如此本领?
柳氏迟钝,倒也没有追问下去,只管继续讲述。
鬼面见郑氏收了荡离之术,自行爬了起来,干笑道:“很好,见识了你的荡离之术,今晚我也不算白白替堂主跑这一趟。”
他弹弹身上的灰尘,脸上傲慢之色不改:“宝贝你自行收好,后会有期。”
郑氏抚摸着残书,幽幽叹道:“我要这个做什么?”沉默了片刻,又一字一顿道:“至于你说的那东西的下落,我真的不知道。”她的眼里流下泪来,却是血色的,在白森森的面具脸颊上显得触目惊心。
鬼面轻蔑地哼了一声,道:“这话你同堂主解释好了。”转身欲走,却见郑氏双手合十,一团气流正在她双手之间旋转,不由大叫一声,扑过去抢夺。
已经迟了,那本被称为“宝贝”的残书变成了碎片,雪片一般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鬼面气急败坏,指着郑氏半晌说不出话来。郑氏忽然笑了,柔声道:“鬼面大人,你要不要试试我的银丝针?”语速虽慢,身形却极快,未等鬼面反应过来,一根长长的银针正中他的心脏部位。
鬼面犹如漏气的皮囊瘪了下来。虽是一样的黄裱纸人,但同另外三个人不同,他身体内有竹骨,被扎的心脏流出血来。而且虽然变成了纸人,嘴巴却依然一动一动:“你会后悔的!……堂主,堂主不会放过你……堂主能够看到今晚的一切……”
郑氏娇柔一笑,轻声道:“是吗?”她拔出银针,再次扎入。
鬼面纸人断了气,扁扁的脑袋歪倒在一旁。
李怡听得心惊。柳氏早已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鬼面纸人断了气,可我却觉得异常恐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娘子忽然看着我笑了一下。啊,娘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非常好看,就像……像郭贵妃,啊不,郭太后[8]凤钗上的宝石一样亮。”柳氏热烈地说道,“我突然不害怕了,我拍了拍面前那种无形的壁障,想出来帮娘子收拾房间。”
“娘子收了银针,取下面具,朝我走来。但就在她转过身的一瞬间,地上的鬼面纸人忽然弹起。”柳氏的瞳孔在放大,她传递出的那种剧烈的恐惧让李怡浑身紧张。
鬼面纸人竟然未死,他双臂如箭,尖利的竹骨直朝郑氏的后心插来。
柳氏看到的时候,郑氏也已经发觉。但奇怪的是,她明明能够躲开,却连闪也未闪一下,任凭细长的竹骨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她的背心。
柳氏完全不知作何反应,只能捂着嘴巴傻呆呆地看。
郑氏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淡然地回头,轻飘飘一掌将鬼面纸人劈成两半。
鬼面落地,连同那三个黄纸人一起,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了,映照着郑氏的大红敛衣。
蝙蝠们在挣扎,似乎要挣脱敛衣,而那些小小的骷髅集体在狞笑。
郑氏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她脱下敛衣,裹起手中的面具一起丢在了火中。
这次敛衣真的燃烧起来了,火焰腾起丈余,发出一些类似冲锋陷阵和刀剑相接的声音。
柳氏看到,火焰竟然凝成一个戴着面具的巨大骷髅人形,提刀跨马,做仰面长嘶状,虽然面目可怖,却显得英勇无比。
很快,黄纸人和红敛衣燃烧殆尽,地上只剩下一堆灰烬,但柳氏看得分明,全是些纸灰——难道那件红敛衣,也是纸做的吗?
郑氏表情依旧,她笑了一笑,反手拔下竹骨,下巴微微抬起,一双美目斜睨,以竹骨指着房梁,口齿极为清晰地说道:“很好,荡离之术从此断绝,古书也没啦。”
柳氏词语匮乏,她觉得郑氏的表情很奇怪,有绝望之中带着解脱,看似高兴,又有一种莫名的悲壮,无法形容。
李怡见柳氏情绪太过激动,以致于浑身颤抖,亲自倒了一杯茶给她,安抚道:“妈妈慢些讲。”
柳氏抖抖索索接过茶,一饮而尽,直着眼睛道:“周围恢复平静啦。我面前那种无形的壁障倏然消失,可我腿脚早已酥软,费了老大力气,才手脚并用爬到娘子跟前。”
“娘子拉起我,微微笑道‘柳姊姊,没事了。’她的手非常有力,我顿时安心了下来,可是嘴唇抖得厉害,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勉强趔趄到她身后,看她的伤情……好在这两支竹骨并没什么杀伤力,娘子的背部殷出些血迹,但不严重,我这才放下心来。”
李怡低声道:“是吗?”
柳氏愣愣看着李怡,过了片刻才继续道:“娘子陪着我坐了好一阵子。她同我讲,‘柳姊姊,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你放心。你只当做了一个梦,今晚所见,谁都不要告诉,包括阿郎。’”
“我当时不知怎么突然开了窍,惊慌地问她,‘那个什么堂主,要是还来找阿郎,怎么办?’娘子忽然变了脸色,她垂下头,惨笑了一下,低声道,‘放心,不会了。我自有安排。’她站起身,对着黑乎乎的窗外发了好久的呆,忽然回头对我说,‘柳姊姊,我给阿郎配了一副药剂,叫做娑婆汤。你记得到时交代他喝。’”
“我当时不知道她是何用意,也不知道娑婆汤是个什么玩意儿,只管傻傻地点头。夜越来越深,娘子看我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让我回房休息。”
柳氏开始长长地发愣。
李怡忍不住提醒道:“然后呢?”
柳氏迟钝地转了一圈眼珠,道:“然后?……然后娘子病啦,她的背上出现了两块骷髅状的黑斑。”
(十)
果然同李怡预料的一样,那两根竹骨,绝不是柳氏所说的“没什么杀伤力”,而是含有一种特殊的毒药,从伤口处长出黑斑,并逐渐蔓延至全身——阿娘为了保全自己,毁了祖传的古书,烧了那件能够行使“荡离之术”的法衣,制作了可改变人相貌的娑婆汤,并牺牲自身,为的是断了龙安堂的念想,让他们从此再也不找李怡的麻烦。
而几个月后,父亲李纯——大唐宣宗皇帝忽然暴崩于中和殿,可能保护李怡的最后一点屏障彻底破灭。
柳氏用手揉着太阳穴,道:“若不是你问起,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想起这个事。”接着又紧张起来,惶恐地看着李怡的脸:“阿郎你……你不会是想要取找那个什么堂主报仇吧?不不不,”她急得鼻尖上冒出冷汗,“阿郎你听话,千万别去……娘子临终前交待过我的,说这一切都不要告诉你,只要你好好活着……”她落下泪来。
李怡悲哀地想,背着“天下第一傻”的身份苟且偷生,这哪里是“好好活着”,分明是“生不如死”,但想起阿娘的自我牺牲,看着柳氏泪眼婆娑,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故作轻松,安慰道:“妈妈放心,我只是想念阿娘了,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再说了,教徒遍布天下的龙安堂堂主,神龙不见首尾,岂是我这么一个傻子王爷所能找到的?”
柳氏听他自嘲的口吻,心中更加难过,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连声叹气。
李怡笑道:“或许再过些年,颍王也忘了我们,我们便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安生生过日子。”
柳氏眼睛一亮:“成亲!过日子!娶个好人家的姑娘,生几个聪明伶俐的胖娃娃!趁着妈妈还年轻,帮你带娃娃……”
李怡柔声道:“好,就听妈妈的。”
柳氏对这个话题尤其感兴趣,一改刚才的疲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同李怡絮絮叨叨:“我物色了好几个,可都不怎么中意。张员外家的大丫头太瘦,刘侍郎家的三小姐性子太骄纵……倒是张猎户家的丫头好些。”
柳氏前些日确实去了这几家打探。但前两家别说见人家当家的女眷,管家一听说是给傻子光王提亲,连门都没让进,直接支了个借口把她赶出来了。张猎户贪图“光王妃”的名号,有些动心,但他家婆娘却坚决不同意,柳氏白白费了半日时光不说,还搭上了好几两银子的礼物。
以往李怡对这个话题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可是今日,李怡却觉得有趣——是那种充满烟火气息的有趣。李怡道:“妈妈看着办即可。”
柳氏又想起了云衣,期期艾艾道:“那个……云丫头么,你觉得……”
刚提起云衣,却见门帘一打,云衣拿着一件新袍服走了进来,柳氏只好住口不提。
柳氏收了碗筷去了。云衣拿着袍服要李怡换上,李怡拒绝道:“不用了,我过会儿还要出去。”又不由苦笑,“以后这些袍服,都要便宜那个布偶了。”
云衣却不多问,又拿出一件寻常的黑缎胡服来,翻领窄袖,侍候李怡换上。
李怡背对着云衣,道:“我这次出去,可能要久一些,家里的一切都要劳烦你了。”
云衣将衣服上的皱褶一一抻平,将腰带系好,道:“放心。”
李怡道:“我要去查一查关于阿娘的一些事。”
云衣道:“好。”
李怡又道:“若有急事,你叫老灰叫我。”
云衣点点头。
李怡一边换衣服,一边回想着柳氏刚才的复述,忍不住又问道:“你可还记得,我阿娘病了之后,府上还发生过什么事?比如那些宫人,有什么变动?”
李怡当年虽不受父皇待见,但他毕竟是皇子,日常起居皆有人打理,况且他年幼,对宫中人手变化根本不曾留心,甚至看到阿娘日益消瘦,也只以为调理几天便好。
但阿娘被仇家找到,听黄纸人的口吻,分明是有内奸。
云衣尚未来得及回答,柳氏却在门口接了腔:“哼,那些宫人本来就是些势利眼,早就巴不得离开这里,寻一个可靠的主子,跟着享荣华富贵。娘子一病,他们有门路的找门路,没门路的也不上心。原本八个公公,一下子走了四个。后来娘子死了,你也……你也常喝娑婆汤,侍卫们也撤走了,就剩下老魏他们三个了。”
柳氏送了碗筷回来,故意在门口放慢脚步,存心留意李怡和云衣的互动。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她对收云衣为妾室一事一直纠结反复,一会儿想着云衣不合适,一会儿又想着或许云衣对自己冷淡,在阿郎面前又是另外一种模样。哪知看到云衣对阿郎的话也是回应寥寥,不禁失望。
李怡道:“我记得在阿娘跟前服侍的,云字辈的丫头一共三个,除了云衣跟着我,还有一个叫云汐,一个叫云绕的,她们呢?”
柳氏一脸痛惜,摆手道:“别提了,云绕死了,云汐那丫头,本来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儿,最不安分,不知去哪里讨的关系,被当时的宁妃要了去。”宁妃是颍王李瀍的生母,如今已经是太妃。
云衣开口道:“云汐也死了。”
柳氏吃了一惊,道:“怎么死的?”
云衣神色黯然,道:“她去了太子府上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她同云汐当年同龄,想来关系不错。
柳氏大感意外,也为刚下说云汐的坏话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说了几句可惜。
李怡道:“那云绕呢,怎么死的?”
柳氏叹气道:“娘子病了没几天,她去打水洗衣服,失足跌在了后园的井里。当时怕吓到你,所以不曾声张。如今的井,是后来新打的。”这三个云字辈的丫头中,柳氏最喜欢云绕,最不喜欢云衣,偏偏留下的,只有云衣一个。
时间过去太久,李怡自己的记忆又不连续,只能慢慢追查了。
李怡忽然有些心烦,道:“妈妈你回房休息吧。要是想起来什么,再告诉我。”
柳氏恋恋不舍:“你中午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做。”
李怡道:“随便煮些粥便可。”看了一眼云衣,道:“以后我们更要小心谨慎,所以我可能要常常喝这个变傻的娑婆汤了。你不用担心。”
柳氏抹起了眼泪,“那玩意儿喝多了会不会……其实如今颍王都已经不来了……”
李怡拍了拍她的肩,道:“妈妈放心。”
听到柳氏脚步声走远,李怡从怀里拿出布偶放在床上,又刺破右手中指,挤了一滴血在布偶的眉心,然后打开玉瓶。
床上的布偶变幻成李怡喝过娑婆汤的样子,四肢胡乱弹动,口里嘟嘟囔囔发出一些无意识的音节。
李怡第一次正面看自己装傻的模样——面部肿胀,眼神呆滞,比铜镜之中更让人觉得不堪。但它似乎并非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看到李怡盯着它,它竟然回看了一眼,露出熟悉的躲闪眼神。
云衣认真给布偶换新作的袍服,还顺势拍拍它的背,让它安静下来,仿佛它真的只是个智力不全的人。她并不回头,语调也波澜不惊:“连接别院的暗门需要重新修葺,以防颍王等突然来搜查,看出破绽。”
李怡道:“好。我这就想办法。”
云衣扶着布偶坐起来,帮它整理衣领:“殿下在外若需要用钱,只管去别院取,这些年府上的结余,我存放在别院卧室内墙的暗格中。”这些年来,一直是云衣管家,先前柳氏还有意见,但见她将有限的收入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没有苛待了自己,便默认了。
布偶可能发现李怡并无恶意,开始冲着李怡嘿嘿傻笑。涎水顺着嘴角流出老长,又被“哧溜”一下吸了回去。
李怡看不下去,转过了头。
云衣一边安抚布偶,一边道:“殿下这就走吗?”
李怡道:“是,我有要事。”他摸了摸老秀才给的玄铁棍。
龙安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荡离之术,又是什么厉害的法术呢?另外,除了被阿娘毁掉的古书,他们还在寻找的东西,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