僰道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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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僰人悲歌

引子

僰人,自春秋时期居于川南兴文地界,至明朝万历元年(公元1573年)九丝之战后,这个古老的民族从此消亡。僰族为目前可考的川南历史上最古老的民族。

这是个神奇的民族。九丝之战后四百多年里,在川南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任何关于僰人的记录和踪迹,悬棺葬也没有延续下来。唯一能把你带回几百年前记忆的,是那些依然存在的地名——凌霄城、都都寨、九丝城等,还有那些杳无人迹的崇山峻岭上残存的僰人古寨。那些隐约可见的断瓦残垣,不论岁月如何侵蚀,它们都在坚持不懈地向人们诉说着,数百年前那些不堪回首的历史。

我们在当地一些志愿者的带领下,沿着数百年时间的脉络,从北宋到明末的重要事件节点,一一走访,现状和历史在这片土地上交织。一个民族,在川南这片土地上,延续了两千年,在明朝万历年间因改土归流而引发的战事导致僰人消亡,明王朝在兴文地区建立新的秩序,重新繁衍生息。在这一轮生死新旧的更替中,我不禁在想,再过两千年,谁将会取代我们?两千年或许太长,也或许太短,谁知道呢?

僰王山

在一次聚会上,我跟志愿者草木染谈起,希望实地探查一下兴文的僰族文化。草木染建议我们从僰王山开始。宋徽宗政和五年,历史上僰人的第一次形成规模的大战——轮缚大战,便是从那里开始的。

僰王山,宋时叫轮缚大屯,赵遹征讨卜漏获胜,让随军画师绘出赵遹平蛮图(此图现存于美国芝加哥艾金斯博物馆),连同奏章上报朝廷,宋徽宗见此山川秀丽,龙心大悦,赐名南寿山,南寿寺及寿山湖等地名也因此而来。后因宋军在山上建一博望寨,当地人又呼为博望山而渐传开。2000年2月15日,博望山风景区被省人民政府批准为省级风景名胜区,2003年,被改名为僰王山。

草木染是兴文当地诗人,对本土文化颇有研究,我们很幸运能找到这样的向导。我们一行人早早出发,经宜叙古高速,从古宋到僰王山出口,十五分钟便到,离僰王山景区入口仅有两三公里。在景区入口不远的主路上,一条单车道的岔路通往山的深处,草木染让我们开入岔路,这样可以看看更多的山景,绕一个大弯,照样能到达景区门口。

我们听取了草木染的意见,把车驶入了那条弯曲的山道。过了不久,才发现,我们进入了竹的海洋。满目都是笔直葱绿的楠竹,顺着山势绵延至不可知的深处。而这条单车道公路,似一条白色的绸带,被随意地抛撒在山腰间。我们的车一路前行,经过一道道山梁。开始,在山谷开阔处,还时而可见到些许农家,白墙红瓦,在青翠的底色衬托下,异常显眼。半个小时后,便再也看不到人家,路面是新修的,有些路段,两旁都是黄色的泥土。

大约又行进了十来公里,看见一片民房,这些房子很新,白墙红瓦,住民们都把自己的房子改成了民宿和农家菜餐馆。原来,我们从僰王山的侧峰绕到了景区的后面。我们把车停在空地上,下车往山上攀登,满山都是层层叠叠的竹林,一条小溪从山上缓缓流下,小溪的一侧,铺了一条路,拾级而上,行不远,可见一竹屋,屋子全用竹子编成,竹瓦已发黑,屋体竹墙和横在前面,这座石门两边的城墙已伸入一侧的山丘,融为了一体,而石门依然矗立在道路的中间,同样是巨石垒就,门宽达数米,仅容二人并排而过,石门后,是一道斜坡,通往山上。当年,这便是大寨的要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今,门里门外都开了路,种了楠竹,一片祥和。

看完大寨门,我还想去看看小寨门,但草木染说,小寨门已没有踪迹,要爬上黑帽顶,少说也得一两个小时,其时已近傍晚,时间上来不及了。既然如此,我们也便作罢。花大力气爬上去,如果只是看风景的话,确实没有那个必要。现在关于小寨和小寨门,留下来的只是传说:据说小寨建在地势险要的山顶,山寨背后是百丈高的峭壁,宋军无法迂回包抄,寨子两侧是悬崖深渊,宋军难以攀登,只有寨子正面的一条小路,可蜿蜒通往山下。依托天险的卜漏,以巨石垒筑寨墙,还在寨门前面竖起尖锐的木栅栏,挖出数条堑壕,再用大树堵在寨门口。就这样,卜漏的士兵从山上往下射箭抛石,进攻的宋军士兵非死即伤,宋军用强弩向上射箭,箭支只能射到半山腰。赵遹的大军围攻几天毫无进展。赵遹苦思良计,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在一次巡检中,突然看到几只猴子在林间跳跃嬉戏,灵感顿生,他命部下捉了几十只猴子,在尾巴上绑上浸了油膏的麻绳,半夜让会攀岩的士梁上铺了一层青苔,格外青翠。继续前行,爬上一道陡坡,眼前豁然一亮,一片碧波浩渺的湖水出现在眼前。三面竹山环绕,一面是堤坝,湖水在三面竹林的倒映下,整个湖面都呈现一片纯净的深绿色。站在堤坝上,远眺湖面,轻风习习,微波粼粼,美得难以置信。这便是著名的寿山湖。我们一行人在湖堤上待了许久,谁也不忍轻言离去。

湖堤的左侧,连着小溪小径,而湖堤的右侧,却紧连着另一片美景——深不可测的一大片竹林。竹林中,一条人工砌成的小径横穿而过,长达数里,一直通向山下的飞雾洞。小径上没有游人,仅有我们一行人在竹林里漫步,欢声笑语在林间传荡,这片幽静得几乎不染烟火的楠竹林,在山风的推动下,摇曳着竹枝,似乎在向远方来的客人致敬。这里的景,不欺人,这里的人,不压景。寿山湖、楠竹林、林间小溪和半山小村落,人和自然,堪称完美的结合。

我们沿着林间小径一路下山,来到飞雾谷景区大门,这里与寿山湖有了很大的不同,处处都是人为的雕琢,相当的精致,大门旁的牌楼、门楼、售票处、游人休憩的亭子,都是新做的复古建筑,且全竹编制,屋檐上翘幅较大,颇有宋元风格,特别是门楼,高达三层。清一色竹制房屋,看起来很是宏伟壮观。

从大门进去,一条石阶小径顺着山势,穿越竹林,一直往山下深谷延伸,这条小径也比寿山湖小径更为精致,全是四方的大石块垒成,一侧是山,另一侧是竹栏杆,小径的路面铺着一层枯黄的竹叶。没想到,阳春三月,也能在这竹林深处看到秋天的萧瑟。继续前行,没走多久,便见水雾弥漫,水声清晰可闻。飞雾洞的路牌将我们指向主路旁的另一条石径,这条石径,深深地吸引了我,它不是水泥,不是石块,它本身便是岩壁,一级级的石阶,是工匠一刀刀雕凿而成,在岁月和水汽的侵蚀下,呈深青色。石阶周边,覆盖着青苔,青苔上,细细看去,一滴滴微细的水珠,附着其上。更让人惊叹的是连着石阶的峭壁,竟然是千层岩,大面积的千层岩,薄如书页,层层垒叠,厚达数十丈。沿着石阶走到谷底,谷底看天,谷口细小如窗。谷中小溪,潺潺从脚下流过,沿着小溪,穿过一个长约二三十米的石洞,水雾弥漫中,一条巨大的白练,从天而下,撞击在洞底的岩石上,溅起万千水珠。

真是天下奇观!我们由衷地赞叹造物主的神奇。我们在谷底待了约一个小时,水雾太多太密,有些阴冷,不能久待,便由原路撤出。草木染问我们要不要再去十二叠瀑?我才记得我们此行的目的,自然景致固然美不胜收,然而我们想要探寻的是僰人的遗迹,它们在哪儿呢?

草木染介绍说,我们所踏足的密林沟壑,其实都是公元1115年川南僰汉大战的古战场。当年僰酋卜漏因反抗宋朝州官贾宗亮的残酷剥削和压榨,带领族人造反,宋朝集结兵将三万,在转运副史赵遹的指挥下,克晏州(现僰王山镇),僰人退守僰王山,宋军追击,僰人凭地势天险,伤敌无数。只是历经九百余年的变迁,眼前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丝毫战争的影子,只剩下秀丽的山色供后人观赏,如果不是草木染的介绍,谁又知道这些林间山地,曾经都是战场?谁又知道脚下的土地,处处都浸着汉人或僰人的鲜血?

我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遗址可以看看的?草木染说当时卜漏带领族人建了两个山寨,用于长期抗衡宋军,一是插旗山后的大寨,一是主峰黑帽顶的小寨,小寨已被毁,已无迹可寻,大寨还残存有大寨门和一些隐约可见的城墙。

那我们去大寨门吧。我们迫不及待。

大寨建在山腰,山势险峻,现在正在修路,到处都是泥泞,有些路段坡度极陡,还好开的是四轮驱动的越野,不然还真不一定能爬上山。我们的车一直开到一处峭壁前,那已是路的尽头。我们停好车,跟着草木染走向峭壁前的一座山头,想不到大路还未修好,山头上的小路却已修得整整齐齐,全部用石块铺就,翻越一条岭,便看到一大片的开阔地带,同样的遍地楠竹。沿着竹林里的小道,一路前行,走了约几百米,一座拱形石门出现兵从背后峭壁上攀爬而上,点燃麻绳,猴子受痛,满寨乱窜,火势如虹,僰人阵脚大乱,赵遹带兵乘机攻上,大获全胜,歼敌三千,卜漏本人被活捉。攻克僰王山后,周边大小僰寨纷纷降宋。

轮缚大战后,僰族五斗夷人覆灭,其他僰人和汉人和睦相处,平静了一百六十多年,直至公元1283年——元世祖至元二十年,僰族的另一支——大坝山都掌人崛起,酋长得兰纽率领部众反元,战火又起。

大坝僰人墓

听说我们要去大坝,志愿者幺哥自告奋勇给我们当向导,用他的话说,宣传家乡,每个人都义不容辞。大坝苗族乡位于兴文县最南端,与云南威信接壤,战略地位重要,在元朝初期盛极一时,公元1278年,大坝僰族山都掌人酋长得兰纽被元招抚,两年后,亲赴上都晋见元世祖,被授予大坝都总管之职,同时改大坝安抚司为大坝军民府,与马湖府并列,统辖川南少数民族,盛极一时。城因人盛,大坝当年的盛况可以想象。七百多年后的今天又怎么样了呢?

从石海驻地到大坝约二十公里,这条路相对平坦,这样好走的路在川南山区并不多见,约三四十分钟,便进入大坝境内,幺哥一大早便在路口等着我们,幺哥上车后,带着我们绕着镇子开了一圈,我们对大坝有了大概的印象,相对于川南其他小镇,大坝也算是大镇,镇区规模仅次于新县城古宋镇和老县城僰王山镇,大坝位于一块大盆地,四面环山,一条小河从镇中穿过,给镇子平添了别具一格的秀丽,在这样一个历史深厚的城镇,我原本以为可以看到不少古迹,可事实让人略感失望,镇区的房子全部都是砖瓦结构的现代房屋,明清老宅都无处可寻,更别说元朝建筑。

镇子里的人,谁也不清楚脚下的土地,曾经是僰人的中心。在大坝,不但找不到任何有关僰人的物证(包括建筑、民风和僰人物件),而且人们也对僰人在大坝的活动和事迹一无所知。在他们的认知里,僰人与大坝没有联系,僰人只生活在僰王山和九丝城。不过幺哥终究还是提供了些线索,他说,他记得一个沙坝村的老乡跟他说过,在几块玉米地里发现有石板垒成的古墓,这些石板墓,既不是汉人的,也不是苗人的,很有可能是僰人的。因为被发现的墓并不多,所以,人们怀疑是当年僰人被明朝军队追击,逃亡时匆忙落葬的。

听到这则消息,我大喜过望,连忙让幺哥带我们去找发现石板墓的老乡。幺哥带着我们出了镇区,朝北一条单车道的小路直行二三公里,便到了沙坝村,相对于镇区低地,沙坝村整体地势要高很多,所有略微平整的地带都被开垦成了土地,用来种植玉米。我们到达时,土地刚松过土,准备下种,空气里充满了泥土的味道。

我们把车停在老乡的屋坪上,让老乡给我们带路,老乡二话不说,套了一双长筒胶鞋就带我们出了门。老乡说,石板墓被发现有两处,一处是他家的玉米地,另一处是他家屋后的山丘,玉米地里比较集中,约有七八座墓,这些墓与众不同,都是连墓,至少都是二连墓,还有三连墓,四连墓,五连墓,最多的发现有六连墓。

老乡带着我们走上一条田埂,沿着田埂约走上百来米,便到了他家的玉米地,玉米地里有许多石头凸包,走近一瞧,才发现这些石头凸包正是石板垒就的,每个墓穴由六块二三十公分厚的大石板组成,前后左右上下六个方向各一块,正如老乡所说,墓穴都是由二个到六个不等,连在一起。这些墓当地人称为深基,也叫蛮子洞,所有的墓穴都被杂草泥土所覆盖,与土地连成一体,有些需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到墓腔的形状。

看完玉米地的墓,我们又跟着老乡去看了山前山后的石板墓,那些墓和玉米地里的墓一样,而且更加明晰,土地上的墓容易被泥土浸蚀,而山上的墓,却是整个儿露在外面,我们能清晰地看到墓腔和墓壁,甚至墓腔里不明来源的物件。由于发现的墓并不多,而且墓地分散,难怪人们都对逃亡遗留这一说法比较认可。

不过,根据对历史资料分析来看,这些石板墓其实就是本地僰人墓,并不是明朝僰人逃亡留下的,而是宋元时当地僰人的一支——山都掌人的墓。这些墓或许比兴文著名的僰人九丝悬棺的年代还要早。

当年元朝招降僰人后,吸取唐宋羁縻政策的经验教训,建立了土司制度,蒙夷参治,官分土流,明确规定土官纳贡输赋,土官成为朝廷命官,土司纳入行政区划,加强了国家的统一及同各少数民族的联系,但同时也加重了对少数民族的剥削和压迫,贪官污吏也借机勒索受贿,中饱私囊,故常因修筑驿道、收取物资、征调土兵而遭到各族联合抵制甚至公开反抗。公元1282年,元朝调山都掌兵镇压贵州水西彝族亦奚不薛,酋长得兰纽等拒不从命,起兵反抗元朝。元世祖命四川行院也速带儿征剿大坝僰族山都掌人,山都掌兵骁勇善战,经常出其不意袭击元军,杀得元兵鬼哭狼嚎,首战元军告负。公元1283年(至元二十年),元军集结精兵数万人,大举镇压山都掌人,擒杀酋长得兰纽,可惜一代豪杰身首异处,昔日山都掌人雄踞大坝军民府并驾马湖统辖川南的雄风,从此不振。

元初的这一次大战,是对大坝僰人的首次大战,尽管酋长及主要将领被擒杀,但大坝僰人仍然为抗元抗明的主要力量,公元1573年九丝之战后,僰人纷纷逃亡,在明朝的高压政策下,残留的大坝僰人逐渐被明朝彻底汉化。

现在目之所及的大坝人,大部分是明清迁入的汉人和苗人,或许还有极少数僰人的后代。只是,在大坝这片土地,历经几百年的沧桑变化后,谁还能说得清自己的祖先?

这些散落在田地山间的石板墓。汉人说,不是他们的;苗人也说不是他们的;连那极少数被汉化的僰人(或许确实压根儿不知道他们自己是僰人后代)也说不是他们的。但我相信,这些石板墓它们能认清自己:我们是大坝僰族山都掌人,我们的酋长是大英雄得兰纽。

天梁洞

从石海兴堰往北约三公里,有一个巨大的山洞,高三五丈,深达十里,名曰天梁洞,当地人称之为土匪洞。他们说很多年前有一拨土匪驻扎在洞里,官兵剿匪时,把所有出入口全封死,并派重兵把守,长达一月,洞中土匪全被活活饿死。

我不敢想象当年的情景,人命如蝼蚁,战争很残酷。我问起这些当地人这个事件发生在哪个朝代时,却没人能说得清楚,有人说是清朝太平天国时期,也有人说是明朝,说宋元的也有。不过有一点当地人们的认可都比较一致,这些土匪,骚扰四邻,无恶不作,罪有应得。

志愿者草木染自告奋勇要带我们去。这个洞很原始,没开发,洞里还残存很多土匪活动的踪迹,比如说锅盆、灶台、熬硝池等遗迹。可我对那个剿匪的故事有点忌讳,在我看来,那个洞以及洞所在的山头,整个儿就是一个超级大坟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过了不久,草木染跟我们说,兴文县作协计划组织一次天梁洞采风,问我们有没有兴趣参加?当时我们的采编工作任务基本完成,去看看也好,一来可以有机会和当地写作者们交流交流,二来毕竟是一个古代遗迹,说不定也能发现些有价值的东西。于是,便爽快地应承了。

出发那天,作协十几人,和我们一道,分乘三部车,浩浩荡荡朝天梁洞进发,一路上都是起伏的山丘和土地,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大部分土地都已被翻整过,等着下种。在兴堰学校前一条岔路口,车队转入一条小路。驶出不远,便看到一个乡亲在跟我们挥手,他是作协找的当地向导,入洞的路很隐蔽,需要有熟悉的人带路。

在路边停好车,草木染打开后备厢,给每人发一瓶水和一支手电筒,向导带着我们从一户农家屋后翻上一道山岭,沿着仅能过人的泥泞小道朝山里前进,走到山脚下,拐入一条更小的小道,小道许多地段已被杂草覆盖,继续前行几百米,便到了洞口。洞口很小,二三米高,宽度刚能过人,与人一般高的灌木,把洞口遮掉了一大半。看来这地方的确很少有人光顾,向导徒手把灌木扒开,让我们一行人鱼贯而入。

进了洞门才发现,里面真阔大,高达几十米,深度不明,一片漆黑,手机光束照不到底,更奇的是,洞在山中,山也在洞里,洞里一座座的小山包绵延起伏,我们必须打着手电筒,在漆黑的环境里寻找能踏足的地方,越过几座山包后,前面明光烁亮。原来,六七十米高的洞顶有个巨大的天窗,阳光从天窗直射而入,洞中景象一目了然。那是一大片腹地,嶙峋的大山石和青翠的草苔并存,阳光的辐射面积达数亩。穿过这一片阳光区域,继续前行,里面深不见底,真正的漆黑不见五指。靠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我们看到了人工雕成的石阶、灶台,镶嵌在石壁上已腐烂的木门,还有一些大大小小不知用途的土坑,大概是所谓的熬硝坑。

这片生活区域长达几十米,再过去,便是一面洞内悬崖,悬崖后面,深不可测,悬崖边上,有一条小道,一只脚的宽度,洞里湿气重,应该有地下水,崖壁湿滑,没人再敢冒险。草木染跟大家说,往回走吧,只能到此为止。

回来的路上,我百度了一个关键词天梁洞,没有查到有关匪在洞中被活埋的资料,倒是有文章提到,太平天国时期,石达开的部队驻扎过,据说还留下不少宝藏,前段时间,有五人去洞里寻宝,最终也被这道洞中的悬崖挡住了去路,未敢前行。

我们没有对天梁洞穷追下去,直至碰到博识多才的周学铨老人。在离川的前一天,我们为了对僰王山镇多一些了解,采访了僰王山镇八十岁的老干部周学铨老人,周老跟我们聊了两三个小时,其间,我略提了一下天梁洞,没想到周老告诉我们确有其事。事件发生在明朝成化四年,明军领精兵七万七千人,进攻大坝僰人,明军人多势众,武器先进,僰人寡不敌众,节节败退,数千僰人避走天井洞(即现在的天梁洞),被明军封洞而困亡。后翻阅旧县志,找到相关记录:明成化年间,朝廷命川抚汪浩等,克期会剿山都掌,“焚一千四百五十七寨,米仓九百八十一所,斩首三千十七级,生擒九百五十三人,获铜鼓六十三面,牛猪马羊、盔甲、镖弩、牌刀、旗帜、箭无数,余贼遁山箐者,皆搜剿无剩,愿降者听。有匿天井(梁)、水磨诸洞者,下令遍塞诸洞门而还。以兵月余死洞中,臭达十里。军官为谣曰:‘洞无关,有臭蛮’”即此。

周老说僰王山镇政府正在编镇志,镇政府请他审稿,翻阅了不少历史文献,所以很熟悉。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前,我们也在疑惑,大坝在元初盛极一时,当年元军战胜后并没有血腥屠城,依僰人强悍的民风,怎么可能就无声无息了呢?至明朝万历年间,九丝的僰人称雄川南,其时间跨度差不多有三百年,在大坝和九丝之间,定然会有一个过渡,或者一个重要的节点,我们还没找到,经周老这么一说,我们便明白了,这个过渡便是僰汉成化之战,而天梁洞之战便是这次大战中最血腥的一幕,甚至可以列入中国古代战争史最血腥的战斗之一。

有关天梁洞之役现存历史资料不多,仅有的也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我想,应该是明朝的史官笔下留情,尽管他们高居殿堂,养尊处优,但看到数千人被饿死洞中这样的惨事,也不免叹息不已,仅仅写下了“窒洞月余,歼之”这样的简单记录。如果缺少文字传播的助力,在数百年口口相传里,天梁洞便成了土匪洞,饿死在洞中的也就成了无恶不作的土匪。于是,人们心里也就平衡了:这就是做土匪的下场,活该饿死。

凌霄城

成化之战后的百年里,僰人活动区域有四:山都六乡、水都四乡、太平长官司和九姓长官司。水都、太平和九姓被朝廷招抚和汉化,唯山都六乡拒不降明,其阿姓一族以九丝城为据点,统一周边部落,逐渐壮大,自立为王。阿大阿二两兄妹驻九丝城,称阿大王与阿二王,为僰人主力,阿苟驻凌霄城,为阿大阿二之堂兄,称得居王,为侧左翼。阿大王派阿墨王驻都都寨,为右翼,三足鼎立,坚不可破。

万历元年(公元1573年),四川巡抚曾省吾,调兵十四万,以总兵刘显为统帅,李江为监军,五月克凌霄,六月拔都都寨,八月进逼九丝。这就是著名的万历僰汉最后一次大战——僰人消亡之战。

在我们采编期间,万历之前的僰汉战役和故事很少在民间流传,但万历大战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中凌霄城之战和九丝城之战被后来的文人墨客大书特书,曾省吾和刘显,以剿夷英雄的形象,名垂青史。而阿大阿二俩兄妹和阿苟等山大王,在民间的眼光里,也俨然是一代枭雄。万历大战后,一个延续了两千年的民族从此消失,改变了中国的民族结构和格局,这次大战是如此特殊,我们计划从战斗的起点凌霄城始,跟着明军进军的脚步,探访那些僰汉两族曾经浴血奋战的地方,几百年过去了,它们还记得这块土地曾经的主人——那些消逝的僰族人吗?

凌霄城在僰王山和仙峰山的中间,过了仙峰山,便是九丝城。我们一行人,在志愿者向导益哥的带领下,从僰王山上,从仙峰山下。一上一下,差不多要一天时间,第二天再经仙峰山访九丝城。在常人的思维里,城应是建于平地,道路通达,房屋林立。但凌霄城改变了我对城的固有思维。从僰王山景区正门一侧的山间小路上山,汽车在群山中弯弯曲曲的小道上行进了约半个小时,才到达通往凌霄城的岔路口,这个岔路口没有路牌,不能过车,只能一个人行走,两侧杂草丛生,不知道有多久没人光临此地了。我又一次庆幸我们找对了向导,这样一个隐蔽的小岔路口,没有熟悉的向导,肯定会错过。

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走了约两公里,走过一片茶园和一处峭壁,穿过一片灌木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被云雾覆盖的孤峰出现在大家眼前,这座庞然大物三面都是悬崖,一面连着我们正在走的小路,这条小路也是越走越窄,走到山脚时,竟然只有一尺来宽,而且两边万丈悬崖,且没什么屏障,看起来触目惊心。走过悬崖,便是一条十几米长的陡峭石梯,石梯用石板垒成,两侧都是灌木,石梯的末端连着山门。其门洞深约二米,呈长方形,仅能容一人正身通过,采用的是长约二尺高宽一尺的条石,经过岁月的侵蚀,每一块条石都布满青苔,很是沧桑。站在石门前的台阶上,一个成语不由自主地浮出脑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惜,僰人的对手使用的不再是宋元或以前时代的冷兵器,而是各种精制的火药炮铳,而僰人用的还是传统的刀剑标驽。

可以想象,当年明军攻打凌霄城,战况该是多么的惨烈。明军调精兵数万,首先用计诱捕得居王阿苟,诱捕成功后,兵分三路,主力主攻凌霄城;一路伏于都都寨下,截堵阿大阿二的驰援;一路扫荡凌霄城周边五斗坝、落豹寨、恶戾坎等僰人寨子,孤立凌霄城。攻城前两日,明军四面夹攻,架设云梯,攀藤附木,呼叫而上。凌霄城守将阿幺儿用滚木巨石还击,数次击退明军攻势。第三日,明军集中火力,用鸟铳和火箭强攻寨门,一时间枪炮大作,箭如雨下,僰人寨门失守,明军乘机蜂拥而上,焚烧寨房,见人就杀,僰人无处可逃,非死即伤,凌霄城失守。

很难想象,如此险峻之地,竟然被明军三日攻破,这在凌霄城的战争史上,应是耻辱的一笔,就在距万历之战二百多年前的公元1279年,凌霄城在南宋末代皇帝跳海和周边城池寨子全部失守的情况下,南宋长宁军的一支孤军抵抗蒙古大军,长达九年不破,直到公元1288年才失守,举城军民殉国,凌霄城抗元之战虽没有载入正史,但地方志和网络上均有记载,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凌霄城这两战差距如此之大,明军武器精良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怕是主帅被擒导致斗志低迷吧。

一入山门,爬过一道山岭,再沿着悬崖边的小路走百十米,一片竹林出现在眼前,这些竹子比普通竹子大很多,棵棵都比碗口粗,竹节都已变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穿越竹林后,前面是一片巨大的平地,面积达三四十亩,土质肥沃,可耕种粮食。在平地上靠近竹林的一端,我们发现一栋较为完整的土砖垒的两进平房,厚石板砌的地基,除了墙裂开了几条大缝外,其他结构颇为完整,屋内空空如也。再往前走,便可看到一大片的残砖断垣和一口水井,相传曾有荤、素两井,另一井寻觅不见,也不知此井是荤井还是素井。水井还有水,不过长年没人取水,水质早已发黑,残破的屋里,有三尊一人高的塑像引人注目,塑像斑驳难看,其中一尊还断了头颅,让人奇怪的是,塑像穿的都是汉人官服。可以肯定,我们所见,并不是僰人的,而应该是战后驻军或者清朝民国后新建的。

沿着小路继续前行,发现另半片屋基,屋基一样为厚石垒就,这些石块的材质和寨门差不多,都是四四方方的大石,铺满青苔。屋基的一个角落,还残留着一个石灶台和一台石磨。这些石头烧不坏,所以残留了下来,从屋基的规模来看,或许就是得居王阿苟的居所。我们很兴奋,终于看到些僰人的东西。

除了这个屋基以外,转遍山顶,目之所及,也没有找到任何僰人遗迹,哪怕有,也都隐没在近一人高长得密不透风的蕨苔和灌木中,无法前行,只有作罢。

上下山的路都只有寨门那一条,我无法想象,明军攻上来后,寨中的人们,该是一种怎样的惊恐,男人殊死搏斗,舍身成仁,可那些老幼妇孺呢?在寥寥无几的文献记载中,南宋军民凌霄城抗元之战,只说“举城军民殉国”,而最后这一次万历之战的战果是“烧毁房屋二百,谷仓二十,僰人坠崖而死者无数”。在残酷的战争里,弱势群体都是待宰羔羊,留给他们的选择真不多!

九丝城

宋朝,僰人生活的中心在僰王山,在火猴之战中,僰人五斗夷酋长卜漏被擒杀,五斗夷族覆灭。元朝和明朝早期,僰人的中心在大坝,僰人都掌族酋长得兰纽在元军川南之战中被擒杀,明朝成化之战僰人又被扫荡清剿,大坝地区被招抚,逐渐汉化。随后百年里,僰人地区仅余山都六乡,凭借山势天险,负隅顽抗,九丝城迅速崛起,阿大阿二方三僭号称王,成为僰人的中心。

九丝城海拔1247米,周围四十里,山上九岗四水,建有一座大王宫和四十八个哨所,土地平旷,可耕种,四面峭壁,只有东北面一条小径,凿石为阶,须手脚并用才可登山。九丝城和凌霄城格局差不多,但更宽广十数倍,且有溪水可饮用灌溉;且更险峻,除寨门小道,其他方向全无攀爬的可能。

当年明军在僰王山镇集结,攻克凌霄城,扫荡五斗坝,挟余威经仙峰入九丝。我们也走这一条线路,尽管比经石海入九丝要绕一个大圈,但一路上可以多感受一下战争残留的气息,运气好的话,或许还可以看到某些遗迹。出发那天早上,下了一场小雨,路面有些湿滑,山路崎岖,我们的车开得慢,到达五斗坝时,几近中午。

五斗坝现在是一个茶场,整个山顶成了葱葱郁郁的茶园,我们在茶场的办公楼停好车,说是办公楼,其实只是两排规模很大的红砖平房,一个六旬老人从平房里走出来,迎接我们这群外来的不速之客。老人热情地邀请我们到房里喝茶,这位老人精神矍铄,举止优雅,普通话字正腔圆,有条有理,一点都不像出身乡村的乡民。我们并不急着赶路,也正想打探一下当地的信息,便应了老人的邀请。

老人给我们每人泡了一大杯热茶,那是他们茶场自制的高山茶,入口甘甜,看来高山产好茶,的确如此。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老人对古代五斗坝的历史所知不多,如我所料,老人并不是本地人,他的身份让人吃惊,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成都下乡到五斗坝的知青。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茶场竟然是兴文县的唯一的两个知青点之一,知青多达三百多人,半个世纪过去了,知青们早已各奔东西,他是坚守在茶场的最后一个知青。难怪老人谈吐举止都与当地人不一样,我们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我跟老人谈起万历之战时的五斗坝战况,老人说他也听说过,五斗坝是在凌霄城破城的前一天攻破的,不少僰人逃入仙峰山的深壑老林里,不知所踪。而五斗坝僰人寨子,几百年里,物换星移,到现在早已片瓦无存。

告别老人,我们继续朝九丝进发,进入仙峰山区后,地势更高,大雾弥漫,能见度很低。我们的车只能缓缓前行,碰到拐弯就鸣喇叭,丝毫不敢怠慢。我以为是我们运气不好,碰上坏天气,没想到,我们的志愿者向导周四哥却说,仙峰山为兴文第一高山,海拔高达1800米,常年大雾,有雾才正常,没雾才不正常。他告诉我们仙峰在万历年间属于僰人山都六乡之一,山上僰寨众多,后被明军一一剿灭。这我知道,从凌霄城始,我们所经之处的土地,无一幸免,都沾染了僰人的鲜血。

经过仙峰苗族乡的主街时,我特意下车走了一段,整个镇区已没有了任何古老的物件,街边的建筑,或红砖黑瓦,或白墙红顶,看起来生机勃勃,这是一座新的城镇,这里生活的人们是后来迁入的汉人或苗人,这些房屋,这些人,覆盖了一切战争的痕迹。僰人在这片土地上,仅仅只是历史,或者传说,日常里都不会再被人谈起的传说,只有在外乡人说起这些话题时,他们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从仙峰山上下来,经过一个岔路口,一边去石海,另一边去九丝。过了这个岔路,雾气消失殆尽,天空变得莫名的明朗,我们的车沿着河谷公路朝九丝方向前进,路过簸峡村时,周四哥指着右侧的山崖,跟我们说,明军攻破九丝城后,围困簸峡,传说是当年哈大王驾簸箕云落在这里,故又名簸箕峡。我抬头望去,崖高几十米,跳下来绝无生还可能。虽然是传说,但是传说里,表达了老百姓的善意,战争无情,民间有情。

九丝城镇建在一条狭长的河谷中,一条长达二三公里的主街,几条小巷子,便是镇子的全部。与仙峰镇区一样,镇上都是新式建筑,一切重新开始。不过周四哥说,九丝城镇还真与别的镇子不一样,它的老城是建武城,在九丝山对面的半山上,并没有被完全毁去,而建武城,正是在九丝城大战之后的公元1574年,驻留官兵所建。我们对建武城满心期待,但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九丝城和僰人悬棺,只能留待改日再去探访了。

现代社会的公路四通八达,与古代只能靠脚力不可同日而语,我们驱车可以一路抵达西面的半山腰,再要往上,便只能靠双脚。半山腰上还有几户农家居住,路过的第一户,屋子一侧修了一座气派的大坟,这种活人与坟墓比邻而居的房屋在兴文的乡村很多,我们甚至见过把坟修在大门口,开门就是坟。不仅房屋如此,土地也一样,许多玉米地或高粱地都有坟墓散落其间,这样的风俗不知源于何处,无可考证,但这种毫无忌讳的和谐相处让人有些不安,但也为之感动。

经过几处农房,走过一条田垄,便看到了那条上山的路,宽达三尺的水泥台阶,穿过层层树林,蜿蜒通向山顶,少说也有数千级,不但多而且陡。我们一路向上攀登,爬不过半,便已气喘吁吁,腿脚酸软。到达著名的西关口石刻时,我们已瘫坐在石阶上,不想挪动半步。休息片刻,才站起来仔细研究这块巨大的石头。

这块大石碑就在登山道边,长近三米五,宽约二米五,厚达二米,重逾十数吨,以明朝时的科技,想象不出是用什么方法搬到山上的。有人说,是明军攻山时,从山上滚下来砸攻山士兵的,这种说法倒有些依据。无论如何,这本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大石头,幸运地被明军总指挥曾省吾看中,刻了碑文,立刻身价暴增,现已成为重点保护文物。其全文如下:

万历元年冬十月既望,四川右布政使四明冯成能、副使渤海李江、参议嘉禾沈伯友同登九丝城。当天兵大捷,为经略万世之雄图也。惟时风卷长云,日开阴谷,相与酧解觞绝顶,跃剑悬崖。俯视万竃星屯,蛮巢鞠为焦土;望西南诸夷阨塞,尽在目中,诚千古奇观,是用勒石,以志不朽。纬川冯成能书。

公元1573年五月到六月,明军以五万之师三日克凌霄,五日克都都,此两寨为九丝之羽翼,以险要著称,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寨子,但明军势如破竹,一一攻克。但九丝之战,明军却打得异常艰苦,从七月初起增兵至十四万,连续进攻两月有余,都没有攻下。主帅曾省吾焦虑不已,以致生病,无奈用重赏以鼓士气,先破九丝者,赏银达三万两,但明军冲锋士兵意志甚至低落到需要先发放重赏才肯进攻的地步。直至九月九日重阳节,恰逢僰人赛神节(有如华人之春节),老天帮了明军一个大忙,当日暴雨如注,僰人料明军不会进攻,放松了警惕,举寨皆醉。明军组织敢死队一千人,暴雨中结绳攀崖而上,砍开寨门,杀死守门僰人,明大军陆续登顶,僰人醉意朦胧,只有挨宰的份了(9)

“望西南诸夷,尽在目中”这句在这几个明军统领心里,应该是“尽在囊中”的意思。当时九丝城已破,大局已定,余下僰寨,不论大小,均已不足为患。他们一行登高望远,目之所及,两千年来,第一次完整地成为王朝土地,如此创世之举,怎能不意气奋发呢?据曾省吾《荡平都蛮叙功疏》载:九丝城战后一个多月,明军一鼓作气,荡平余下大小僰寨六十余,焚伤房屋板仓七千四百余间。如此战绩,当然可以说“经略万世之雄图也”。只是可惜,他们目下之焦土里,无数生命在哀嚎。

在石刻处休息了一个小时,继续往上走,有很长一段没有石阶,只是简单地打了一层薄薄的水泥,因几无游人,水泥路面已铺了一层绿藓,尽管我们尽可能小心翼翼,同伴中还是有两人摔了一跤,还好有人拉着,滚下去就不可设想了。虽然中途有休整,但腿脚酸疼无法消除,走路极慢。又花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到一处绝壁下,这处绝壁高几十丈,前无去路。这就是另一处著名的九丝崖刻,曾省吾亲写的诗,全诗如下:


荡寇崇朝升峭壁,同来睥睨接钩陈。

扶桑日出乾坤辟,玉垒云堆虎豹屯。

沃土已归神禹贡,中兴重拓鬼方宾。

欢偕瘁力诸文武,胜军新回万壑春。


曾省吾写这首诗时,是喜不自禁的。“扶桑日出乾坤辟”,他做出开辟乾坤的大功劳,荣华富贵,高官厚爵,已是指日可待。只可惜生不逢时,跟错了上司。他的上司是一代名相张居正,但在明朝君王集权时代,功高震主并不是件好事,张居正内修外张,在他任内,国家财政大增,平定四方,大权在握,提倡廉政,皇帝想要点钱修整宫殿,张居正都不给。张居正夜以继日地操劳,劳瘁而死,他死后,即被神宗秋后算账,张家后人被抄家发配。曾省吾被波及,同样被抄家产,削为民,永不叙用。一代功臣,如此下场,不胜唏嘘。

周四哥说,上了这片悬崖便是山顶,不过从西关方向只能到此为止。要上山顶还要从北方寨门上去,而且比西关口这边更险要,大约还需两三个小时的攀爬,我们一听,全部泄气。因队伍里有两人没穿防滑鞋,鉴于对同伴的人身安全负责,大家一致同意,取消登顶之行。本来想着下次准备充分了再次攀登,可惜后来的行程都比较紧凑,至今未登顶,引以为憾。

尾声

九丝之战后,为根除后患,防止僰人死灰复燃,曾省吾条陈十事:复兵道、设府佐、建城垣、移守御、理疆土、扼要害、起民兵、通道路、设社学、恤民困十条。总的说来,建立建武所城,驻兵守卫要塞之地,丈量分配僰人所有田土,改姓氏改地名禁僰文,设学教化,对归化僰人加速汉化。

曾省吾条陈十事收到显著效果,受降僰人或水都等地未参与造反的僰人失去赖以生存的天险和土地,除了接受汉化,成为编民或奴婢,别无选择。百十年后,僰族文明彻底消失。在很多人的思想里,这是一场文明对野蛮的胜利,文明人征服了野蛮人,成功教化了野蛮人。只是,以杀戮为手段的文明,它是真正的文明吗?

不过,不得不承认明王朝在文化建设方面的努力,此后,取“偃武修文”之义,改戎县为兴文,这才有了后来的凌霄书院、文印书院、和山书院,清朝时才有了兴文士子参加科考、中举等,毕竟历史还是向前发展的。

在写这篇文章时,为了不偏离史实,我查阅了不少资料,大部分历朝历代对僰人的大小征战和屠戮,精神绷得紧紧的,不时为这个可怜的民族而感慨叹息,甚至梦里都是杀声四起,火光冲天。直到后来看到有两段古话,让我觉得温暖,紧绷的心稍有放松,因此摘录如下,作为结尾。

一些对土地充满强烈占有欲的缙绅地主,捏造“残蛮未靖”的谣言,企图将投降留在当地的僰人老幼妇孺一千余人斩尽杀绝,占有其田土,为张居正所阻止,张居正写信告诉有之,此私情之难殉者也。蜀人有倡为余党未尽之说者,皆欲利其土地耳能说出这句,当朝首辅张居正,是真正的良相和君子,不愧后世对他的万千赞誉。那些对老幼妇孺都要赶尽杀绝的士大夫,毫无疑问,都是些应该让人不耻的。

还有一名官员叫余晓之,他说:“都蛮亦人耳。所为掠杀无厌者,非独天性,亦恃九丝险窟与凌霄为门户,都寨、鸡岭为左右臂耳。今诸险已尽夺据,军民商贾辐辏如归,所谓我众彼寡,我主彼客,不久降者将化为百姓,何叛之敢为!”

“都蛮亦人耳”。看到这句话,不禁鼻子发酸,差点潸然泪下。这一丝微弱的文明之光,五百年之前,已经开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