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真工实能功欺造化 ——读邹传安先生画
自从明末董其昌的“南北宗论”流行后,有清一代无工笔画大家,尤其没有工笔花鸟画大家。从明到清初的恽南田的花鸟画比较工,但不是工笔画,而是没骨画。因为董其昌的“南北宗论”提倡的是“一超直入如来境”的简单式的绘画。“以画为寄”“以画为乐”,像仇英的画,还不算工笔,只是稍微工细一些,他就认为“其术亦近若矣”。他推崇最高的乃是“二米”的“墨戏”,点几个点子便是画。他说:“诗至少陵,书至鲁公,画至二米,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二米作画,自题“云山草笔”。“信笔作之,意似便已。”“率尔草笔为之。”董其昌认为这种简单的、草笔的绘画,“半日之功”“其人往往多寿”。而“刻画细谨”的工笔画“乃能捐寿”。其实并不然,董其昌斥为“北宗”的画家,很多活到九十多岁,他提倡的“南宗”画家,特别是米芾只活了五十多岁。
画工笔画的人,也一样“以画为寄”“以画为乐”,活到九十多岁的人很多。画那种急烈的大写意画,有的反而耗心血、损精神。傅抱石只活了六十一岁。画工笔画的人,因为不过分激动,缓缓为之,身体反而很健康。
但董其昌的地位太高,门徒又多,他的理论一出,风靡一代。乃导致了有清一代,很少有人从事工笔画,正统画家无不沿着董的一路,谓之“董、巨逸轨”。所以,清朝无工笔画大家,盖由理论误导之故也。
五四前后,新文化运动兴起,“四王”、董其昌遭到批判,理论界也大变,绘画界随之而变。画家们认识到,所谓的“正宗”不一定是唯一的路,汉唐宋的传统更是正宗,外国的长处也可借鉴。于是工笔画也开始复兴,这就产生了于非闇、陈之佛两位工笔画大家。于在北方产生巨大影响,陈在江南产生巨大影响,各有弟子一大批,弟子再传弟子,势力越来越大。
在于、陈两大势力之外,又有一股新的工笔画势力在形成并发展,为首的画家便是邹传安先生。
邹传安先生1940年生于湖南新化县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祖父是清末秀才,书法冠于乡里,主考官曾在录取他的试卷上格外批写“字冠通场”四字。父亲也是当时进步的知识青年,后经商,喜字画,故家藏名家字画甚丰。先生少时即淫浸于传统书画之中,时时临习不辍,少时即以画名乡里。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的家境突然变得贫寒,乃至食不饱腹,但仍读书不止。因为家贫,十几岁时,便停止了正规的学校教育,进入瓷厂学徒,从事瓷器绘画。所以,他晚年《自嘲》诗云:“天许终身一平民,雕虫铸鸟老瓷工。”但也就在他画瓷过程中,练就了工笔画的过硬本领。
人的遗传基因是很重要的,邹传安虽然没有学历,但他诗、文、书、画皆精,乃至于受过正规的大学教育者多所不及,这当和他的父、祖辈皆是知识分子的遗传有关。
但上帝关了他上学的门,却打开了另一扇门。四十五岁时,他被调到湖南省娄底地区文联,任美术家协会主席。从此,他开始了专业绘画创作,并加入了全国美术家协会,他的作品和著作也就更多了。
邹传安没有任何官场背景,他也不屑于拉关系、走官儿路线。他仅以自己的诗、书、画进入社会,参加各类画展、出版专著,并受聘为湖南省文史馆馆员、湖南师范大学美术系客座教授等。
1998年,邹传安从娄底地区文联退休。其实他的年龄还未到退休的底线,但他已无心于此。改革开放以来,国家经济充裕,他靠自己手中的一支笔,即可以丰衣足食而“不使人间造业钱”。退休后,他到深圳定居,房子不太大,也不太小;装修得不太精,也不太粗;环境不太美,也不太恶;朋友不太多,也不太少;衣食不太奢华,也不太寒酸。这就够了。“前身未到麒麟阁,今世不想帝王乡。”他其实想的事很多,但古今正直的人士,尽管皆“一肚皮不合时宜”,最终也只能在纸上发点牢骚,邹传安也只能画点画。他的《自嘲》诗云:“家无长物同当代,案有笔砚共黄昏。”“鸡鸣五鼓笔为剑,蜡尽三更案底眠。”“人眷歌楼买一笑,我爱丹青足陶然。”“堪笑此生作画师,除却画画百事痴。”百事不痴,又有何益?!古今豪杰之士,托足无门,鸣之于诗、寄之于画而已,而诗与画亦自不与众同。诗画固小道,然非有大心胸、大见识者不可创其格。
邹传安对社会、对历史、对国家,都有透彻的认识,但他无力改变,上帝留给他的唯一一条路,就是做一个画师,他也认识得很清楚。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他也就在深圳的画室里“足陶然”。大心胸、大智慧用之于小道,是很容易成功的。他的工笔花鸟画,几次崭露,就迅速得到社会的公认。帜树天南,风靡全国,饮誉海外。
如前所述,邹传安的画迅速在国内外赢得很高的声誉,不是靠关系,不是靠官儿路线,也不是靠评论家的吹捧。靠的是他的实力,真工实能;靠的是他的作品特色。
凡是新作品能在历史上流传下去的,必反映一种新的精神,技法、形式、特色都围绕新的精神而成立。但功力不可少。凡功力必从传统出。邹传安的画勾线、赋色的方法当然都来自传统,他自幼就临摹传统绘画,具有童子功。线条的“高古描”“春蚕吐丝”等,他都了然于胸,赋色的三重九染等法,都是传统工笔的最基础方法,他自幼就完全掌握。宋人画工笔,工整、稳重而厚重;元人画工笔,变厚重为清淡。但重而厚不易,淡而厚尤不易。工笔画清淡中具有醇厚的感觉和味道,尤须有功力,更须有学养。邹传安的工笔画神在宋元之间,比宋人画清雅、明亮,比元人画醇厚、凝重,更具有新时代之精神。
法古还要法今。现代工笔画两大高峰—于非闇、陈之佛就在他眼前,他既要学之,又要突破之。简单地说:食古而化,食今而化。要建立新的精神面貌。
于非闇的工笔画,几乎是纯传统的,主要法承北宋,连书法都学宋徽宗赵佶的。他的工笔画沉稳浑厚,功力非凡。细微逼真有余,而神气不足(缺乏一点青春的朝气或灵动气)。据说于非闇临摹宋徽宗的画,画成之后,蒙在宋徽宗的原作上,可以丝毫不差。他成为当时北方工笔画的领袖画家。陈之佛在日本学过画,他开始画图案和插图,后来改画工笔花鸟画,在传统的基础上,吸收了一点日本的画法,即作树干时,用浓彩撞染,墨与彩互相撞渗,自然而浓烈。陈之佛的工笔花鸟画传统少于于非闇,但其画秀润而灵动,生机勃勃,具有新意,又高于于非闇。
邹传安的工笔画又大异于于、陈的工笔画。他的线条不近于宋而近于晋,清圆细劲,精利而润媚,柔和而有生命力,便具有现代感。他设色得法于传统,而又充实于现代科学法。色彩丰富而和谐,明秀而响亮,清俊、厚重、灵逸、纯真兼而有之。
邹传安的工笔画色彩最异于古人和于、陈等名家的是他充分表现了阳光感。比如一朵花,上面因受光强,则亮而色淡,下面处暗部,则深沉而浓厚。有时他还画出反光和环境色,但又十分和谐。画叶亦然,古人画花叶也有正反的区别,但阳光感不强,色彩感也不强。邹传安的工笔画花叶,则因表现出阳光的效果,正、反、明、暗、前、后、外、内的感觉十分明显。绿叶也因阳光的效果有亮、有暗、有强、有反光、有暖、有冷。陈之佛的工笔画仅树干受了日本的影响,而邹传安的工笔画在色彩和光感上都借鉴了西洋的画法。并且他把西洋油画、素描的方法化为中国画的方法,从而丰富了中国画的传统。
最难得的是他画花朵、花叶,画出了阳光照射下的透明感。晶莹剔透、清澈明亮、真工实能、功欺造化,真神乎技也。
花和美人都是世界上最美之物,乃造化之尤物。天设地造曰造化,人设心造曰文化。西洋人写生达到了再现大自然的效果,前人画花卉,画出花之性情。邹传安的花卉画画出了花的灵魂,因为他的画中还包含着文化。
邹传安还创造了大面积的泼彩撞彩与工笔花鸟画相结合的形式。齐白石创造了大写意花卉和工笔草虫于一图的形式,邹传安的大泼彩与工笔花卉相结合的形式,更有现代感。而且他的新法将二者结合得十分和谐,大泼彩应该是豪放的、泼辣的、浓艳的,但他的大泼彩依然是静穆的、秀润的、沉着而又雅致的,和他的现代感的工笔花卉结合得尽善尽美。有了大泼彩、沉着浓暗的背景衬托,他的明亮的花卉则显得更有阳光感,更玲珑清澈,更透明。
余观邹传安那些阳光感的透明清澈之花卉,恨不能起清代之曹雪芹同观之,曹雪芹必高呼……
因为曹雪芹是中国画历史上第一个主张画阳光的人。他在《废艺斋集稿》中说:“至于敷彩之要,光居其首……明暗成于光,彩色别于光,远近浓淡,莫不因光而辨其殊异也。”他还说中国画“不敢破除藩篱,革尽积弊,一洗陈俗之套,所以终难臻入妙境,不免淹滞于下乘者,正以其不敢用光之故耳”。他对中国画“淹滞于下乘”的忧虑,早于康有为、陈独秀数百年。他还说:“且看青蛉中乌金翅者,四翼虽墨,日光辉映,则诸色毕显,金碧之中,黄绿青紫,闪耀变化,信难状写……它如春燕之背,雄鸡之尾,墨蝶之翅,皆以受光闪动而呈奇彩。试问执写生之笔者,又将何以传其神妙耶?”可惜曹雪芹停止了画笔,而忙于小说《红楼梦》的创作,无暇实践他的理论。我们现在在邹传安的画中见到了阳光的强烈感。所以,曹雪芹如果能起而和我同观,他必高呼。
我已好几年不为任何人写评论了,数年来,传安先生的弟子们希望我看看他们老师的画,写点评论。最近,我又认真欣赏了传安先生的画,又阅读了他的《知止斋文存》等几本著作。知道传安先生不仅画好,文和诗也好,而且他更是一位人品高尚、不事权贵、敢于直言的正直知识分子。他对国事、民事,国家的前途、人类的命运都一直十分关切,并具有批判的精神和独立的人格。但他只能以画鸣于世。我这篇评论初稿曾以大量篇幅写传安先生的高尚人品和风格,写他诗文的功底,但后来,还是删去了,写出来也许不宜发表。但这都是我破例为传安先生写评论的最重要原因。世人只重传安先生的画,愿更重他的人格和品质,也重视他的文化修养,这是他的画好的根本。
2013年2月于中国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