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宁静:侯军序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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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定超的“野逸之美”——《谢定超新作集》序

(一)

千年中国画史,自宋代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率先提出“黄家富贵,徐熙野逸”这一重要命题之后,“富贵”和“野逸”便成为两个泾渭分明的艺术范畴:“富贵”多贵族气,“野逸”多山野气;“富贵”常居庙堂之高,“野逸”多处江湖之远;“富贵”意味着富丽堂皇、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尽精刻微,“野逸”则是“多状江湖所有”(郭若虚语)、“墨笔画之,殊草草”(沈括语)。在画史上,“富贵”长期高踞主流、正统地位,而“野逸”则常常被贬抑在底层,难登大雅之堂。据说,当年南唐的宫廷画院为黄荃的“富贵派”所把持,徐熙就被排斥在外,流落民间。这一幕颇具象征意味,因为在此后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国画史也一直保持着“富贵在朝,野逸在野”的基本格局。

然而,“野逸”的画风却生命力顽强,历代怀才不遇的文人画家们总是对其情有独钟,若苏东坡、倪云林、徐青藤……尤其到了明末清初,一批在时代巨变中不肯随波逐流的文人画家,终于高扬起“野逸”的大旗,将正统的绘画观念彻底颠覆,共同形成了为美术史家所称道的“野逸画派”。从此,“野逸”一词由带有粗鄙不雅的贬义,转化为一种含有高雅脱俗的审美趣味,清代大文论家刘熙载就在其名著《艺概》中直言道:“野者,诗之美也。”

所谓“野逸之美”,大抵体现出其独特之点,即江湖之视角、山野之趣味、民间之情怀、散逸超拔之境界。道家让生命回归本真状态的人生哲学,禅宗任运天真、心无挂碍的生命态度,都为野逸画风的形成提供了精神依据。而追求“野逸之美”的画家,往往具有放达不羁之性情,追求心灵自由,向往回归原始,倡导顺其自然。他们作画往往是率性而为,不拘成法,纵心所欲,状写本我。正如石涛所谓:“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

由此观之,当代画家谢定超,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都足以归类于一个“野逸派”画家!

(二)

谢定超本人常讲自己是“无门无派”,今天却被我无端归入“野逸一派”,这岂不是乱点鸳鸯、妄生事端?其实不然。画家自谓“无门无派”,乃是从师承学艺的角度而言。若论中华文化之传承,精神气质之延续,审美取向之选择,谢定超与古往今来的“野逸派”先贤可谓一脉相承,了然在目。

谢定超以山野之眼光,描摹山野景物,笔下山川皆注满画家对家山故土的深沉情感。他长期居住在秦岭南麓川陕交界之广元剑门,自诩是山里的一块“老石头”。其实,这块“石头”论年龄并不老,老的是他那山石一般的秉性。他似乎与现代城市文明总有一层天生的隔膜,难以产生心灵上的共鸣,他曾坦言:“在山里算是个画画的,但见到城里的名家大师,不免自卑得很。”他在感叹“大城市真好”之余,却从不画城市景物,他说:“上帝是公平的,家乡虽是穷乡僻壤,但毕竟风清水明,呼吸通畅。勤苦劳作,衣食不愁。画点画,开门见山,随兴而抹,也算超然。”他热爱生于兹、长于兹的这片深山老林,他把这种炽烈得难以言表的情愫,一股脑倾注在他的画面上。他画云台山的雪景,画紫云山的秋色,画剑门关的青石坡,画江郎山的神笔峰。他习惯于用“野”来命名其画作,若《蜀北野居图》《剑乡野趣图》《嘉陵野亭图》《鸭溪野渡图》《剑门野寺图》《野溪乱居图》《野浴图》《野山也有观瀑亭》《家在剑门野山中》……在这里,“野”成了他的艺术符号,“野”更成了他的美学追求。他对所有野山、野味、野情、野趣,都是那么喜爱、那么钟情、那么痴迷,因为,山野中的一切都是大自然的天造地设,没有任何人工斧凿的痕迹。而谢定超的本事,就在于能够从寻常山水中发现不寻常的美景。在他眼中,一切景语皆情语,家乡草木如同是他永恒的爱人,他用画笔与之对话,说的都是情深意挚的绵绵情话,正如刘勰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也!

谢定超以民间之笔触,勾画民间人物,其画面常常充溢着浓郁动人的民间情怀。他的山水画不光有美景,而且有人情、有故事,有生命的律动、有万物的生息,我甚至觉得,他的画是有温度的。虽然他画的多是荒山野岭,一房一舍,但其中必有人物和动物“活”在画里。无论是农夫、村妇还是倔驴、犟牛,也无论是鸡鸭喧闹还是肥猪拱门,这些虽未占据画面的主要位置,但却必不可少。正是这些人物和动物让静止的画面活了起来、动了起来,让无言的画纸隐约传来鸡犬之声。那是他所熟悉的山里人最常见的生活场景,同时也是大山里每日演奏着的充满安逸、乐观、顽强与坚忍的生命交响曲。谢定超热爱他们,因为他自己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以简朴直白的笔墨技法来表现他们,并且直接把他们的语言题在画面上,这使他的画作散发出一种淳朴的民间气息。我特别喜欢谢定超题画的那些大白话和大实话,充满情趣、睿智和幽默感,如他在一张村妇守门的小品上题句说:“村头的大喇叭招呼去开会,这个村妇不听招呼,守在家里没去。”在另一张画着一个胖胖的村妇守着满囤粮食和三只肥猪的画面上,他题写的是“心满意足图。吃穿不愁,还有何求?”在一幅老汉观看斗鸡的画面上题句云:“何必如此图。老夫当年也曾斗勇,现思之,不必也。”有些题画,直接引用俗语,如“山猪吃不得细糠”;有些题画,则显然是他自造的格言,如“太阳出来绯红,晒得石头梆硬”。谢定超嗜酒,爱画《酒鬼图》,还喜欢题上自嘲的语句,如“明知酒就是毒,还是要喝,不可救药也!”最离谱的是,他在一张题为《不听毛主席的话图》题句云:“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喝酒会影响革命的本钱,可这家伙就是不听。”读画读到这样的句子,不禁让人哑然失笑。谢定超以略带夸张的手法,刻意强化自己绘画语言中的泥土味儿,并由此昭示出自己的艺术归属,即远离庙堂、远离贵族,甚至远离文人,他只属于山野,属于黎庶,属于下里巴人,而这些,恰恰是他作品中“野逸之美”得以产生的源头活水。

(三)

谢定超的艺术,产生于新旧世纪之交,并非偶然。这是一个急剧变革的时代,现代化的浪潮正席卷中国大地,强力推进的城市化进程正将广袤田野上原有的生存方式快速格式化,现代文明在给人们带来高速发展和富庶生活的同时,也裹挟着机巧之心、欲望之求、贪婪之念,不断刺激着纯朴山民的神经。大量的山里人涌进城市,而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却向往绿色乡村。在这样的文化风潮中,谢定超的选择是固执而明确的,他要守望自己的精神家园,守望中华传统文化中最基本的价值元素,守望自己心灵中的那片山林、那湾湖水、那条石径、那间茅舍。他不允许自己的画面掺杂半点现代文明的痕迹,即使现实当中比比皆是,也被他小心翼翼地过滤掉了。他执意要表现大山深处的那些原始风情、原始景致、原始形貌,执意要用本真的笔墨来描绘本真的山水。

谢定超的本真笔墨源自多年的艺术探索,从斑斓五色的苔点到网状构成的皴法,只要能够恰如其分地表现眼中景色、心中理念,他都敢于放笔直取,臆造家法。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本真的山水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被涂抹上时髦的现代色彩。他对此感到无奈且无助,他所能做的,只能是不停地忆写一幅幅“20世纪之所见”。“20世纪”在谢定超的话语体系中,其实不是一个定指,而是一个宽泛的概念,那里有他的童年记忆,有他的青春梦影,有他的理想家园。画面上的山山水水,无不被他加注了真诚的情感和爱恋,画面中那些憨憨的山民、胖胖的村妇、吵闹的鸡鸭、安逸的犬豕,乃至执拗的倔驴、不驯的犟牛,统统被谢定超用诗意的点线皴染理想化了。读着他的画,我们不知不觉走进了他所营造的艺术氛围,或荒寒,或苍茫,或生机盎然,或幽深静谧,我们在此流连忘返,“沉醉不识归路”。在他的艺术园林中,我们感受到一种似幻似真的理想意境:在这里,人类与自然大地同栖息,与天地精神相契合,与宇宙万物共往还!

读着谢定超的画作,我不禁想起自己二十年前写的两句诗:“饱经风雨思茅舍,阅尽繁华念远山。”用以形容当下正在时代大潮中颠簸沉浮的现代人心态,或许是比较贴切的。那些处于浮躁、喧嚣之世的现代人倘若与谢定超的“茅舍”和“远山”不期而遇,那么他那远离都市嘈杂的山野之风、原始之趣、民间之味,便会顿时叩响人们的心弦。他画中的世界,不正是当今许多人心驰神往、梦寐以求的方外之境吗?于是,谢定超这块“老石头”终于被时代发现,逐渐火了起来,还被城里的大学请出了山,“老石头”成了大教授。这一切难道是偶然的吗?非也!

成就谢定超的是这个时代,因为他与众不同,因为他未经现代化打磨还保持着山里人的野性,这使谢定超成为一个“珍稀生物”。他来自山野,描绘山野,熟知山野的秉性,深谙山野的心灵,而他以绘画的语言所创造出的“野逸之美”,恰恰弥补了现代人心灵深处的某种缺憾,从而拨动了世人心灵中最微妙、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于是,谢定超的艺术被越来越多的粉丝追捧,而且可以预见的是,他的“粉丝军团”势必会日益壮大。当此之际,如何在浮躁与喧嚣的世风中继续保持内心的宁静,如何在自己的画面上乃至心灵中,守护住那片山野净土,倒是需要已经变身为“城里人”的“老石头”教授认真思考的问题了。

(四)

我与谢定超至今缘悭一面。不过,早在十多年前就曾听天津老乡兼老友志洪兄多次讲到其人其画,还有幸收藏了他的一张小品。前不久,志洪兄约我去他家看画,几十幅谢定超的近作令我大饱眼福,同时也令我惊叹:十年之间,他的艺术进步之大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志洪兄告诉我,他正准备将这批画作编辑成册,付梓出版,希望我给这本新作集写一篇序言,我没有推辞。因为在品读其画的过程中,我内心已然升腾起一种表达的冲动。于是,我不计工拙赶写出这篇粗浅的文字,用以就教于神交已久的谢定超教授。

谨为序。

时在辛卯阳春三月(2011年4月17日至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