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至极 归于平淡——《王子武画集》序
(一)
王子武先生是我在深圳遇到过的最难采访得到的艺术家。他对我的约见总是客客气气地推托,婉婉转转地回避,以至于临到他的画展开幕前夕,我才勉强得到一次限时三十分钟的采访机会。
在那次采访过程中我们谈得非常投机,涉及的艺术话题又非常广泛,结果一再延长,不知不觉中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直至我起身告辞,子武先生还觉得意犹未尽。
由此,我对王子武先生有了更直观和更深切的理解:他不愿会见记者,并非摆架子、做姿态,而是出于一种淡泊无欲、清寂自守的生活态度,他固执地排斥并拒绝任何与艺事无关的功利性交往,以此来保持自己纯真、宁静的艺术心境。当然,如果与他谈论的恰好是他所关注的艺术话题,他的排斥与拒绝便会顷刻消解,大家就会立时发现,坐在面前的画家,原来是如此平易、如此健谈、如此谦逊的蔼然长者。
在深圳艺苑,王子武先生无疑是一个寂寞的存在。他长年深居简出,淡泊处世,一向视抛头露面为畏途,避酬酢交际如腥膻,整日守着他那一张书案和半卷闲书,在书画艺术的无边瀚海中踽踽独行。
世人咸知“为文乃寂寞之道”的古训,然而当今之世,真能耐得住寂寞者又有几人?当滚滚商潮席卷而来,一向耻于言利、自标清高的文化人也禁不住心动神摇,纷纷走出平静的书斋,情愿或者不情愿地收叠起曾经发誓为之殉道的艺术大旗,或隔岸观涛,或退而结网,或干脆弃笔下海。当此之际,子武先生毅然南下鹏城,许多人误以为他也是赶浪弄潮而来,殊不知在万马齐奔商海、竞相以时间兑换金钱的世风之下,他却埋下头来,沉寂了十年,修炼了十年,跋涉了十年。如今,当年轻的深圳逐渐从浮躁中沉静下来,画家也步入了收获的金秋。直到这时,深圳人才重新掂量出这个“寂寞的存在”是何等重要与珍贵。1995年12月2日开幕的“王子武画展”如同是给深圳人提供一次向艺术家表示敬意的良机,几乎所有的发言都提到了王子武先生的自甘寂寞、默默耕耘的精神,称他“是一位用真诚的心灵去感悟艺术真谛的苦行僧,一位在沉默中静悟的优秀艺术家”,称赞他“鄙视浮躁,默默追求,从不喜欢张扬”,称他的绘画中“无哗众取宠,无浮躁不安,无做作,无俗气”。
听着这些由衷的赞叹,我当时想:这些表示敬意的言辞背后,是否也隐含着深圳人对一个本来不该如此寂寞的艺术存在所表示的某种歉意呢?
(二)
对于子武先生的艺术,我是关注已久的。早在20世纪80年代,当闻名世界的苏富比拍卖行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以拯救威尼斯和长城为主题的“马可·波罗归来”大型艺术品义卖展的时候,我就被他的一幅《苏东坡》深深地吸引住了。从此,每每见到子武先生的画作,我总是格外留意。我一直以为对他的画风是并不陌生的。然而,欣赏此次画展,我却颇感震惊;呈现在面前的画作,已远远超越了我十年前对他的印象。由此,我对子武先生的艺术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我一向认为成功的艺术家大体有两大类型:第一类属于坐标稳定型,第二类属于坐标移动型。前者的特征是稳居一点,长期耕耘,就像一个掘井人,总是在一个不大的方圆里往深处掘进,其艺术面貌在一定程度时,便会出现质的飞跃,譬如齐白石的“衰年变法”,譬如黄宾虹的“大器晚成”,都是这类艺术家的典型例证。而后者的特征则是不甘于久栖一隅,总是随性之所至纵横驰骋、上下奔突,题材多变,手法多变,风格多变,艺术雷达往往很难找准他们的确切方位,好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类画家以西方毕加索,东方张大千庶几近之。我以往一直认定王子武先生属于第一类,即坐标稳定型的艺术家——几十年致力于人物画的一方田园,精耕细作,默默求索。我至今依然认为这种判断是大体准确的,但是似乎并不完整。在此次画展上,我们看到了王子武先生在各个时期呈现各种风格的人物画:有速写素描,有写实肖像,有古装仕女,有现代人物,还有以国画共聚合颜料临摹列宾的油画……真是风貌迥异,色彩纷呈。从这些人物画中,既可以看出画家扎实的造型功力,也可以看出他一度十分醉心的对西方绘画中焦点透视、明暗处理手法的吸纳和借鉴,更可以看出他在走过了一段中西交融的艺术道路之后,对于祖国传统线条艺术的重新确认与回归。因此,我以为子武先生似乎并不能简单地归之于坐标稳定型,他在大体方位相对稳定的前提下,实际上也在不断地变换自己的探索触角,从不固守一隅、抱残守缺,他的绘画,即使单从人物画来讲,也是稳中求异、常画常新的。
(三)
“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这本是人生的极致。借以用来论画,同样是十分贴切的。我特别注意到,在王子武画展中有一半画作是花鸟和山水,这对一个以人物画著称的画家来说,不能不说是别具深意的。而且,他的近作花鸟,多是不施丹朱,唯用水墨,这种画法本身,更显示出子武先生追求平淡、纯净的一种心境。
我对子武先生近年所作的水墨花鸟小品尤其偏爱,那仙鹤,那喜鹊,那竹,那蛙,其笔墨之苍厚,线条之拙涩,造型之奇谲,均已臻于化境。有人以为子武先生舍人物而作花鸟是艺术创造力减退的征兆,我却以为大谬不然。中国画历来是一种强调表现的艺术,而人物画因受具象构成的限制较多,在抒发画家主观情感方面,总是略逊于山水和花鸟,而当子武先生渐入人生秋景、阅尽人世苍茫之际,他心中积蓄的丰富情感也就愈发需要宣泄和抒发,他近年来偏爱水墨花鸟,与其重新拾起山水(子武先生在美术学院曾专攻山水)一样,更多地是出于这种表现自我情感的心理需求。细观他的花鸟,墨线、墨点与墨块之间往往构成一种极富抽象意味的组合,其凝重滞涩的用笔,显然吸收了书法中魏碑与汉隶的某些技法,使他的花鸟浸透出一派金石气象。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子武先生的水墨花鸟,恰恰填补了他在人物画领域所留下的某些缺憾,他所营造的艺术园林品种更丰富、花色更齐全了。
子武先生的山水,我还是第一次欣赏到。那淋漓的墨气、雄浑的气势,显现着关中汉子所特有的粗犷豪迈之气。《轩辕柏》的萧森庄重,《蜀国仙山》的清幽宁静,《石钟山记忆》的险峻深邃,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在王子武先生的一幅幅精心之作面前流连忘返,不时感到清风拂面,禁不住心生感慨。我笑问陪同观画的子武先生:“您在商潮中浸泡了十年,怎么画中只有清气、不见浊气?”画家沉吟片刻,缓缓答道:“你心里不存杂念,自然浊气不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