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宁静:侯军序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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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隐原来是王孙——《爱新觉罗·恒凯绘画集》序

中国自古就有“画隐”一说,专指那些身怀绝艺,不求闻达,或隐于山野,或隐于闹市,身不离故土,名不出乡邑,吮墨含毫,全为自娱,非独具慧眼之士,全然不谙其所能,不知其所在。更有些崖穴高士,终老江湖,不为人知。一旦身后遇到隔代知音,顿时声名鹊起,震惊同侪。这样的例子,近世江西黄秋园、四川陈子庄、湖南王憨山、天津梁崎诸公庶几近之。

深圳乃通都大邑,信息传播较其他城市更为发达,且商海潮涌,炒作与包装皆成生财之道,但凡有点能耐的主儿,无不使出浑身解数,以广招徕。照理说,此地并不具备“画隐”藏身的客观条件。然而,现实总有出人意料之事,我与恒凯先生的邂逅与相识,完全颠覆了我原先的成见。

爱新觉罗·恒凯先生为避时乱,取汉名赵甲栋,我习惯于以赵老相称,以图简便。

初识赵老是在千家驹先生家里,千老介绍说:“这是我的亲戚,从大连来的一位名医,已经退休了,这些年一直在深圳照料我的身体。”赵老谦恭地欠起身子,跟我打个招呼,再无多言。当时赵老已年近八旬,面目清癯,身材清瘦,两眼清亮,一望而知气宇不凡。那一幕使我印象深刻。此后,千老的夫人告知,赵老乃是她的兄长,退休前是一位医术高超的医生,退休后迁居深圳安度晚年,成了千老的健康顾问。平时喜欢把玩书画古董,偶尔也弄一下笔墨丹青。我由此知道,赵老还是一个书画爱好者。

之后数年中,缘于千老的关系,我与赵老也有了更多的来往。在接触中,我发现赵老对书画艺术的见解远远高于一个书画爱好者的境界,堪称是学识渊博、博古通今,而且视野之开阔、目光之犀利、观点之独到,足以令我这个艺术评论员望尘莫及。这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位老人。有一次,我冒昧地问赵老:“您是不是也会画画?”赵老淡然一笑说:“也会画几笔,都是自己玩的。”我想欣赏一下赵老的画迹,赵老笑道:“就怕拿不出手啊。这样吧,过几天我送你一张小东西,供你评点评点。”

赵老给我带来的是一幅《布袋和尚图》,寥寥数笔,神气毕现。那笔法、墨法、构图、气韵,全然是宋元院体绘画的风神。这种纯正的古典画风,在当今画坛已是久违了。我感到惊异,这哪里是书画爱好者的概念,完全是绘画大家的手笔。如果说,我前期还只是被赵老的学识和见解所折服,那么,面对他的绘画作品,我不得不为其高超而古雅的画作而惊叹了。在赵老的画作上,我还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在画面的一角,揿着一方印章,印文为“爱新觉罗·恒凯书画印”。这不禁令我对赵老的身世平添了几分好奇。

我第一次踏进赵老的家门,距离我们初识已过去了七年,此时千老已经仙逝,千老的夫人也已迁居北京,而赵老也已八十有二了。我真的很诧异,作为一位有着如此绘画功力的老画家,竟然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避而不谈自己的画艺,且绝非刻意,完全是出于其高雅脱俗、宁静淡泊的天性。倘若不是我直接问起,他或许还会继续这样,淡然、超然、悠然、怡然地过着安静、平凡的市井生活,与邻居们平静地交往,谦和地笑对各色人等。然而,当我在他家翻看着已经泛黄的资料和画迹,我心底不由得冒出一个暌违多年的概念:“画隐”。是的,二十年前我曾探访过津门“画隐”梁崎先生,并将梁崎老人引为忘年知己;如今,我在赵老家中,当年的那种感觉油然复生。

原来,赵老出生于书香世家,原籍沈阳,世居北京,后迁居大连。为满族正黄旗,为清康熙帝十六代后裔,姓爱新觉罗,名恒凯,属恒字辈。他家这一支脉后来也取汉字“肇”为姓。可是,这个曾是显赫皇族身份标志的姓氏,在一段时期内却给他们家族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之后,索性连“肇”也不敢姓了,直接取了一个汉名“赵甲栋”。赵老告诉我,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喜欢绘画,家中收藏也很丰富,这使他从小就有机会耳濡目染,描摹了大量的名家真迹。青少年时期,拜满族画家王鸿儒和齐白石的弟子杨秀珍为师,三十岁就在画坛崭露头角,1957年其作品入选全国青年美展,赵老也获得文化部(现为文化和旅游部)嘉奖,1959年其作品东渡日本展出,并为中国美术馆收藏。20世纪60年代初,他曾连续三届入选东北三省美术联展,被艺术界戏称为“连中三元”,成为东北地区的一颗美术新星。然而,接踵而来的疾风暴雨般的一连串事件,摧折了他的艺术梦想,他在痛苦中不得不重新对自己的人生做出规划,正所谓“生当乱世,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于是,世间多了一个医术精湛的良医,却泯灭了一个才华初露的画家。

直到20世纪80年代,他才重新拿起画笔,先后在日本,以及中国香港、台湾等地参加画展。随后在北京举办了个人画展,该次展览规模不大,却引起了首都文化界的极大关注。在赵老家中,我看到一张由黄苗子题签的“甲栋画展”嘉宾签名册,顿时眼前一亮,那上面汇集了当时京城一流的文化名人,从郑洞国、程思远、李灏等政界名流,到费孝通、周培源、钱伟长、杨宪益等学界泰斗,再到刘开渠、曹禺、吴祖光、新凤霞、黄苗子、郁风等文艺界翘楚,乃至赵朴初、释本焕等大德,真是群贤毕至,巨擘云集。试想,这当中任何一人在画展上露露脸,都足以成为令人瞩目的新闻,更何况是齐集一堂,专为一家画展而来。如此风光的艺术盛会,倘若换了常人,或许早就拿去炒得沸沸扬扬了,而在赵老的书箧中,那只是一份深藏心中的难忘记忆。

看到赵老的诸多绘画精品之后,我逐渐悟到,他的画作之所以被众多艺术界高人所钟爱,绝不是没有道理的。赵老的绘画以人物、花鸟为主要题材,尤其善画牡丹。他笔下的牡丹雍容华贵,婀娜多姿,花如仙子,各有性情,充满了高贵华美的贵族气,断非民间凡品。令人惊奇的是,这位耄耋老者还专擅绘制精致典雅的工笔牡丹,从繁花簇簇到细蕊点点,尽精刻微,一笔不苟。在事事讲效率、艺术多速成的当今之世,他这样耗时费神,三日一叶,五日一花,不惮烦难地精心刻画,岂不是太不讲究投入和产出的平衡了?对此,赵老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工笔绘画,贵在全神贯注,把一切杂念抛诸脑后,运笔之际,心无旁骛,万念归一。这不就是养气、养神吗?这样画出的作品,才无杂质、无俗气,满堂光艳中显出“国色天香”的气派。这种审美的快感,足以抵消画画过程中的疲劳。看来,赵老是把画画当成了养生的日课,全然不问市场收益如何。而这恰恰是古往今来诸位真正“画隐”的典型心态。以这种平心静气的心态绘制出来的作品,想不高古、想不典雅、想不脱俗,都难!

不过,以我个人的偏好,我还是更喜欢赵老的那些文人逸笔之作,不论唐人诗意,还是道释人物,乃至兼工带写的花卉小品,大都亲切自然,充满笔墨妙趣。然而身在商海之中,周围的朋友偏偏更爱“花开富贵”,常常是点明索要赵老的工笔牡丹。近年来,更有些老板拐弯抹角找上门来,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牡丹,当场就要揭下来带走。看来,这位隐居商海二十余年的“画隐”快要隐不下去了。

赵老一向主张随缘顺势,既然大家如此喜欢他的艺术,不如就此将自己的作品推向社会。我曾多次这样劝说他,我猜想,很多艺术界、收藏界的友人也会这样劝说他。这些劝说看起来是见了一些功效,日前,赵老拿出一些画作的照片,让我帮助他整理、扫描、制成光盘,以酬同好;近日又同意把自己的绘画技法和工笔牡丹的代表作编辑成册,付梓出版,并让我写一篇序言。这是一项不容推辞的使命。于是,我把与这位鹏城“画隐”十多年来从相识到相交,直至成为忘年知己的曲折过程,简要回顾一下,一则是要让世人知道,在深圳这样一个年轻城市,竟然还藏着一位充满古典人文意味的当代“画隐”;二则也就此宣告,这位昔日不得不隐姓埋名的旧王孙,其“画隐”生涯也到此结束了。毕竟,时代不同了!

是为序。

2010年8月5日于深圳寄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