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文集(1-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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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花招的人

黄昏时分,有两个朋友散步,正经地交谈。他们在涅瓦大街上走动。太阳正在西下,可是还没有完全消失。……有些人家的烟囱仍然蒙着一层金黄色,教堂上的十字架闪闪发光。……在微寒的空气里,已经有春意了。……

“春天就要来了!”一个朋友对另一个说,极力挽住他的胳膊。“这种春天害死人!到处都是污泥,疾病流行,开支也多起来。……你得租下消夏别墅才成,还有这样那样的花销。……你,巴威尔·伊凡内奇,是外省人,这一套不懂。……你想不通。在你们外省,就像有一次某个作家所形容的那样,全然是一派无忧无虑的景象。……既没有苦恼,也没有悲哀。你们吃饭啦,喝酒啦,睡觉啦,什么问题都没有。……这可跟我们不一样。……现在天暖,只有点薄冰了……看见了吗?不过呢,你们也不是没有烦恼。……到春天,你们也有你们的悲哀。嘻嘻嘻。现在,你们这些外省人身上的血沸腾起来……你们的情欲勃然发作了。我们这些京城里的人都是石头人,冰人,我们心里没有火焰,我们不知情欲为何物。你们呢,是火山,是维苏威意大利南部的一个活火山。!轰!轰!火山冒烟了!嘻嘻嘻。……哎哟,简直把人烧坏了!那么你得承认,巴威尔·伊凡内奇,你的血沸腾了吧?”

“我的血没有理由沸腾……”巴威尔·伊凡内奇阴郁地回答说。

“得了吧,算了,少说这些!你是单身汉,又不是老年人,那你的血怎么会不沸腾呢?既是它要沸腾,就让它去沸腾好了!……你也用不着怕难为情。……这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你只不过是装成这样罢了!”他停顿一下,“不久以前,老兄,我见到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什么样的姑娘啊!你见了会张开嘴巴闭不拢呢!你见到她,就会吧嗒嘴唇一百次!那是一团火!那苗条的身材!我敢凭人格担保。……你要我给你介绍吗?她是波兰女人。……叫索齐雅。……你要我带你上她那儿去吗?”

“哦。……对不起,谢敏·彼得罗维奇,我要对你说一句:贵族不该做这种事!不该做!!这是娘们儿做的事,酒馆里的事,不是你该做的事,不是贵族该做的事!”

“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从何说起?”谢敏·彼得罗维奇胆怯地问道。

“可耻啊,老兄!你去世的父亲原是我们当地的首席贵族,你母亲也是大家敬重的。……可耻!我在你家里做客已经一个月,发现你有个特点。……你一见到熟人,你一遇到随便什么人,总是提出建议,要给他找姑娘。……时而向这个人提出,时而向那个人提出。……你一开口,就没有别的话。……专门给人拉皮条。你居然还是个成了家的体面人呢,而且不久就要升到四等文官,被人尊称为‘大人’了。……可耻啊,丢脸!……我在你这儿住一个月,这已经是你第十次向我提出这种建议了。……拉皮条的!……”

谢敏·彼得罗维奇发窘了,不住扭动身子,倒好像他正摸人家的口袋要偷钱,却给人当场抓获似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支吾道,“我这不过是随便说说的。……嘻嘻嘻……你这个人啊。……”

他们默默无言地走了大约二十步路。

“我是不幸的人!”谢敏·彼得罗维奇突然哀叫起来,满脸通红,眨巴着小眼睛,“我真是不幸!你说我是拉皮条的,这话说得对!说得对!不瞒你说,我一向就是这样,将来直到进棺材那天也还会是这种人!我干这种事,将来一定会入地狱,遭火焚!”

谢敏·彼得罗维奇绝望地摇一下右手,举起左手来擦眼睛。他的礼帽滑到后脑勺上,套鞋在人行道上蹭得更响。他的鼻尖充血,发红了。……

“我这种行径真是可恶!我会不得好死!我会完蛋的!老兄,我知道我的恶习,我心里明白,可是我拿我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话说回来,我把女性硬塞给所有人究竟所为何来?不得已啊,老兄!真的,不得已!我嫉妒心重,像狗一样!我把你看作朋友,对你实说了吧。……嫉妒心支配了我!你知道,我娶了个年轻的女人,娶了个美人儿。……人人都对她献殷勤,也就是说,或许谁也不想勾引她,只是我在疑神疑鬼罢了。对瞎眼的母鸡来说,你知道,一切东西都成了麦粒。我每走一步都担心。……前几天,你吃过饭后,握了握她的手,如此而已,可我就疑神疑鬼……恨不能拿刀子捅穿你才好。……我对什么人都怕!好,我就不得不耍花招。只要发现有个什么人开始在她身旁转来转去,我就马上带着个姑娘坐车回家来,对他说:你要不要这个姑娘?这是调虎离山计,军事上的花招哟。……我是傻瓜!我都在干些什么呀!可耻,丢脸!我每天都跑到涅瓦大街来,给朋友们物色这种骚娘们儿。……就是这些下流女人!我在她们身上花过多少钱啊,但愿你知道才好!有些朋友了解我这个弱点,就索性钻空子。……他们拿我的钱去找乐子,混蛋。……哎呀!”

谢敏·彼得罗维奇尖叫一声,脸色煞白。一辆四轮马车沿着涅瓦大街驶来,经过两个朋友面前。马车上坐着个年轻的小女人,小女人对面坐着个男人。

“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我妻子坐车来了。喏,这怎么能不叫人生出嫉妒心呢?啊?要知道,他已经是第三次跟她一块儿坐车兜风了!这当中可不会没有文章!不会没有文章,这个滑头!你看见他盯着她瞧的那副模样吗?再见。……我要跑过去。……那么你不要索齐雅?不要?你不要!再见。……那我就把她……索齐雅介绍给他。……”

谢敏·彼得罗维奇把帽子低低地拉到额头上,用手杖敲着地面,跑过去,极力不让那辆马车走出他的视线。

“他的父亲做过首席贵族啊,”巴威尔·伊凡内奇叹道,“他的母亲也为大家敬重。……他又门第显赫,是世袭贵族。……唉唉!如今的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