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文集(1-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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蟒和兔

彼得·谢敏内奇是个让酒色淘空了身子的秃头男子,穿一件有紫红穗子的丝绒长袍,摩挲着他那毛茸茸的络腮胡子,接着说:

喏,我亲爱的原文为法语。,要是您高兴的话,那就还有一个方法。这个方法最巧妙,最聪明,最狡猾,而且对丈夫也最危险。只有心理学家和摸透女人心理的行家才能理解这个方法。使用这种方法有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原文为拉丁语。:要有耐性,耐性,耐性。谁不善于等待和忍耐,这个方法对谁就不适用。按照这个方法,您要征服某人妻子的心,就得尽量跟她疏远。您为她神魂颠倒,像是着了魔,可是您偏偏不再到她家去,尽量少跟她见面,见了面也匆匆分手,同时不要贪图快活,跟她谈话。在这里,您是凭距离发生作用的。这整个方法有几分像催眠术。她不应当看见您,却应当感觉到您,就跟兔子感觉到蟒的眼光一样。您不是用眼光而是用话语的毒汁给她催眠,同时又要让她丈夫做一条最好的传导线。

“比方说,我爱上某某人,打算把她弄上手。我在一个俱乐部或者戏院里遇到了她的丈夫。

“‘您的太太近来可好?’我在谈话当中顺便问他,‘老实跟您说吧,她可是个最可爱的女人!我非常喜欢她!干脆说吧,鬼才知道我多么喜欢她!’

“‘哦。……不过她在哪方面这么招您喜欢呢?’那个满意的丈夫问。

“‘她是个最妩媚而且富有诗意的人,简直可以把石头都感动得爱上她呢!不过你们这些做丈夫的,却是些俗而又俗的人,只在婚后头一个月才了解妻子是怎么个人。……您要明白,您的妻子是个最理想的女人!您得明白,而且得高兴,因为命运给您送来这样一个妻子!我们这个时代正需要这样的女人……正需要这样的女人啊!’

“‘不过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丈夫困惑地问。

“‘求上帝怜悯吧,她是个美人儿,十分优雅,充满活力,为人极其真诚,富于诗情,态度诚恳,同时可又叫人捉摸不透!这样的女人一旦爱上什么人,就爱得十分强烈,像是一团火。……’

“诸如此类,说上一大套。当天,丈夫上床睡觉的时候就忍不住对他妻子说:

“‘我见到彼得·谢敏内奇了。他把你大大夸奖一番。他真喜欢你。……说你是美人儿,又说你优雅,又说你叫人捉摸不透……又说你善于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爱人。简直说得天花乱坠哩。……哈哈。……’

“这以后,我仍旧不跟她见面,却又极力设法跟她丈夫见面。

“‘顺便提一下,我亲爱的……’我对他说,‘昨天有一位画家坐车来找我。有个公爵要他画一幅画,画个典型的俄国美人的头像,代价是两千卢布。他要求我给他找个模特儿。我本来想打发他去找您的太太,可又觉得不好意思。您的妻子正巧合格!多么漂亮的头部!我说不出的惋惜:这个美妙的模特儿没有让那位画家看见!说不出的惋惜哟!’

“丈夫必得十分不近人情,才会不把这些话转告妻子。到早晨他的妻子就对着镜子照上很久,心里暗想:

“‘他从哪一点看出我有一张纯正的俄罗斯女人的脸呢?’

“这以后,她每次照镜子都会想到我。同时我仍旧跟她丈夫‘意外’相逢。有一次,这样相逢以后,她丈夫回到家里,开始端详他妻子的脸。

“‘你干吗这样瞅着我?’她问。

“‘那个怪人彼得·谢敏内奇发现你好像有一只眼睛比另一只眼睛颜色深一点。我却看不出来,打死我也看不出来!’

“他妻子又照镜子。她看了自己很久,心想:

“‘是啊,我的左眼似乎稍稍比右眼颜色深一点。……不,好像右眼比左眼深。……不过也许是他这样觉得吧!’

“在第八次或者第九次相逢以后,丈夫对妻子说:

“‘我在戏院里见到彼得·谢敏内奇了。他向你道歉,说是不能来看你,他没有工夫!他说他很忙。他大概有四个月没有到我们家来了。……我就怪他不来,他呢,道歉说他没有做完他的工作就不能来。’

“‘可是他什么时候才会做完呢?’他妻子问。

“‘他说最早也还得过一两年。鬼才知道这个闲人究竟在忙些什么工作。说真的,他是个怪人!他一个劲儿问我,就像拿刀子搁在我脖子上似的:“为什么您的太太不登台演戏呢?”他说,“凭她那种招人喜欢的外貌,凭她那种才智和感觉能力,待在家里是罪过。”他说,“她应该丢开一切,她内心的声音召唤她到哪儿去,她就该到哪儿去。平淡的日常生活,不是为她创造的。”他说,“像她这样的人应当不受时间和空间的拘束。”’

“他妻子当然不大理解这些漂亮话,然而仍旧高兴得浑身发酥,透不过气来。

“‘简直是胡说!’她说,极力装得冷淡,‘另外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要不是因为他忙,他就会从我手里把你夺过去。我说:“行啊,您要夺就管自夺吧,我是不会跟您决斗的。”他叫道:“您不了解她!您得了解她才对!”他说:“她是个不平凡的女人,有强大的力量,正在寻求出路!”他说:“可惜我不是屠格涅夫,要不然我早就描写她了。”哈哈。……你弄得他念念不忘!我心想,哼,老兄啊,要是你跟她在一块儿过上两三年,那你就会换一个调门唱歌喽。……真是个怪人!’

“于是他那可怜的妻子渐渐生出热烈的渴望,一心想跟我见面了。我是唯一能够了解她的人,她有很多话只能对我一个人说!可是我执意不去找她,也不让她见到我。她很久没看到我,然而我那种甜得要命的毒汁已经使她中毒了。她丈夫打着哈欠把我的话转告她,她却觉得好像听见了我的声音,看见我眼睛里的亮光了。

“紧跟着就该抓紧时机。我和他丈夫另一次相逢以后,他回到家里,对她说:

“‘今天我碰见彼得·谢敏内奇了。他十分烦闷,忧郁,垂头丧气。’

“‘为什么呢?他怎么了?’

“‘谁也闹不清楚。他发牢骚,说他满腔悲伤。他说:“我孤孤单单。”他说:“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能够了解我、跟我的灵魂水乳交融的人。”他说:“谁也不了解我,我现在只巴望一件事,那就是死。……”’

“‘都是些蠢话!’他妻子说,可是她心里暗想,‘可怜的人啊!我倒十分了解他呢!我也寂寞,除了他以外谁都不了解我,那么能了解他心境的除了我还有谁呢?’

“‘是啊,他是个大怪人……’她丈夫接着说,‘他苦恼得都不愿意回家了,在某某林荫道上溜达了一夜。’

“他妻子周身发热。她恨不得到那条林荫道上去看一看那个能够了解她而目前正在苦恼的人,哪怕只看一眼也好。谁知道呢?要是她现在能跟他谈一谈,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或许他就不会再痛苦了。要是她告诉他说,他有一个了解他和尊重他的朋友,他的灵魂就会复活了。

“‘可是这不行……这太不顾体统了,’她想,‘这种事就连想都不应该想。看起来,恐怕我会爱上他,不过这是不成体统的……愚蠢的。’

“她等到丈夫睡熟,就抬起发热的头,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心里暗想:假定她冒险试一下,现在从家里走出去,那会怎样呢?事后她不妨撒个谎,就说她跑到药房去或者跑去找牙医生了。

“‘我就去!’她下定决心。

“她心里已经定好一个计划:摸黑下楼,走出家门,雇一辆街头马车直奔那条林荫道,在林荫道上她走过他身边,回头看他一眼。这样她就不致损害自己的名声和她丈夫的名声了。

“她就穿上衣服,悄悄走出家门,赶到那条林荫道上去。林荫道上幽暗而荒凉。光秃秃的树木睡熟了。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后来她看见一个人影。这一定是他。她周身发抖,忘了自己,慢慢向我这边走过来……我也往她那边走过去。我们沉默地站了一分钟,看着彼此的眼睛。然后又沉默了一分钟,于是……兔子纯洁无私地落在蟒的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