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文集(1-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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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要的胜利

故事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索巴契·祖勃基在大道上拐弯,往戈尔达乌根伯爵的园子走去,这时候太阳偏西,已经落下一半了。天气又热又闷。

匈牙利的草原每到六月间就面目大变。土地裂开,大道变成河流,不过河里起伏的不是流水,而是灰色的尘土。风,即使有的话,也热得厉害,吹裂皮肤。空中从早到晚老是寂静无声。这样的寂静使得行人满心愁闷。在草原骄阳的炽热光芒下,只有葱茏苍翠、举世闻名的匈牙利果园和葡萄园才没有凋萎,没有发黄,没有干枯。那些园子经技艺高强的人培育出来,散布在为数众多的大河和小溪的岸旁,从早春起到仲秋止总是披着绿色盛装,招引来往行人,成为一切生物逃避炎阳的好去处。园子里充满阴影、凉爽和美妙的空气。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沿着很长的林荫路走。这条林荫路是两个便门之间一条最近的路,一个便门通到草原上去,另一个通到伯爵的园子里。那条路把园子切成平均的两部分。

“这条林荫路倒叫我想起当初在学校里打过你父亲手心的那管尺了。”茨威布希说着,竭力眺望林荫路的尽头。然而路的尽头消失在绿色的远方,看不清楚。太阳照不到这里来。路至多不过一俄丈宽,两旁耸立着的树木互相伸出枝杈,连成一片。这是大自然利用橄榄树、橡树、椴树、赤杨树等的枝杈搭成的一条隧道。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犹如在房顶下面走路。矮胖而腿短的茨威布希浑身大汗。他脸色紫红,好比煮熟的甜菜根。他不时用短上衣的前襟擦他流汗的下巴。他不住喘气,呼哧呼哧响,犹如没有上足油的打谷机。

“这是神仙世界才会有的凉爽啊,我的小雀儿!”他喃喃地说,伸出胖指头解开他坎肩和衬衣上的纽扣,“我敢凭我的小提琴起誓。你不觉得我们从地狱里升到天堂了?”

伊尔卡的脸色和她的玫瑰色嘴唇一样红。她的大额头和高鼻梁上闪着小汗珠。可怜的姑娘非常疲乏,腿都几乎站不稳。竖琴的皮带压痛她的肩膀,尖尖的琴边不客气地碰痛她的腰部。树荫使得她好几次露出笑容,深长地叹息。她脱下鞋来,光着脚走路。她那又小又美的光脚愉快地踏着凉快的沙地。

“我们要不要坐一会儿?”茨威布希提议道,“这条林荫路长得像老处女的舌头。它大概有三俄里长呢!”

“不,爸爸!要是我们坐下,那么待一会儿就很难站起来了。我们顶好还是走到头再歇息吧。”

“那也好。……今天,我的小雀儿,是你的生日。命运会送给你什么东西,什么样的小礼物呢?”

“我希望命运给我送来今天的午饭就好。……”

“她倒怪不错的,想要这个!哈哈!她的希望可不小呢!这太过分了吧,我的姑娘?你是不是还想要晚饭呢?”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吃过什么热东西。……你再也没法想象,爸爸,我老是啃干面包,吃熏腊肠,弄得我的嗓子干成什么样子了!要是今天命运叫我自己挑选一样礼物,或是多活十年,或是喝一盆清肉汤,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选中第二样。”

“你选得好。最差的清肉汤也要比我们这种荒唐的生活好许多倍呢。”

“我会选中第二样,喝个精光,而且津津有味!我饿得很啊。”

茨威布希同情地瞧着伊尔卡,努出厚嘴唇,吹一声口哨。每逢有什么事搅得他心神不安,或者逼得他沉思默想,他就老是发出时断时续的口哨声。他沉默一会儿,把两道突出的浓眉对着伊尔卡,眉毛底下一对眼睛含着笑意,说道:

“好,你等一等,忍一下吧。……我有一种预感,今天命运送给你的礼物不会辜负我们对它的关心。……嘻嘻。……我预感到我们辛辛苦苦走到尊贵的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院子里,不会白跑一趟!嘻嘻。……等我们走进他家院子里,演奏起来,他们就会把那种可鄙的金属指钱币。大把地撒到我们身上来。那我们口袋里就会装满硬币。伊尔卡就会吃到一顿中饭了。……嘻嘻。……幻想吧,伊尔卡!世界上什么事不会发生呢?也许我讲的这些事真会来的!”

伊尔卡理一下挂在肩膀上的竖琴皮带,笑起来。

“连伯爵也会听我们演奏呢!”茨威布希继续说,“说不定,我的宝贝儿,他,伯爵,灵机一动,想到不该把我们从他家的院子里赶走!说不定戈尔达乌根会听你唱歌,微微一笑。……要是他醉了,那我凭我的小提琴向你起誓,他会拿出一个金币来丢在你脚跟前呢!金币!嘻嘻嘻。说不定我们走运,眼下他正坐在窗前,醉得一塌糊涂!那你可就要得着金币了,伊尔卡!哈哈哈。……”

“为什么一定要喝醉呢?”伊尔卡问。

“因为人喝醉了酒,就比清醒的时候善良些,聪明些。醉汉比清醒的人更爱音乐。啊,我那悦耳的琴弦呀!要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醉汉,艺术就停滞不前了!你祷告吧,只求那些就要听我们演奏的人都醉着才好!”

伊尔卡沉思不语。是啊,茨威布希的话有几分道理!到现在为止,丢给她钱的人大部分都是醉汉。要不是那些醉汉,她和她父亲就会更经常挨饿,饿得更厉害了。他们演奏大半是在小饭铺和酒店里,而不是在清醒的市民们整洁的家门口。听他们演奏的,大多是男人,他们的显著特征就是皮肉松弛的脸庞、又大又红的鼻子、庸俗而不连贯的话语。伊尔卡思索着这个不愉快的问题,觉得又痛心又烦恼。现在她才明白那些人何以爱听她父亲的山羊般的歌唱和庸俗的笑话,反而不喜欢听她唱歌,何以常常要求她别再唱了,跳一跳舞才好。她的歌唱不止一次半中腰停下来,改成无聊的舞蹈,由她父亲拉着刺耳的小提琴伴奏。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听客有兴趣问一声,她唱得那么动情的歌是谁编的。人们对《三骑士之歌》和空洞无味的舞曲是带着同样的兴味听的。

“清醒的人看不起你和我,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是叫花子。醉汉倒容许我们接近他们,因为我们的音乐倒多少能减轻他们的头痛。”

茨威布希这些话惹得心中烦恼的伊尔卡垂头丧气。她恨不得哭一场,打坏一件什么东西才好……比方说,哪怕弄断一根手指头也好。可是不管她把手指头怎样拧来拧去,转来转去,手指头却还是没有折断。她就只得光是流泪了。

“我向可敬的戈尔达乌根伯爵府致敬!”茨威布希喃喃地说。

他看见一个便门,由细铁丝编成,上面攀附着开花的草藤。

“我致敬!一个没有祖先的人走进了这个有祖先,然而是坏祖先的人家!与其有卑鄙的祖先,还不如根本没有的好!十七世纪,卡尔·戈尔达乌根伯爵娶了个不是出身于贵族的女人,于是良心感到痛苦,就死了。他哥哥莫利茨呢,把自己妻子的钱财偷个精光,害得她患了痨病,后来经神甫批准同她离婚,他高兴极了,足足跳了一个月的舞。你看见那所房子吗,我的小鸟儿?要是能够翻开这所房子的历史看一下,你就会叫起来:‘那些人简直是畜生!’你虽然连一个脏字眼也不会说,还是会破口大骂……也许就像俄国人骂得那么难听!你记得俄国人吗,亲爱的?他们的话就跟他们寒冷的气候一样厉害呢。我们来调好乐器的音吧!”

茨威布希调好小提琴的音。伊尔卡用围裙拂掉竖琴上的尘土。

“命运啊,我们向你挑战!你拾起无形的手套吧!”指欧洲的决斗方式:一方向对方扔出一只手套,表示挑战,若对方拾起手套,即表示同意决斗。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挺直身子,做出快活的脸相,精神抖擞地走进伯爵家的院子。尽管天气炎热,院子里却有人。那儿正在进行紧张的工作。二十来个工人,身穿灰蓝色罩衫,蒙着尘土,脸给烟子熏黑,满头大汗,在院子里铺柏油路面。灰蓝色的浓烟从三个桶子里冒出来。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生气勃勃地走到正房跟前。他们往窗子那边看一眼,瞧见最大的窗口里有一张很大的人脸。……脸是红的。

“这就是伯爵!”茨威布希低声说,“好像就是他!我的预言要实现了!再者他喝醉了酒。……你开始吧!”

伊尔卡弹响竖琴。茨威布希顿一下脚,把小提琴放在下巴底下。工人们听见音乐声,都回过头来看。窗口里那张红脸睁开眼睛,皱起眉头,升高了一点。红脸后面闪出一张女人的脸,闪出几只手。……窗子推开了。……

“回去,回去!”窗子里传出说话声,“滚出院子去!喂,说的是你们!这些卖艺的,叫你们和你们的音乐一齐见鬼去吧!”

红脸从窗子里钻出来,开始摇手。

“你们自管弹唱吧,你们自管弹唱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

工人们放下工作,搔着身子,往乐师那边走过去。他们站得很近,想看清伊尔卡的脸。

“世界上啊,国家真不少,”伊尔卡用指头拨弄琴弦,唱起来,“它们美丽而富饶,像太阳那样金光万道。最好的国家啊,就是匈牙利,它有好园子、好牧场、好天气,葡萄酒甜得像蜜,公牛的犄角又长又细。伊尔卡爱这个国家,也爱住在这块国土上的人民。”

红脸微微一笑,油亮的眼睛盯住伊尔卡。

“那儿的人啊,了不起,”伊尔卡继续唱道,“他们漂亮,勇敢,他们的妻子都美丽。没有人啊,能够征服他们,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舌战里。他们遭到许多民族的妒忌。他们呀,只有一个缺点:他们不懂得歌曲。他们的歌啊真可怜,不值一提,缺乏蓬勃的生气。它那种声调啊,使人为匈牙利惋惜。……”

“我们的总管老爷皮赫捷尔希塔依先生吩咐你们唱个快活点的歌!”一个穿红上衣的听差走到伊尔卡跟前,用男低音说。

伊尔卡的歌声停住了。姑娘没来得及把她的思想统统唱出来。

“快活点的歌?嗯。……请您对总管老爷皮赫捷尔希塔依先生说,他的愿望会圆满实现!不过,我可以荣幸地亲自对他说明一下!”

茨威布希说完这话,脱下帽子,走到大窗子跟前,把两个靴跟碰一下,行个礼。

“您,”他恭敬地赔着笑脸问道,“您吩咐唱个快活点的歌吗?”

“是的。”

“您要不要听外交歌呢?我自己编的!这首歌解决欧洲一个极其要紧、头等重大的问题。您有幸是匈牙利人吧,老爷?”

红脸从嘴里吐出一缕烟雾,仁慈地动一下嘴唇,算是承认了。

“我要请爱国的先生们注意!你们能保证,诸位先生,这首歌不至于张扬出去吗?你们当中会有……”

茨威布希对工人们扫一眼。那些人纷纷点头,他们发生兴趣,走到近处来了。

“奥地利呀,是什么东西?”茨威布希用山羊般的声音唱道,“政治家啊,人世间的公爵们啊,请你们告诉我,奥地利是什么东西?它岂不是一盘凉杂拌,贪婪的邻居正准备把它吞下肚去?是啊,要不是这盘凉杂拌里有金色鲈鱼,鱼骨头能卡住人的嗓子,他们早就把它吃得所剩无几。这条鲈鱼就是匈牙利。”

“好哇,好哇!”胖子叽咕说。

“奥地利是一只大鸟,羽毛的颜色花花绿绿!”茨威布希继续唱道,“它呀,生着一百个肢体。它有许多腿,许多翅膀,许多肚皮。然而脑袋只有一个,就是匈牙利。一头野兽啊,向那只大鸟扑过去,吞吃它的肢体,然而要吃它的脑袋却谈何容易!它的头颅硬得只有象牙才能相比。”

“好哇,好哇!”

“世界上有法语,有德语,有俄语,有匈牙利语。匈牙利语啊,丰富得使所有的才子学士感到惊奇。请您到维也纳奥地利的首都。去吧,您不妨问一问:哪里有个斯芬克司斯芬克司是希腊神话中带翼狮身女怪,常坐在路旁,叫过路行人猜谜,猜不出即将行人杀死。今常用以隐喻谜样的人物。会说奥地利语?”

“好哇,好哇!给你!”

一枚很大的银币亮闪闪地从窗子里飞出来,当的一声滚到茨威布希脚跟前。另一个同样的硬币碰着伊尔卡的鞋。茨威布希拾起硬币来,叫道:

“一千个谢谢!我去为您老人家的健康开怀畅饮!我要喝个不停,而且我敢凭我这张胖脸起誓,一直喝到透不过气来!我为您的健康要用两个嗓子眼喝酒:一个就是普通的嗓子眼,一个是管呼吸的嗓子眼!我要喝到透不出气来才罢休!”

茨威布希摇一下帽子。这时候窗子里却发生一件出乎意外的事。那张红脸涨得发紫,姑娘大叫一声,窗子猛地关上了。工人们纷纷后退,把身子挺得笔直。茨威布希把帽子往后一摇,却感到帽子碰着什么障碍。他回过头去一看,不由得身子矮了半截。原来他身旁站着一头漂亮的黑马,给那顶不客气的帽子吓一跳,扬起前蹄直立起来。骑在马背上的是身材很高而又苗条的、全匈牙利闻名的美人。她就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出嫁以前是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茨威布希看见,在他面前的就是这个绝色美人,充满了美丽、青春、尊严和……愤怒。她稳住马,脸色苍白,气得发抖,眼睛发亮,像是闪着电光,手里扬起马鞭。

“混蛋!”她低声说道,差点从马鞍上摔下来,因为茨威布希经不住马鞭抽打,身子摇晃一下,跌倒在地,魁梧结实的身体撞着黑马的前腿。他是身不由己倒下去的。

马鞭抽打着他的两鬓、面颊、上嘴唇。伯爵夫人用尽全力抽打他。

另一张女人的脸,伊尔卡的脸,歌德的格蕾岑德国作家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俄文本编者注的脸,美丽而年轻,四周围绕着千万根淡黄色头发,这时候却由于气愤和无法形容的绝望而变了样。她脸色惨白,横眉竖眼。……她周身不住地打战。伊尔卡像狗似的龇着白牙,往前迈出一步,在地上没找到石头,就拿起那枚银币往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身上扔过去。银币只擦一下迎风飘扬的面纱,就往正房那边飞去。紧跟着是奇怪而沉闷的寂静。伯爵夫人和那个生着金发的小头,脸对着脸,瞪起眼睛,互相盯紧。她们沉默了一分钟。伯爵夫人举起马鞭,可是见到那张苍白的、不幸的、变样的脸,就慢腾腾地放下手,骑着马缓步向正房走去。她走到门廊跟前,两次回过头来看伊尔卡。

“叫他们出去!”她喊道。

茨威布希爬起来,抖掉身上的尘土,脸上淌下鲜血,却微笑着,往呆若木鸡的伊尔卡面前走去。

“你感到惊讶吧,我的朋友?”他开口说,“嘿!你的父亲挨打了?用不着奇怪!他挨打并不是第一次,而是第四十一次了!现在总该习惯了!”

伊尔卡抓住她父亲的胳膊,浑身发抖,偎依在他身边。

“啊,我多么走运!”茨威布希开口说,竭力使他脸上的鲜血不致滴在伊尔卡头上,“我多么走运啊!我多么感激伯爵夫人!我的小提琴完整无恙!我没把我的小提琴压碎!”

茨威布希一只手提着竖琴,另一只手搂住伊尔卡的肩膀,很快地走回林荫路上去。

临到林荫路的尽头已经出现,前边就是草原,那就必须数一数左边的山毛榉。有经验的眼睛可以发现第八棵和第九棵山毛榉之间原先有过一条小径,如今却已经荒废。这条小径像蛇似的蜿蜒到一座小礼拜堂去,在那附近可以找到水。茨威布希知道有这样一条小径。他数到第八棵山毛榉就往左拐弯。伊尔卡跟在他后面走。他们得穿过密密层层的牛蒡、野麻、鼠芹、荨麻。荨麻无情地刺痛他们的胳膊、脖子和面颊,野麻和鼠芹难闻的气味弄得他们透不出气来。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的肩膀上粘满蜘蛛网。蜘蛛网上有些小蜘蛛在爬,大苍蝇和蚱蜢已经落网。大蜘蛛不习惯地翻跟头原文为意大利语。,从他们肩膀上跌到草地上。我们这两位行人不得不搅扰成千个生命的安宁。

小礼拜堂矗立在林间空地上,那儿生满高高的青草,离林荫路有一刻钟的路程。小礼拜堂怯生生地耸立在青草之上,墙上的灰泥已经脱落,生满青苔、滨藜和常春藤。它那光滑的圆锥形房顶被太阳晒成棕红色,上边立着高高的铜十字架。十字架对茨威布希来说,往往成为指路的星标。

“如果小溪干了,”茨威布希说,“那么命运的礼物就比伯爵夫人送给我们的礼物还要糟得多。我的五脏干得像牛皮纸一样了。”

然而小溪没有干涸。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往小礼拜堂那边走去,随手拂掉他们肩膀上的蜘蛛,这时候就有一股清凉的水汽迎面扑来,并且传来潺潺的水声。茨威布希畅快地微笑着,把竖琴和小提琴放在小礼拜堂的台阶上,赶紧绕着小礼拜堂走动,两条短腿急忙地迈步,像是在画螺线。

“有流水的声音了……不过,见鬼,它在哪一边呢?”他大笑着说,“小溪啊,你在哪儿?往哪儿走才能找到你啊?哎,荒唐的记性!我,小溪啊,在你那儿喝过两次水,不料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忘记你在哪儿了!我看我跟一般的俗人差不多!我们什么也不会忘记,只会忘记我们的恩人!哎,人啊!哈哈……”

伊尔卡的听觉比较敏锐,要不是她那年老而且依她看来有病的父亲刚才受过一场可怕的凌辱,她倒能听出来小溪在哪一边汩汩地响。现在她却心不在焉地跟着她那不住迈步的父亲走,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理会。她顾不上疲劳,也顾不上口渴。强烈的、年轻的、正义的愤怒压倒了一切。她一面走,一面瞧着地下,咬着上嘴唇。

茨威布希有一只耳朵发聋,他绕来绕去,最后才算走到一个地方,可以清楚地听见湍急的流水声,脚下的土地也显得柔软而潮湿。

“小溪一定就在椴树下面!”茨威布希说,“就在那儿,那棵孤零零的椴树!不过另外还有两棵,都到哪儿去了?我十年前在这儿喝水,椴树一共有三棵嘛。……必是让人家砍掉了!可怜的小椴树啊!不知什么人要用它们。喏,我们要找的小溪也找到了。……你好!伊尔卡,我们来为你的健康干一杯吧!”

茨威布希跪下去,把帽子丢在一旁,把扑满尘土的脸送到清凉、发亮的水面上去。……伊尔卡心不在焉地弯下一条腿,照她父亲的样子做。茨威布希把嘴和眼睛都浸到水里,不住喝水。他在水面上看见他那血迹斑斑的脸容。他瞧着他的瘀伤和青肿,准备说几句恰如其分的俏皮话。可是等到他在镜子般的水面上看见他脸旁那张伊尔卡的脸,他的俏皮话就飞出脑子,喝进嘴里的水也吐出来了。他不再喝水,抬起头来。

“伊尔卡!”他皱起眉头说,“听见了吗,姑娘?不要这么龇牙咧嘴的!你又不是狗!我不喜欢这样!不要傻里傻气的!”

伊尔卡抬起头来,用湿润的手心摩挲额头。

“我不喜欢这样!”茨威布希继续说,“你丢开这种愚蠢的习惯吧:一点点小事就龇牙咧嘴!你得放聪明些!何必生气呢?你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而且你在发抖!你瞧着吧,傻孩子,等你活活地气死,你就明白了!不要这样!算了吧!……”

“我办不到。……谁也没有权利打你的脸,茨威布希爸爸。谁也不行!”

“是吗?莫非我自己就不知道?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嘛!打脸也罢,打背也罢,打肚子也罢,一概不对。……可是你要怎么样呢?”

伊尔卡又用手心摩挲额头,小声说:

“我要任何人都不敢打你。我要……我要找她报仇。”

茨威布希吹了声口哨,弯下腰,凑近溪水,开始洗脸。他洗完脸,用手抹干,说:

“胡闹,伊尔卡!你要是还没喝够水,就再喝点,然后我们就去取我们的乐器。糊涂话也说得够了!”

茨威布希搀着伊尔卡的胳膊,把她扶起来。然后他摩挲着肚子,往小礼拜堂走去。

“我们与其生闷气,还不如去看看小礼拜堂的好!”茨威布希提议道。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走到小礼拜堂跟前,看见许多绿色和灰色的壁虎纷纷钻进墙缝里和草丛中。小礼拜堂的门上扣着生锈的铁钩,钉着木板,封得严实。大门上方有一块光滑的木板,上面钉着铜铸的字。不消说,那是拉丁文。茨威布希读了一遍,然后翻译给伊尔卡听:“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一八〇六年。过往的行人啊,你们祈祷吧,求神圣的天使保护他的灵魂长住天国!”两个窗子的玻璃都打碎了。玻璃的碎片嵌在半朽的窗框里,射出虹一般的光彩。第三个窗子被一束大麦秸堵住。那些窗子都布满蜘蛛网和尘土。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茨威布希对着窗口叫道。

“戈尔达乌根!”回声接应道。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就是现在的伯爵的叔祖,”茨威布希对伊尔卡说,“一八〇六年,他赴幽会回来,就在这个地方被年老的侍从打死了,那个侍从是为他的女儿报仇。有些人是这样说的,不过另外一些人却说,他是跟他外甥为一个姑娘打架而被打死的。不管怎样,反正侍从就在此地受绞刑。神诫说‘不可杀人’据基督教传说,神为人立下十诫,其中第六诫是“不可杀人”,见《旧约·出埃及记》。,然而在戈尔达乌根家里,树林里,园子里,谁也不理会神诫。你往窗子里看一眼,伊尔卡。……你看见圣徒福兰齐斯克吗?脸黄得发绿,可怕得很。……现在那张像已经模糊不清,不过从前却可以看得很清楚,吓得愚蠢的男人和妇女心惊肉跳。我至今都记得,当时那张脸前面点着蓝色长明灯,特别可怕。……每逢我看着那张脸,我背上就一阵阵发凉。问题在于,我的姑娘,画像的画家没有完成他的工作就逃跑了。他没有画完左眼,因此右眼显得很奇特,使得我们的迷信的眼睛看着不舒服。脸也没有画完。用画家的话来说,那张脸只上了底色。画家逃跑,是因为他爱上了伯爵夫人。这个怪人认为她是攻不破的堡垒。傻瓜!他只要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她就会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女人总是脆弱的。女人在问题牵涉到你不该知道的那种事情的时候是不会避开男人的,我纯洁的孩子。”

茨威布希停住嘴,瞧着伊尔卡。伊尔卡没听他讲话。她瞧着地下,嘴里小声念叨,手指头不住动弹,仿佛跟自己讨论什么事。茨威布希吹了声口哨,开始沉思。

“你听我说,红头发姑娘!”他皱起眉头说,“我不喜欢这样!你又龇出牙来了!我们坐下来吧!”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就在小礼拜堂滚烫的台阶上坐下。

“你的头脑到哪儿去了,姑娘?”茨威布希瞧着女儿苍白的脸,继续说,“为什么你不顺着情理考虑事情呢?木头打不成钢,破布铸不成铜钟,老鼠也生不出天鹅。对一个在那种人家出生的女人,你就不能指望她会有什么天使般的行动。她的祖辈和父辈都是狼,那么她能违背自然规律,生来是只羔羊吗?她也是狼!从头到脚都是狼!她既然是狼,就不能不干出这种事来。……此外你还能希望什么呢?要教狼吃干草,我们可办不了。……你得顺着情理考虑事情嘛!她在娘家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那么盖依连希特拉尔家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跟戈尔达乌根家的人一样。头一个盖依连希特拉尔就是阿尔土尔·戈尔达乌根的私生子。他只因为同戈尔达乌根家沾亲,才在三十年战争三十年战争(1618—1648),起初是德国各新教诸侯与天主教诸侯和皇帝的战争,后来扩大为全欧洲的战争。时期取得男爵头衔。后来戈尔达乌根家同盖依连希特拉尔家联姻,第二家的女儿嫁给第一家的儿子,等等。结果,这两个家族不分彼此。那么你要怎么样?莫非你指望,在戈尔达乌根打你的时候,盖依连希特拉尔会跑过来吻你?哼……办不到,我亲爱的!只有像你这样不懂事的人,才会因为大自然给狼一口尖利的牙齿而生狼的气。”

茨威布希沉默一下,继续说:

“从戈尔达乌根家的历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大自然在这儿是起重大作用的。头一个戈尔达乌根在十字军东征开始的时期出现。大家叫他‘金黄色眼睛的吸血鬼’。他的头发和胡子黑得像煤一样,可是眉毛和睫毛却是淡黄色。由于大自然的这种捉弄,他才姓戈尔达乌根“戈尔达乌根”译成俄语,就是“金黄色眼睛”。——作者注。据史书上说,他那对金黄色眼睛里除了闪耀着非凡的智力以外,还搀混着猞猁的狡猾和灵活以及饥饿的雪豹的凶残。这人是在最坏的意义上的疯狗。他喝人血就像我们喝水那么随便,他像犹大那样肆无忌惮地收买人和出卖人。要他焚毁一个村子,比要我们吸一支雪茄烟便当得多。他点上一把火,就兴致勃勃地观看火焰。以戈特福利德·布里昂斯基布里昂斯基(死于1100年),欧洲的大公,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领袖之一,于1099年攻克耶路撒冷。——俄文本编者注为首的胜利者正在耶稣坟旁做头一次祈祷,他却在耶路撒冷城郊奔驰不停,用长枪把伊斯兰教徒的头颅串在一起。就连在那个伟大的时刻,他也没有改变本色!据文献上说,他热切地想去祈祷,然而疯狗的本能却引着他奔往另一个方向,一味杀人放火。这是可怕的反常,我亲爱的!谁也不能认为,这个生着金黄色眼睛的人要为他的反常负责。人本身是不会弄得自己堕落到这样可怕的卑鄙地步的,就像人不会想要手上生出第六个指头一样。这要由大自然负责。大自然给了他狼的脑子。这个金黄色眼睛的人生下来的儿子,只有一点跟父亲不同,就是没生金黄色眼睛……反常却照样传给他了。后来,孙子既有金黄色眼睛,又反常。依此类推。当前的伯爵没有金黄色眼睛。去年他的儿子,一个小男孩,死掉了,他却生着金黄色眼睛。这样看来,金黄色眼睛是隔代相传的,反常却每一代都有。你看得明白,我亲爱的,要戈尔达乌根家的人没有狼的脑子,就像要他们不生金黄色眼睛一样困难。好,那么现在你自己来评断吧,我亲爱的,那个美人儿能够不用鞭子抽我的嘴吗?天性总占理性的上风,要她不这样干就不行!”

“你这全是胡说,爸爸!”伊尔卡顿一下脚,尖声叫道,“你胡说!打你的嘴,跟她的反常不相干,跟她的天性不相干!这不关我们的事!你说这些话,不过是怕我生气会伤身体罢了。可是我要给她点厉害看看!我……我饶不了她!要是她欺负你,我倒饶了她,那就让上帝惩罚我!”

“别人,不论是谁,倒可以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独你这个小羊羔不能这样!一只小羊羔要充好汉去跟狼干仗,无非是说空话罢了。……我们还是不谈这个的好!”

伊尔卡站起来,把竖琴的皮带挂在肩膀上,用下巴指指那条小径。

“莫非你不想休息了?”父亲问。

伊尔卡没开口。茨威布希就站起来,把小提琴夹在胳肢窝底下,嗽了嗽喉咙,迈步往林荫路走去。他已经习惯于听从伊尔卡的话了。

过一个钟头,他们已经勉强拖着疲乏的腿,在尘土飞扬而又炎热的大道上行走。他们前面,一带青色的丛林和园子后边,露出白色的钟楼和匈牙利一个小城的市政府。左边是戈尔达乌根家一个美丽的小村子,显出花花绿绿的色彩。

“法院在哪儿?是在这儿还是在那儿?”伊尔卡指着那座城和那个村子问道。

“法院?嗯。……法院是城里也有,村子里也有。城里的法院,我的黄金般的孩子,审问城里人;村子里的呢,审问戈尔达乌根下边的人。……”

伊尔卡停住脚,沉思一会儿,就沿着通到村子的道路走去。

“到哪儿去?你去干什么?”茨威布希问,“你到那儿去干什么?求上帝保佑,你可别到庄稼汉那儿去!”

“我,茨威布希爸爸,要到审问戈尔达乌根的人的地方去。”

“这是何苦来?看在上帝面上吧!你是个冒失鬼,我的宝贝儿!我们到城里可以吃顿饭,喝点啤酒,可我们在这儿……能干点什么呢?”

“干什么?很简单!我要跟那个不要脸的女流氓打官司!”

“你真是个傻瓜,闺女!你疯了!你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了,我的亲人!再不然,也许你是说着玩的吧?”

“我不是说着玩的,爸爸!我甚至觉得奇怪:你自尊心很强,可是对这场侮辱怎么会这样满不在乎呢?要是你高兴,你自管到城里去好了!我自己到法院去,要他们惩办她!”

茨威布希看一眼伊尔卡的脸,耸了耸肩膀,跟着不听话的女儿走去,嘴里嘟嘟哝哝,不住做手势,发出吹口哨的声音。

“你是傻瓜,伊尔卡!”他们走过河上搭着的桥,他叹口气说,“傻瓜!你要是不碰一鼻子灰走出村子,你就骂我秃头鬼!请你原谅我说话难听,闺女,老实说,你今天笨得像鱼一样!”

他们走过桥,进了村子。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大家都在忙地里的活和园子里的活。他们不得不在村子里转悠很久,东张西望,最后才算迎面碰见一个老太婆,身材矮小,脸皮皱得像是干瘪的甜瓜皮。

“请容许我问一声,”伊尔卡对老太婆说,“这儿的法官住在哪儿?”

“法官?我们这儿,姑娘,有三个法官,”老太婆回答说,“这当中,有一个早已不审案子。他瘫在床上有十年了。另一个现在不管审案子的事,当地主了。他娶了个有钱的女人,得了妻子陪嫁来的土地,现在哪里还肯审案子?不过他也已经是老头子了。……他大约十五年前娶的亲,就是我大儿子死的那一年,主啊,让他的灵魂安息吧。……”

“那么第三个呢?他住在哪儿?”

“第三个?第三个倒还在审案子。……不过他也已经不中用了。……这个小老头!眼下他倒应该睡在坟墓里,不该给人劝架。……他住在……您看见那道绿门廊吗?看见吗?喏,他就住在那儿。……”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向老太婆道过谢,往绿门廊那边走去。他们正赶上法官在家。他站在他家院子里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桑树底下,举起手杖把熟透的黑色桑葚打下来。他的嘴唇和下巴给染成紫一块,蓝一块,红一块。他嘴里塞满桑葚。法官懒洋洋地嚼着,比嚼腻了反刍食物的公牛还要慢。

茨威布希脱掉帽子,对法官鞠躬。

“我冒昧打搅您老人家,想提出一个问题,”他说,“请问您是法官吗?”

法官用眼睛打量这两个不速之客,吞下他那些反刍食物,说:

“我是法官,然而办公时间只限于吃中饭以前。”

“那么您已经吃过中饭了?”

“嗯,是啊。……我两点半钟吃中饭。……这一点你们应当知道。逢假日,我是一点半钟吃中饭。”

吃饱的肚子不喜欢学习原文为拉丁语。您老人家!嘻嘻嘻。……您说的是实话。不过,您老人家,没有一条规则是没有例外的!”

“我的规则就不然。……在我们所谈的这件事情上,我就不承认有例外。……我一定要空着肚子才审案,老头子,因为那时候我最不会生出婆婆妈妈的心肠。十年前我试过在中饭后审案。……结果怎样呢?你知道结果怎样吗,老头子?我判的刑老是比平时轻一等。……这样办事可不见得总是公平啊!不过,你身子胖得好比装一百维德罗的桶子!你,大概,吃得很多吧?你驮着这么些多余的肉,就不嫌热吗?还有,这个姑娘是什么人?”

“这,您老人家,是我闺女。……她来找您是有事要请求您。”

“哦。……是这样。……你走过来一点,美人儿!你要办什么事?”

伊尔卡走到法官跟前,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讲了一遍在戈尔达乌根伯爵家院子里发生的那件事。法官听她讲完,瞧了瞧茨威布希的嘴唇,微微一笑,问道:

“那么,美人儿,你要怎么样?”

“我希望您惩办那个女人!……”

“原来是这样。……好吧。……遵命!我们马上就把她关进监牢里去。……你听着,老头子,”法官转过身来对茨威布希说,“你是在哪儿生下这个漂亮姑娘的:是在月亮上还是地球上?”

“在地球上,您老人家!月亮上是没有女人的,您老人家,所以在那儿不大可能为产妇的健康干一杯葡萄酒哩!”

“既是在地球上生下来的,为什么她就不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傻瓜呀,先生们!哎,什么样的傻瓜呀!你们又是傻瓜,又是怪人!”

“为什么呢?”伊尔卡问。

“大概因为你们没有脑子。……戈尔达乌根家供我吃,供我喝,我反倒去审判他们?!哈哈哈!戈尔达乌根家是伯爵,她呢,却是茨冈的女儿,父亲是个很差的小提琴手,由于小提琴拉得不好倒应该挨一顿鞭子才对!这些怪人!不,你们不是在地球上生下来的!况且,她会乐意跟你打官司吗?我派人给她送传票去,她就会在那上面画一张丑脸,勾出个大鼻子,把它往桌子底下一扔完事!再者,你的见证在哪儿呢?那些工人吗?你别痴心妄想了!他们可不是什么百万富翁,能够丢下饭碗不要!哈哈哈!你居然要跟那样的人打官司!怪人!不,你别说废话了,美人儿!这件事惹得你怄气,这是实在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总不能把这个世界换个样子吧!”

“可是,那我怎么办呢?”

“你该给你父亲一块破布,让他把嘴包扎起来。伤口一粘上苍蝇,就可能得病。……你该买醋酸盐稀溶液,擦在他伤口上。……我所能出的主意就只有这些了。……另外还要我给你出主意吗,美人儿?行啊!那你就挽着胖爸爸的胳膊,离开此地。……我看不惯傻瓜!你们应该躲开这个不公正的法官,免得我跟你们谈话。”

“可是,那我怎么办呢?”伊尔卡绞着手指头,又问道。

“嗯。……你要我再出个主意?那就照办!你得变成伯爵夫人,跟她一样。那你才有充分的权利跟她打官司!充分的权利!哈哈哈!你变成伯爵夫人吧!我说的是实话!那时候你自管跟她打官司,爱怎么打就怎么打!谁也不会拦阻你,什么东西也挡不住你!不过……再见!我没有工夫闲扯了!你们躲开我。在你没有变成伯爵夫人以前,我还有权利这么不客气地把你赶走,要你躲开我这胀饱的肚子和懒洋洋的舌头!去吧,老头子!别忘了买点醋酸盐稀溶液,擦在伤口上!”

法官转过身去,动手打桑葚。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走出院外,往桥头走去。茨威布希本来想留在村子里歇一下,可是又不愿意违拗伊尔卡的心意办事。……他磨磨蹭蹭地跟着她走去,暗自咒骂饥饿害得他胃痛。饥饿妨碍他考虑事情。……

“我们,闺女,进城去吗?”他问。

伊尔卡没答话。他们走进一片属于戈尔达乌根家农民的树林,茨威布希问道:

“你,伊尔卡,生气了?我问你话,为什么你不回答呢?”

伊尔卡没答话,身子摇摇晃晃,两手抱住头。

“你怎么了,闺女?”

他女儿停住脚,扭过脸来对着父亲。那张脸变了样,露出难看的、凶恶的笑容。牙齿像狗那样龇出来。……

“看在上帝面上,你到底怎么了?”

伊尔卡举起胳膊,把头往后仰,嘴张大。……一声尖利的、发自肺腑的喊叫响遍了树林。从遭到欺凌的父亲的女儿那对天蓝色眼睛里,大颗的泪珠像泉水似的淌下来。……伊尔卡又是哭又是笑。

“你怎么了?怎么能生这么大的气呀?”

茨威布希哭起来,开始吻女儿。

“难道可以这样吗?坐下,伊尔卡!看在上帝面上,坐下吧!哎,你倒是坐下呀!”

茨威布希把两只冒汗的大手放在她颤动的肩膀上,往下按。

“你坐下!我们在树荫里坐一会儿,你定一定神!我们到这棵柳树底下去!喏,这儿有一条小溪!你要喝水吗?柳树总是生在水旁边的。有柳树的地方,就应当找得着水!我们坐下吧!”

茨威布希把伊尔卡带到柳树跟前,叫她弯下腿,在草地上坐下。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得了,我的闺女!我们有权利这么抱屈吗?莫非我们就没有侮辱过人?你能保证你父亲从没侮辱过人,侮辱了而又不受到惩罚?我也侮辱过人!今天我不过是遭到报应罢了。”

忽然响起了枪声。一只飞禽撞在树枝上,沙沙响地拍动翅膀,从柳树上掉下来,落在伊尔卡的围裙上。那是一只小雌鹰。一粒霰弹打在它的眼睛上,另一粒打碎了它的嘴。……

“你看,我亲爱的!这只鸟的死亡使得大自然受到很大的侮辱。……这种侮辱比我们所受的大得多呢。可是大自然隐忍了。……它没有惩罚谁,也没有向谁报复。……”

灌木丛中枝桠噼噼啪啪一阵响,随后茨威布希看见面前出现一个身量很高、体格匀称、面貌极其英俊的男子,黝黑的脸庞上留着又宽又密的大胡子。他一只手拿着枪,一只手拿着宽边草帽。他看见他打下来的野禽竟然掉在一个俊俏而且痛哭着的姑娘膝盖上,不由得愣住,仿佛在地里生了根似的。

“不过,这个人已经受过惩罚了!”茨威布希说,“受过很大的惩罚呢!他的罪过远比不上他所受的惩罚重!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伊尔卡,这是伏尼奇伯爵,扎依尼茨男爵。您好,伯爵和男爵!您的头衔究竟哪个大:是伯爵呢,还是男爵?从您非常漂亮的身材来看,您既不愧为伯爵,又不愧为男爵。……喏,您的野禽就在这儿!我的女儿在给它做安魂祈祷呢。”

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大约二十八岁,至多也就这点年纪,然而论外貌,却像是三十开外的人了。他的脸容还英俊,还带着生气,可是在那张脸上,眼角和唇边,您却会发现只有在上了年纪和饱经忧患的人们脸上才可以见到的细纹。他的青春岁月以及其中种种挫折、欢乐、悲愁、酒宴、放荡,在他漂亮而黝黑的脸庞上刻下一道道纹路。他眼睛里露出厌倦和烦闷的神情。……他的嘴唇做出温顺而又带点讥诮的笑容,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冯·扎依尼茨男爵的黑头发很长,卷曲着。他的头发使人联想到贵族女子中学年轻女学生还没编成辫子的头发。阿尔土尔很少洗澡,因此头发和脖子都肮脏,在阳光下发亮。他的装束不阔气,随随便便。……他的衣服简单,极不显眼。……他那件脏衬衫的小衣领,表明男爵不追求时髦。那样的小衣领是四年前时兴的。他的领结是黑的,很旧,原是一条带子,那花结匆匆地打成,不好看,往一边歪着,随时有散开的危险。……他的短外衣和坎肩倒挺讲究,上面已经有斑斑污迹,然而是新的。这两件衣服用上等羊毛织的贵重灰色衣料做成。绸料裤子已经穿旧,早该换掉,这时候包紧他那肌肉饱满的胯股,裤腿很漂亮地塞在高靴腰里,靴腰高过膝头,打着褶子,亮晃晃的。皮靴的后跟已经踩歪,磨损半截。羊毛料子的坎肩上系着新的金属表链。表链上坠着六个金质圆形饰章,一只嵌着钻石眼睛的黄金小鹤和一支做工极其精致的小枪,配着黄金的枪口和白金的枪托。小枪的枪托上可以读到下列一行字:“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惠存。瓦依斯达甫与索列诺果尔两地猎人协会谨赠。”您不要问男爵现在是几点钟。这条表链塞在衣袋里的那一头,没有拴着怀表,却拴着钥匙和锡制的哨子。

扎依尼茨男爵家族是不能以年代久远夸耀的。这个家族一直到本世纪指19世纪。初期才出现。阿尔土尔保存着一部《冯·扎依尼茨男爵家谱》,这本小册子是从前由阿尔土尔的父亲卡尔约请一个外来的、有学问的瑞典教士写成的。有意讨好的教士得到一大笔钱,撰写尊贵的男爵的家谱既不吝惜纸张,也不顾到实情。他把家谱从十一世纪编起。这本小册子,不消说,有许多人相信,尤其是那些不需要核实教士的话的人。可是有一次,扎依尼茨家的人却不得不为他们的小册子面红耳赤,因为一家极其殷勤的画报有意捧场,把他们的家徽和家谱刊登出来,那家谱倒比花钱雇来的教士所写的近于实情。第一代扎依尼茨男爵原是普通的贵族,娶了银行家的女儿为妻,那个银行家是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男爵是个各方面一无可取的人,奴颜婢膝,老是吃不饱,喜爱金钱胜过世上的一切。要不是幸运之神经常仁慈地对他微笑,他就会无声无息地度完一生,从此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第一代扎依尼茨男爵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是耶稣会教徒,在某大学读过物理系,凭自己的力量钻营到红衣主教的地位。另一个哥哥是宫廷诗人,又是御医的女婿。由于两个哥哥极力疏通,再加上有广泛财务关系的银行家岳父出钱,冯·扎依尼茨取得男爵爵衔的证书就不像瑞典教士胡诌的头一代扎依尼茨那样困难。第二代扎依尼茨,阿尔土尔的祖父,在奥斯特尔利茨附近打过仗,后来在军事学院任教授直到去世。这个扎依尼茨相貌极像做红衣主教的伯父,而且跟他伯父一样,与其说是兵士或者地主,不如说是书生。阿尔土尔的父亲很像头一代扎依尼茨。他也是一无可取、其貌不扬、毫无出息的人。他不通文墨,眼光短浅,身心都很弱,却抱定宗旨要把微笑的幸运之神赐给他祖父和父亲的财产挥霍得一文不剩。不过这个任务却不容易。扎依尼茨男爵拥有很不小的一块领地,有两处被铁路切断。这儿有果园、葡萄园、好土壤,一向被人认为是一块最富饶肥沃的土地。这块地上有养马场和呢绒厂,两者合在一起,每天给男爵提供二千四百法郎,至于其他的收入,就更不在话下。要败光这样一份家业并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卡尔·冯·扎依尼茨却有出色的帮手。帮他忙的,有他的好色,有他的糊涂,有他的善良,还有他的……儿子。他一直到死都贪恋女色。他对女人总是死命地爱,发疯地爱,一切置之度外,遇到任何障碍也不罢休。女人是他主要的支出项目,缺了女人,他就未必能够败光他的全部财产。有一个时期他在维也纳有个情妇。为了去找情妇,他总是包下一列专用火车,带上一大群好色的食客,一味喝香槟酒。每次专用火车都给他的情妇送去丰盛得惊人的礼物,这就非常有力地说明男爵的疯魔。礼物当中有他家藏的珍宝,有名贵的骏马,有银行的期票。……他那维也纳情妇的使女每月领工钱一千法郎,并且有自用马车以备急用。他在专用列车到达之后和开出之前都要举行极豪华的宴会。他在布拉格另有一个情妇,在布达佩斯也有一个,等等。女人们都崇拜他,不消说,她们所看中的与其说是他的什么特点,不如说是他挥金如土。关于卡尔·冯·扎依尼茨,至今还流传着一大堆奇闻逸事,再好不过地表明了女人对他的崇拜。我们从这一大堆奇闻逸事当中只要举出一件来就够了。

在一家上等德国剧院里,有个刚从戏剧学校毕业的青年女演员初次登台演戏。(目前她成了很有名的女演员,专演正剧和悲剧里的老母亲角色。)当时她年轻漂亮,表演精彩。剧院被鼓掌声震得发颤。第一幕演完后,有人给她送去一束花,上面挂着一串价值连城的项链,原是卡尔的母亲,去世的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遗留下来的。男爵所以把这串项链送给她,是因为它正好放在他的贴身衣袋里,这件首饰的尖头正好刺痛他的肋部。第二幕演完后,当时在剧院里看戏的几个显贵走到后台去,向新登台的女演员表达他们的赞叹。这些显贵当中就有冯·扎依尼茨。他在后台像在家里一样随便。他先在扮演主要情人角色的男演员化装室里喝了一杯香槟酒,然后往初露头角的明星的化装室走去。化装室的房门从里边锁上了。他敲门。

“您干什么?!”那些显贵惊叫道。……“您太放肆了!您忘了这儿不是马戏团,不是小歌剧剧团。……这儿也不是德罗夫人的沙龙!您未免太莽撞,男爵!”

“你们这样想吗?我不过是等得不耐烦罢了……”男爵回答说。

“可是她马上就要出来了!难道您就连等两三分钟的耐性都没有?”

“没有。”

“可是这未免不像话!她现在也许正换衣服呢!”

“也许吧。”着急的男爵说,然后又敲门。

“谁啊?”从化装室里传来年轻的女人的声音。

“是我!”男爵回答说。

“您是谁?”

“您的才能的崇拜者。老实说吧,我一点也不理解您的才能,不过人家告诉我说您演得很好。我是习惯于相信别人的话的。开门吧!”

“奇怪。……我是在化装室里!化装室里不准外人进来。不过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冯·扎依尼茨男爵。我有事要找您。”

化装室里的说话声低下来,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我很高兴,男爵。……不过我没穿好衣服。……请您等五分钟。”

“我可没有工夫等人。再过两分钟我就走了。马上就开门,要不然就拉倒!”

“不行!”

“那就是您的事了。……再见!见鬼,这是谁在揪我的袖子?”

男爵身旁聚集着初次登台的女演员的一群崇拜者。这群人对男爵的无礼行动极其愤慨。他们要求男爵从门口走开。初次登台的女演员的未婚夫也在这群人当中,拉了拉男爵的袖子。

“请您离开门口!”崇拜者喊道。

“要是我不离开,那又怎么样?”男爵问道,然后,他不再用手指头而用拳头敲门了。

“您,小姐原文为法语。,大概希望这些先生跟我闹出乱子来吧!”他隔着房门对初次登台的女演员说,“开门!再过一分半钟我就走了。……马上就开门,要不然就拉倒!我冯·扎依尼茨男爵不管办什么事,就喜欢马上就办,要不然就拉倒!扎依尼茨男爵有事找您,您愿意跟他谈吗?”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显然动摇了。

“您有什么事?”她问。

“唉,见鬼去吧!我能有什么事?我没有工夫多说废话!好,我来说一二三。等我数到三,要是您不开门,我就走掉,从此以后您就休想再跟我见面。……不过给您捧场的人可真是多呀!这我注意到了,因为我身后和两旁都有人揪我的衣服。……好,我开始数……一……二……好……好……”

化装室里靠近房门的地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三!”男爵说。

门锁咔嗒一响,房门轻轻地开了。化装室里轻盈地走出一个俊俏的使女,笑吟吟地经过男爵鼻子跟前。男爵往前迈出一步,他的嗅觉顿时淹没在化装室的幽香里。女演员裹着一块披巾,站在黑暗的窗子旁边。她身旁放着一件连衣裙,原是准备穿上身的。……她双颊绯红。她羞得脸上发烧了。……

“我的上帝,她还多么纯朴啊!”男爵暗想,然后鞠躬,说道:

“我请您原谅!我过一分钟就要走了,所以……”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抬起眼睛来瞧着男爵。她的眼睛里充满好奇的神情。她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然而她还在戏剧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听到过那么多关于他的议论了!她听过传说,早就崇拜他了。

“您有什么事,男爵?”在沉闷的静寂中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请您,小姐,原谅我硬要见您,可是……说老实话,我喜欢您!”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低下眼睛。她的脸越发红了。

“我不喜欢恭维。”她说。

“上帝,她多么纯朴啊!”男爵暗想,然后说:

“您的老板给您定下多少钱的薪金?”

“还没定下来,可是就要定了。……至于定多少钱,我不知道。……最初一段时期大概至多不过两千达列尔德国旧时的货币,相当于3马克。吧。……”

“嗯。……价钱不小。……最初一段时期这个数目也就够多的了。”

男爵停住嘴,目不转睛地瞧着初次登台的女演员。女演员又害羞又存着希望,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才好。

“要是您到我那儿去,”冯·扎依尼茨沉默一下,说道,“那您得到的钱就要多一百五十倍。”

女演员粉红的脸颊变得惨白,就像男爵的麻布衬衫一样。……她高叫一声,把两只手一拍,仿佛被一百尊大炮的轰鸣震坏了似的,顿时倒在蒙着丝绒的圈椅上。她发了歇斯底里。冯·扎依尼茨鞠个躬,走出去。等到使女走进化装室里来,女演员却在痛哭。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笑声。使女吓坏了,从化装室里跑出去。过一会儿,演员们分成几伙人。一伙伙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斜起眼睛瞧着化装室的房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对:是该对男爵的无礼行动愤慨呢,还是该……羡慕痛哭的新演员的鸿运?那个未婚夫像疯子似的冲进化装室里,在她脚跟前跪下,哀叫起来:

“您不要哭,我亲爱的!绝不能让他白白地侮辱您一场!可是……见鬼,为什么您给这个恶魔开门呢?”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把泪痕斑斑的脸靠在她未婚夫的白色胸衬上,两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低声说:

“啊,乔治!我多么走运啊!我和你多么走运啊!他答应多给一百五十倍呢。我们在戏剧学校里就听说,冯·扎依尼茨男爵是说话算数的!只是可惜,他生得不好看!可是……多给一百五十倍啊!!你去一趟,我的朋友,要求他们对观众申明一下,就说我有病,不能继续表演了!”

第二天,初次登台的女演员就从“被崇拜的”冯·扎依尼茨那儿得到预支给她的三个月薪金。……

这件事是真实的,不过究竟真实到什么程度,我就不得而知了。

男爵的第二个支出项目是赌博。扎依尼茨很少赌博。他嫌打牌乏味。可是他一旦坐下,就会因为乏味而输掉数目极大的款子。不过他因为感到乏味倒发明了一种他个人用纸牌赌钱的方法。他的赌法简单极了。这叫作“黑与红”。

“这是红牌还是黑牌?”扎依尼茨拿纸牌的背面给他的对手看,问他说,“要是您猜中了,您就赢了;要是您没猜中,我就赢了。”

比这更聪明的赌法,扎依尼茨就未必能发明出来了。不过他也真有本事,用这个赌法不出两个傍晚就把伏尼奇伯爵的领地输出去了,那是从前他爷爷阿尔土尔在加里西亚买下的。伏尼奇伯爵的领地是他头一宗重大的损失。

第二宗损失是他的妻子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她给他的行径活活气死了。第三宗损失是他女儿,一个假充正经而头脑糊涂的女人。他为整顿败落的家业,不得不把她嫁给一个拼命想钻营到贵族地位上来的犹太籍银行家。于是扎依尼茨男爵的领地落到最悲惨的命运。它抵押给银行家女婿,只换回一点点钱,后来拍卖的时候,女婿就把它买下,据为己有了。最后卡尔开枪自杀,却不顺利(子弹打中他的肩膀),后来在他女儿和教士们面前死去,临终给银行家留下几张金额颇大的期票“以备急需”。

他儿子阿尔土尔在母亲死后给送到维也纳进寄宿中学,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他在学校里学会三国语言,毕业后考进大学语文系。不久阿尔土尔离开语文系,改读数学系。在这个系里他很得手。他写出关于微分学的大学生优秀论文而获得奖金。在数学系毕业后他重又研究语文学。要不是他每月从邮局和他父亲的代理人手里领到几千款项,那么这种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的漫游,倒也许会有很好的结果。那几千款项冲昏了他的头脑。自从进大学那天起,他花费大笔的钱购置图书,可是后来厌倦了,就失去立足点,顺着父亲的脚印走去。……他到巴黎去了。成千封要钱的信从巴黎飞到扎依尼茨男爵的庄园上来。卡尔心软,因此没有一封信没得到回答,每封复信都夹着银行的支票。说来也是阿尔土尔走运,他从祖国收到的汇款一个月比一个月少,寄到巴黎的次数也越来越稀。……几千渐渐地减成几百。随着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阿尔土尔收到一千法郎和银行家姐夫写来的一封信。银行家写道,寄上的一千法郎就是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的全部财产,此后他阿尔土尔就不能再有所指望了。……阿尔土尔读完信,脸涨得通红。

他为自己和他父亲感到极其羞愧。他严肃地沉思,不由得为他的前途害怕,当初他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是极其热爱和珍惜他的前途的。他把姐夫的信撕碎,举起拳头,用尽全力打自己的脸。……那一千法郎他想丢到窗外去,可是他……没丢出去。这做得对。这一千法郎在他大有用处。这笔钱正好用来逃出巴黎,躲开债务。他的债主有旅馆老板,有高利贷者,而最使他惭愧的是,还有妓女。……他在巴黎最后那些日子不得不靠妓女养活。……他逃回祖国的时候,已经成为纵酒过度、精神萎靡、信口说谎的人,然而幸好还没有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他的健康还没完全毁掉,他也一次都没明目张胆地做过坏蛋。幸亏阿尔土尔有顽强的天性。在维也纳他又开始研究学问,而且比以前更用功。他为了糊口,为了不致向亲属们要钱,就在一个军事学校里担任代数教员,为巴黎的两家大报做通讯记者。他还写诗,发表在法国杂志上,借此多少挣一点钱。(他像腓特烈大帝即腓特烈二世(1712—1786),普鲁士国王,喜爱法国文化而冷淡德国作家。一样讨厌德语。)他的生活过得平静,简单,稳定,同他在巴黎的生活截然相反,然而这却没有持续很久。……他这段生活正临到最有趣的关头,恰恰在阿尔土尔正要成为哲学博士和数学硕士的黄金时期,却被破坏了。命运在宽广的道路上绊了他一个跟头。他连自己也没觉得就欠下不少债。谁以前阔绰过而现在穷了,谁就懂得“连自己也没觉得”是什么意思。再者阿尔土尔还娶了个穷贵族女人做妻子,她生得俊俏,而且爱他。他结婚既是出于爱情,又是出于怜悯。结婚增加了他的开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非找姐姐不可了。阿尔土尔就给姐姐写信,要求她告诉他,他们母亲的田产遭到什么命运,如果没有卖掉抵债,就请求她把田产上所得到的收入拨出一小部分来给他。在这封信上,他还顺便要求姐姐把他那些先前由她保管的图书寄到维也纳来。阿尔土尔没收到复信,却接到姐夫打来的电报,请求阿尔土尔立刻到扎依尼茨庄园去一趟。阿尔土尔去了。他刚到扎依尼茨庄园,人们就要求他下车步行。

“彼尔采尔太太,”人们对他说,“不喜欢听车轮的辚辚声。请您费神步行到正房去吧。”

阿尔土尔在客厅里见到姐夫和姐姐。姐姐坐在圈椅上哭。姐夫看见他走进房间里来,却埋下头去看报。……

“我来了!”阿尔土尔对他们说,“你们不认识了?……”

“我们看见了,”银行家回答说,“这件事做得不错:您听我们的话,来了。……我们很高兴,男爵,您总算还没有丧失听话的能力。……‘听话’这个词有这么点卑躬屈节的味道,不过这要请您原谅。……对您这样的先生来说,听话是颇为必要的。……”

“我听不明白您的意思,”大惑不解的男爵说,“姐姐,你哭什么?阿尔土尔弟弟来了,你却哭。……我问你好,你总该回答一句嘛!别哭了!”

“先生,”银行家说,“下人刚到我们这儿来通报说您来了,她就哭起来。……请坐。……您姐姐家里,谢天谢地,总算还有圈椅可坐。您和您父亲总算没把所有的东西统统败光。她,我的妻子,所以哭,是因为她还爱您。……”

阿尔土尔睁大眼睛,举起手心摩挲额头。他不懂。

“是啊,”银行家接着说,眼睛没离开报纸,“她的感情一时还不能消灭,可是那种感情,必须承认,是不自然的,因为事实上她不再是您的姐姐了。……嗯。……您也不是她的弟弟了。她不知比您高尚多少。您已经太低下,不能做这个女人的兄弟了。……先生!您得感激这个女人!要不是她,您就休想跨进这所房子的门槛!”

“你给我解释一下,姐姐,”脸色苍白的阿尔土尔转过身去对姐姐说,“我该怎样理解你的丈夫……彼尔采尔的话?我简直一句也听不懂!其次,还有你的眼泪。……我也不明白!”

银行家太太从脸上拿下手绢,跳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那件沉重的连衣裙沙沙地响。大颗眼泪,地地道道的眼泪,从她眼睛里淌下来,滴在地板上。

“你不明白?”她尖声叫起来,“你现在总该明白你那些行径把我们气得要命!你的不道德行径惹得我们愤慨!我作为你的姐姐和基督徒,满腔愤慨!……”

“你解释一下,姐姐!”阿尔土尔说,“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你们到底要对我说些什么?”

“住嘴!我不愿意听见你的说话声!你娶了个什么贱货做妻子?”

“是啊,男爵!”银行家用刺耳的男高音帮腔说,“您跟那样一个贱女人结婚,玷污了冯·扎依尼茨男爵家的名声,也玷污了自认为是他家亲戚的人!”

男爵本来用手扶着圈椅的把手,这时候那把手喀嚓喀嚓地响起来。阿尔土尔气得浑身发抖。

“西尔维雅!”他转过身去对姐姐说,“当初你嫁给彼尔采尔这个混账,我一句话也没对你说过。我尊重你的意志,可是你呢?你居然在彼尔采尔指使下这样厉害地侮辱我!你不要得意忘形!”

“我是混账?”彼尔采尔叫道,“我原谅您这句话,男爵!我原谅您!”

西尔维雅顿一下脚,往她弟弟面前跨出一步。

“你的事我全知道!”她咬着牙低声说,吞咽着眼泪,“全知道!我知道的还不止是你娶了个街头的贱女人,叫花子,还不止是这些!你还是不信神的人!你从来也不到教堂去!你忘了上帝!你忘了你的灵魂随时准备脱离你的肉体,投到魔鬼的怀抱里去!”

“求上帝保佑,让所有的人都能成为我这样的混账就好了!”这当口彼尔采尔叫道,“啊!那人世间就会换一个样子!那时候人世间就不会有人满不在乎,连名声和荣誉都不放在心上。……那时候就不会有那种女人,那种街头的荡妇……”

彼尔采尔忽然停住嘴。他看着阿尔土尔的脸,心里不由得害怕了。

“就连新教徒也干不出你那样的事!”西尔维雅叫道,“我们叫你来就是要你知道你多么下贱!你得忏悔才成!你得同她离婚,而且……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你不要再迟疑!听见了吗?懂了吗?”

“如果你们信奉等级的传统,”阿尔土尔压低喉咙说,“那你们就要知道,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是不屑于同一个从俄国的波兰迁来的犹太人和他的妻子为任何事争吵的!不过……我姑且对你们降低身份,提出一个问题。我提完这个问题就走。关于我去世的母亲的田产,你们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那田产是属西尔维雅所有的,”彼尔采尔说,“归她一个人所有。”

“根据什么权利呢?”

“难道您不知道您母亲的遗嘱吗?”

“您胡说些什么?根本就没有什么遗嘱!这我知道!”

“有遗嘱!”

“如果有,那就是假造的!我的图书在哪儿?”

“那已经卖掉,价钱是一千法郎,已经给您寄到巴黎去了。……”

“那些图书不是值一千法郎,而是值二十万!”

彼尔采尔耸耸肩膀,笑一笑。

“尽管我也想卖得贵点,可是我没办到。”

“是谁把那些图书买去的?”

“就是我包利斯·彼尔采尔。……”

阿尔土尔感到连气都透不出来了。他抱住头,从客厅里跑出去。

“回来,弟弟!回来呀!”西尔维雅在他身后叫道。

阿尔土尔打算不回去,可是办不到。他还爱他的姐姐。

“忏悔吧,阿尔土尔!”西尔维雅对走回来的弟弟说,“趁时机还不迟,忏悔吧!”

阿尔土尔从客厅里跑出去。过一分钟,他坐着马车往火车站赶去,怒火中烧,上气不接下气,周身发抖。

他在二等客车的单人房间里锁上门,脸朝下扑在沙发上,照这样一直趴到维也纳。在维也纳,命运又绊他一跤。他回到家里没有见到妻子。他所热爱的妻子趁他外出跟情人私奔了。……她留下一封信,请他宽恕她。这种负情使阿尔土尔大为震动,仿佛当头打了个响雷似的。……

过了一个星期,他妻子被情人赶出家门,回到他这儿来,在他住所门口服毒自尽了。……阿尔土尔把妻子下葬后,从墓园回到家里,遇见听差手里拿着一封信。那封信是他姐姐西尔维雅寄来的,内容如下:“我亲爱的弟弟!我们全知道了。……你秘密杀人,以便彻底消灭你玷污我们名声的罪迹,然而这是上帝所不容的。……我们所要求的仅仅是忏悔,她,你的妻子,本来是可以活下去的。没有必要害死她。只要同她脱离关系就行了。然而你也不必绝望。我们会为你祈祷,而且请你相信,我们的祈祷不会徒劳无益的。你也得祈祷。你的西尔维雅。”

阿尔土尔把这封信撕成碎片。他双脚不住践踏这些由渎神的手写出上帝名字的碎片。阿尔土尔放声痛哭,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教师职位、哲学、数学、法文诗等,都由阿尔土尔抛在一边,丢在脑后了。最后他总算醒过来,不住灌酒,喝得酩酊大醉,并且从这时候起,把双筒枪挂在肩上,开始“像一只小野兔似的”原文是“像野的扎依尼茨似的”,在俄语里“扎依尼茨”可译为“小兔”。在扎依尼茨和戈尔达乌根庄园附近和别的村子里飘泊,打野禽,死命灌酒。他开始过奇怪的生活。……人们只在乡间道路的十字路口那些形形色色的小饭铺和酒店里见到他。所有的守林人和大多数牧人都见过他,认识他。

至于他住在什么地方,以什么为生,那就谁都不清楚了。要不是他同在路上相遇的人们谈起话来有条有理,人们就会认为他是疯子。大家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才好。人们叫他“小野兔”、流浪的隐士、“不幸的阿尔土尔男爵”。有些庸俗的报纸开始议论他,说扎依尼茨正准备同彼尔采尔大打官司,说他姐姐用合法手段掠夺弟弟的财产。报纸莫名其妙地开始发表以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或者他父亲的生活为题材的逸事和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甚至有些小报惋惜扎依尼茨家族就要绝种了。……

阿尔土尔大多在园子里和丛林里漫游。园子里和丛林里的野禽比旷野上和河边上多些。园子的主人们都不禁止他打猎。他们痛恨他的姐姐,把他看作彼尔采尔不共戴天的敌人。女主人们看到冯·扎依尼茨光顾她们的园子和丛林,甚至感到高兴呢。

“说他是树林的皇帝,那是不行的,”她们说,“不能这么说!他太年轻,还不能做皇帝。……倒不如说他是树林的王子好!”

树林的王子遇到人,照例很客气地点头行礼。不过他碰见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却呆呆地站住了。他像画家一样,见到茨威布希、伊尔卡、竖琴、小提琴、鸟等所组成的群像那么美丽而真实,不禁暗暗吃惊。阿尔土尔听见哭声,就皱起眉头,气愤地嗽了嗽喉咙。

“她为什么哭?”他问。

茨威布希笑一下,耸耸肩膀。

“她哭,”他说,“大概因为她是女人。她要是男人,就不会哭了。”

“是你把她惹恼的吧?”

“是我,男爵!很抱歉……”

男爵气愤地瞧着茨威布希那张油光光的胖脸,把右手捏成拳头。

“你是怎么惹恼她的,老畜生?”

“我惹恼她,爵爷,是因为我有这么一张脸,这张脸谁都可以用鞭子抽打而不受惩罚。……她是我的女儿,男爵,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不容许自己当着女儿的面骂她父亲的。……”

“你干吗惹恼她,混蛋?别哭,姑娘!我马上就来审问他,流氓!你打了她还是怎么的?”

“您猜对了,男爵,不过只猜对一部分。……对,打是打了,不过挨打的不是她,打人的也不是我。……您对我女儿的同情使我感动,伯爵!我谢谢您!”

“小丑!”男爵说道,摇摇手,弯下腰去凑近伊尔卡。

“你怎么了,亲爱的?”他问道,“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那我就……收拾他,狠狠地收拾他!”

男爵伸出晒黑的大手摩挲伊尔卡的头发。他眼睛里闪着好意的火星。

“我们男人应当为女人打抱不平,因为强者必须保护弱者。不过你到底为什么哭呢?”

冯·扎依尼茨瞧着那张被泪湿的手指和披散的头发蒙住的脸,弯着膝头跪下去,然后小心地在伊尔卡身旁坐下。他说话是用很久以来没用过的声调。伊尔卡听见一种直接发自内心的温柔声调,一种可以放心地信任的声调。……

“你哭什么?把你的伤心事告诉我!眼前在你身旁坐着的,不是愚蠢的小丑,老头子,而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你可以指望我。……我是有力量的,样样事情都能办到。……那么你到底为什么哭呢?啊?”

孩子们遇到别人问起哭的原因,往往会哭得更厉害。女人也是这样。伊尔卡哭得更厉害了。……

“你哭得这么厉害,看来你必是有极伤心的事。……你就对我说了吧。……你肯说的,对吧?你对我尽可以无话不谈。我问你这些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我是想帮助你。……我凭人格担保,姑娘!”

阿尔土尔弯下腰,吻伊尔卡的头顶。

“你不再哭了吧?是吗?那就别哭了,亲爱的!你只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能多少减轻你的苦恼。……”

“她恐怕不会很快就止住哭的,”茨威布希说,“她的神经弱,好比穿过五年的衬衫上的线脚。我们就让她哭个痛快吧,男爵。……这不好啊,伊尔卡。俗语说得好:眼泪流得多,嘴巴渴得快。”

“啊,对了!应当给她拿点水来!”男爵说,“这附近有水。……”男爵站起来,钻进密密层层的树叶丛中,不见了。干枯的树枝和桠杈在他沉重的身体压力下喀嚓喀嚓响,折断了。

“这个男爵可真不坏!”茨威布希笑呵呵地说,“他温柔,殷勤,体贴!哈哈哈!可以认为,他确实就是这么个好心人。你相信他吧,伊尔卡,不过只能稍稍相信他。他是好人,可是也不能把手指头放到他嘴里去。他会把你的手连半条胳膊一齐咬下来的。戈尔达乌根家的那件事,你不要对他说。他就是戈尔达乌根家那些吸血鬼的亲戚,他会把你当作最傻的傻瓜讪笑你。你马上就不哭了吧?”

树枝又喀嚓喀嚓地响起来,阿尔土尔从树叶丛中钻出来,手里端着猎人常用的银杯。大杯里盛满了水。

“喝吧。……你叫什么名字?伊尔卡?那么喝吧,伊尔卡!”

男爵跪下去,把盛着凉水的杯子端到伊尔卡唇边。伊尔卡把蒙着脸的手放下来,喝下半杯水。……

“我多么不幸啊!唉,我多么不幸啊!”她喃喃地说。

“我相信你的话,完全相信你的话!”男爵说,用凉水沾湿她的两鬓,“要是你说你幸福,我亲爱的,那我倒要说你撒谎了。再喝点!”

“看在上帝面上,我求求您,别骂我父亲!”伊尔卡小声说,“他也很不幸,很不幸!”

“那我就不骂。……刚才我骂他,是因为我的火上来了。我起初还以为是他欺负你呢。那我收回我那些难听的话。不过他对你的痛苦这样满不在乎,却是正派的父亲所不应有的态度。”

“您只差也拿凉水抹一抹我的双鬓了!”茨威布希笑道,“当初我习惯了让我父亲用树条打我的时候,就已经不会哭天抹泪了。不过今天您成了多么温柔的人啊,男爵!今天我认不出您就是六年前的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了,那时候您在布拉格的黑马饭店里把台球记分员的牙打掉了两颗。……您记得吧,爵爷?一颗牙您用球杆打下来,另一颗是用拳头打下来的。……”

“六年前发生的事还少吗!”冯·扎依尼茨嘟哝道,“多的是,有些事现在都不便提了。好,伊尔卡!你说吧!你现在已经略微平静点,只要把心事都说出来,就可以完全复原了。……行吗?是谁欺负你了?”

“受欺负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是为你父亲哭?”

“他受了好大的侮辱呀!要是您亲眼看见他这个可怜人受了什么侮辱,您准会吓坏的!”

“原来有这样的事!嗯。……你是多么好的姑娘!你,老头子,倒有个好女儿呢!难得呀!好,没关系,你自管说吧。……我为他也愿意打抱不平,就跟为你一样。”

“您可不要打抱不平,男爵!”茨威布希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办不到的。……我荣幸地脸上挨了鞭子,打我的不是小人物,而是很大的人物。不管什么样的炮弹,都没法飞到那个人身上!再说,也不应该打抱不平!我的女儿太任性了!”

“这简直是胡说!不管侮辱人的是谁,在我都一样!我的炮弹,只要有必要,就能飞到任何人身上。……你说吧,伊尔卡。我帮助你。”

伊尔卡就结结巴巴地把她的伤心事讲给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听,不时长声叹息,屡次重复她的话。她讲到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举起马鞭,男爵却皱起了眉头。

“那么这人……是个女人?”他问。

“对,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

“嗯……你往下讲。……”

男爵脸色白得可怕,搔搔额头。

“往下讲,往下讲。……我在听。……那么是女人打了他!不是男人?”

“是女人,男爵!”

“嗯……是啊。……你为什么不继续讲下去呢?”

等到伊尔卡讲起她父亲怎样倒在马蹄底下,后来怎样满脸是血,男爵就看一眼茨威布希。……

“她是用鞭子把你嘴巴抽出血来的吗?”他问。

“哎,这种事还值得一谈吗?我们,诸位先生,还是谈谈政治好!”

“我问你,老傻瓜,用鞭子抽你嘴的是不是她?”男爵叫道,用拳头捶一下草地,“他女儿在为他苦恼,他却说笑话!我不喜欢小丑!”

“是她,是她!”伊尔卡说。

“我给我这个老傻瓜蒙上一层年轻的皮,好让我活泼点!”茨威布希叽叽咕咕说,“我不是说笑话,我说的是真话!谈政治总比谈这种毫无用处的空话强得多。……”

伊尔卡用手势比划着,表明她父亲大概流了多少血,怎样一瘸一拐地往小礼拜堂走去。后来她还讲起法官,把他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一遍,男爵鄙夷地冷笑一声,往旁边啐口唾沫。唾沫一下子飞到两俄丈开外去了。

“畜生!”他嘟哝道,“不过他的话倒是对的!这个混蛋说的对!他什么事也不可能办!这个戈尔达乌根家的阿里斯梯德是戈尔达乌根家的奴隶,好比差点把你父亲,这个莎士比亚的小丑,踩死的那匹马!”

“往常,”伊尔卡结束她的话道,“我父亲在喝醉的农民或者警察手里挨打,我就不这么气恼。警察不容许我们在大城里卖艺,男爵。可是如今一个受过教育、门第很高、脸容温柔的女人打他,那我就气恼,委屈,觉得受了侮辱……总之,委屈得很。……她有什么权利这么傲慢,这么轻蔑地对待我们?谁也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们!”

伊尔卡用手指头蒙住脸,哭起来。……

“难道她干了这样的事,就白白放过她不成?……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要是这样欺侮人而不受到惩罚,那我宁可死……宁可死!到那时候就让我父亲一个人去卖艺好了!就让他卖掉我的竖琴好了!”

伊尔卡把脸埋在围裙里,继续轻声哭着。茨威布希瞧着地下,发出吹口哨的声音。男爵沉思不语。……

“这是很大的侮辱,”他思索很久以后说,“不过……我应该先听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再许下诺言才是。刚才我说的是假话,我亲爱的。我并不像一个钟头以前吹嘘的那样有力量。我一点也帮不上你的忙。……”

“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人。……我总不能跟女人决斗吧!这件事糟透了,我亲爱的。只好逆来顺受了。……”

“我可不能逆来顺受!您怎么断定我能逆来顺受呢?”

“你无能为力,逼得你只好逆来顺受。你没有力量,因为你是穷乐师的女儿,而我没有力量,却因为她是女人,见她的鬼。……”

“那我该怎么办呢?”伊尔卡问,“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相信我父亲的话!他自己也受不了这种侮辱!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我要到布达佩斯或者维也纳去!……我会找到法院的。”

“你找不到。……”

伊尔卡跳起来,在男爵和茨威布希身旁走来走去。

“我会找到的!”伊尔卡叫起来,“哎,话说回来,您毕竟是男爵,是门第很高、头脑聪明的人,交游很广,所有显要的人物都认识您。……您不是个普通人!那您何不给法官写封信,要他根据法律审判她呢?您只要说句话,或者动动笔,什么事就都办妥了!”

“别说了,伊尔卡!”茨威布希郑重地说,“男爵先生听厌你这些糊涂透顶的废话了!他对你关心,你也别过分。”

“你,伊尔卡,这样考虑事情,”男爵说,“那只是因为你不了解生活。你刚才对我说你不幸,可是另一方面,你对生活的看法又像是分不清铜和铁的娇小姐。你多大岁数?十七?那也到了该懂得生活的时候了,美人儿!生活是一种可恶的、卑劣的、没完没了的胡闹,是一种庸俗的、毫无目标的、没法解释的荒唐事,甚至比不上一个挖掘出来装各种秽物用的污水坑。你也到了该懂得的时候了!你到底希望生活怎么样呢?你希望它向你微笑,往你身上撒下鲜花和十卢布钞票吗?是吗?你希望这样吗?”

冯·扎依尼茨涨红脸,把手伸进他那很大的猎物袋里。

“如果这样,那你就是希望不可能的事!人世间只可能有这种不堪忍受的生活。……你要过这种不堪忍受的生活,你就活下去;你不要过,就滚蛋,到另一个世界去。毒药总能随时为你效劳的。……你是小孩子,就是这么回事!你傻!”

从袋子里露出一个包着藤壳的酒瓶。男爵很快地把酒瓶送到唇边,贪婪地吞下好几口。

“生活是可憎的!”他接着说,“生活的卑劣是它不可变更的永恒规律!……把生活赐给人类,就是为了惩罚人类的庸俗。……可爱的小美人儿!要不是我极其深刻地体会到我庸俗,我早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只要一颗子弹就行。……我对我自己说:你受罪吧,阿尔土尔!你理当受这些罪!阿尔土尔,你这是自作自受!你,姑娘,也要学会跟你自己讲这些道理。……有这种本领,生活下去就容易多了。……”

阿尔土尔又喝下两口酒。

“宇宙之中有一种力量能够使人多多少少安于自己的生活。据说,这个力量是由魔鬼创造出来的,不过……那也随它去!它拔掉我灵魂里的刺……不消说,这只是暂时如此。这个力量就在我的瓶子里。……喝吧,伊尔卡!你来喝一口!这是挺好的白酒呢。……”

伊尔卡摇摇头。茨威布希瞧了瞧瓶子,舔一下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

“来,喝呀,怪姑娘!”冯·扎依尼茨继续说,“那样会轻松点。你试一试嘛!……”

“喝吧,伊尔卡!”茨威布希劝道。

伊尔卡用手接过瓶子来,喝下一小口,皱起眉头。

“现在该你了,”阿尔土尔转过身去对茨威布希说,“你也喝吧,老家伙!”

茨威布希微笑着,做出一副怪相,眉开眼笑,仿佛看到很久没见过面的朋友似的。……他两只手接过瓶子,庄严地送到他的厚嘴唇上去。他小心地喝下两三口,把酒瓶放在草地上。

“索性喝到见底吧!”男爵说,“你不用客气。我另外还有一瓶呢。”

胖子不出一秒钟就执行了这道命令。

“我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老头子!”冯·扎依尼茨说,“你的相貌我好像眼熟。……我在哪儿见过你?……”

“我,男爵,就是那个倒霉的台球记分员,在布拉格,多承爵爷赏脸,把我的两颗牙齿打掉了。”

“很可能,很可能。……是啊。……从前我正是干这种事的行家。……可惜现在我不能把你那两颗牙齿归回原位了。……”

男爵从袋子里取出另一个酒瓶和一个纸包来。纸包里有馅饼、干酪和腊肠。冯·扎依尼茨把腊肠切成两半,一半递给茨威布希,另一半再切成两份,一份递给伊尔卡,另一份留给自己。

“请,诸位先生!”他说,“你们吃吧,不用客气。你吃呀,姑娘!那块干酪整个归你的肠胃消受好了。我们碰都不碰它。”

饥饿的茨威布希和伊尔卡没有让人家催请很久。他们带着饥饿的、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的馋劲吞吃冷荤菜,不出五分钟就把全部吃食一扫而空,只留下不大的一截腊肠。这一小截是由茨威布希留下来,准备喝过酒以后吃的。

喝下去的白酒顿时对阿尔土尔起作用了。他脸色发红,神采焕发。他的眼睛像被捉住的老鼠似的东张西望,炯炯有光。他坐在地上,伸直两腿,把拳头枕在脑后,不住微笑。白酒对茨威布希却没发生什么影响。他的头脑仍旧跟先前一样。对伊尔卡,白酒起了令人消沉的作用。她独自坐在一旁,双手托住头,沉思不语。

“喝呀,老头子!”阿尔土尔劝道,“与其清醒着而烦闷无聊,不如喝醉酒而兴高采烈的好。上等白酒就是我们的救星。……缺了它,人就完了!我们来为世上有酒而干杯吧!是什么缘故我把你的牙齿打掉的?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记得的。……当时您已经有几分酒意,要求我张开嘴接住您扔过来的台球。我没有表示我愿意执行您的命令,您就采取严厉措施了。……”

“畜生!”阿尔土尔嘟哝说。……

“这是说谁?”

“你听着,美人儿!”冯·扎依尼茨忽然对伊尔卡说,“我觉得你非常像我小时候爱上的一个姑娘。其实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姑娘,她并不存在,可是每天傍晚我的奶妈都对我讲起她。在我的想象中,她完全跟你一样。照我奶妈的说法,姑娘住在一个王国,一个国家里,住在一朵大郁金香当中。她坐在花蕊上,从郁金香的花瓣当中向外张望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她的工作多种多样。她照料花卉,她把露水装在瓶子里,供洗澡和解渴用,她唱歌。这个姑娘,我忘了对你说,论身材却至多只有你的小手指那么大。她只吃蜂采来的蜜。她身上穿着罂粟花的深红色花瓣。她的专长是治病。她会念咒治牙痛,包扎伤口,调制药水,等等。有一只蚱蜢,同蜘蛛格斗,断了一条腿,她就给它动手术,真是手法纯熟,医道精通,就连比尔罗特比尔罗特(1829—1895),德国外科医生。——俄文本编者注见了也会不胜羡慕。她一面从事医疗工作,一面也不嫌弃其他的手艺。她给贫苦的昆虫做衣服,给金甲虫修补侍从制服,给瓢虫缝制无袖短衣。昆虫们把她当作亲娘一样地敬重,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是啊!她为那些穷得要饭的软虫倾家荡产,它们从四面八方爬到她这儿来要求施舍。她对昆虫们谆谆教诲,把嗓子都说哑了。她的讲话称得起是演说艺术的顶峰。据可靠的消息来源说,有十只雄蜂听过她的讲话《论懒惰》后,感到良心负疚而放声痛哭,从此开始采蜜了。她给蝴蝶找婆家,还送给她们极美的细纱连衣裙做嫁妆。她给蟋蟀娶妻成家,极其严厉地叮嘱他们不要在夜间吱吱地叫,以免惊搅他们的妻子。……她真是名副其实的母亲啊!有一次,毒蜘蛛到姑娘跟前来,要求她给它念咒治牙痛。姑娘就给它念咒,蜘蛛脸上的龈脓肿顿时消了。‘很好,’蜘蛛说,‘谢谢。我日后给你送点苍蝇酱来做你工作的报酬。……你听我说,我现在灵机一动,生出一个天才的想法!你嫁给我吧!啊?肯嫁吗?’姑娘笑起来,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蜘蛛的妻子。‘我不爱你,’蜘蛛说,‘我并没看中你,不过你给那些昆虫治病,做衣服,讲课,我就要收他们的费。……我需要钱。你不肯吗?好吧!要是三天以后你不表示同意,我就用你治好的这些牙把你咬死!’蜘蛛对姑娘龇出可怕的牙来,然后回家去了。姑娘把蜘蛛的威胁告诉她所爱护的所有昆虫。昆虫从四面八方飞来,或者爬到她身边来,把她团团围住,布成防御阵地。‘我们宁死也不把你交出去!’它们喊道。蜘蛛来了。‘你同意吗?’它问姑娘说。‘我不同意。你不要惹事,蜘蛛!你瞧,我有多少保卫我的战士!’蜘蛛瞧了瞧,可是它看见的不是什么战士,而是一伙吓得脸色苍白、周身发抖的胆小鬼。它就高声大笑,当着整个昆虫世界的面龇出可恶的毒牙来,把可怜的姑娘咬死了。它害死姑娘以后,心平气和地回家去了。蜜蜂用蜡做成棺材,把姑娘盛殓起来。……蚂蚁们纷纷挖坟。蚊子们来送殡,唱得好听,吹着小号。金甲虫在墓旁发表演说。……一句话,葬礼进行得很体面。丧宴办得更阔绰。所有的昆虫大吃大喝,肚子都胀痛了。丧宴结束以后,昆虫们睡了一大觉,醒来以后委托百足虫去募捐,供建立纪念碑用,然后就分头走散,回家去了。……”

“结局怎样呢?”茨威布希问。

“你还要怎样呢?”男爵问,“你希望把蜘蛛关进监狱里去吗?别痴心妄想了!我的奶妈倒是绝妙的教师。她就是对我讲童话也不说谎。在她的童话里,美德并没有胜利。直到现在蜘蛛还坐在洞里吃它的苍蝇酱呢。那些卑贱的昆虫,有的得了病,有的穿着破衣烂衫,大概常常想起丰盛可口的丧宴而不大想起姑娘了。祝你升天堂吧,奶妈!你非常了解大自然!我们喝吧,老头子!嗯,怎么样,伊尔卡?你喜欢我的童话吗?不知什么缘故,你让我猛然联想到那个姑娘。……莫非你也会给毒蜘蛛吃掉?哈哈哈!……这很可能啊。……要是能吃的话,它为什么不吃呢?反正有牙,那就吃吧。……可是你没有听我讲话,伊尔卡!瞧你脸上的神情,倒好像这儿没有我们两个人似的!”

伊尔卡打了个冷战,用恳求和疑问的眼光瞧着阿尔土尔。

“我没法忘掉她!”她低声说。

“你还在想那件事?你得逆来顺受啊,孩子!那个混账法官的劝告仍然完全有效。你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了。你就给你父亲买点醋酸盐稀溶液,你自己呢,变成伯爵夫人吧。……”

“您老是说笑话!我的上帝!做伯爵夫人。……难道这可能吗?”

“要是你能嫁给一个伯爵,那就可能;要是你办不到,那就不可能。不过你未必办得到。……是啊,要是在你这张小脸之外再添上点可鄙的金属,嗯,那就毫无问题了。见鬼,我也会跟你结婚呢。你愿意嫁给我吗,伊尔卡?”

“嫁给您这个男爵?我肯嫁。……就连男爵我也肯嫁。……”

“我也是伯爵呢。……哈哈哈。……我要不要索性把这件事弄假成真?等我想想看,等我想想看。……这样一来,倒会叫人大吃一惊呢!”

男爵沉思片刻。

“不……”他说,“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犯不上。我爱郁金香里的姑娘,可是,唉!我的婚姻至少得给我带来一百万法郎才成。”

“图财而结婚,那可不体面啊,博士!”茨威布希说,白酒对他已经开始起作用,“图财而结婚,博士,是被人看作下流行径的。”

“有什么办法呢?我决心干下流事了。无论如何我也要一百万。要是我有一百万在手里……可是,不应该让你们知道这些。那我就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那您连老太婆都肯娶?……”

“哪怕是魔鬼我都肯娶。……只要有一百万,我什么都干!一百万无异于一根杠杆,我可以用来把地狱以及地狱里的魔鬼和大火翻个身。我所说的不是死后才去的那个地狱,而是我现在所处的这个地狱。要是我不干这件下流事,就会让别人有可能干出千百种下流事来。郁金香里的姑娘,”阿尔土尔转过身去对伊尔卡说,“为什么你没有一百万呢?要是你有一百万,我就有漂亮的妻子,你也就成了伯爵夫人,实现了法官出的主意了。……”

“您老是说笑话!”伊尔卡叹道。

“我根本就不是说笑话。……你想法弄到一百万吧,试一试!我一定叫你当上男爵夫人!你想法去弄到一百万吧!”

“我们要不要再喝点酒,博士?”茨威布希提议道,“您的话里已经开始搀进幻想的成分了。……去他的吧,幻想!难道我们配谈一百万吗?要我把自己的脑袋吃下肚去,也比见到一百万容易得多呢。……我们不要再谈钱了!谈来谈去,就要生出贪财心了。……”

“住嘴吧,劳驾!既然没事可做,那又何尝不可以梦想一下?我跟你再说一遍,老家伙,要是你有一百万,我就要抢走你的女儿,把她送进一朵郁金香里去。……我醉了吗?好得很!真的,我喜欢她!你瞧,她的小鼻子多么好看!嘿,见鬼!伊尔卡,你想法弄到一百万吧!”

“怎样才能弄到一百万呢?”伊尔卡问。

“啊,你真纯朴!神圣的单纯啊原文为拉丁语。怎样才能弄到一百万?那是可以用各式各样的办法弄到的。有费事的办法,也有省事的办法。……费事的办法就是不断劳动,就是自由的智力劳动,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夜里不睡觉,肚子吃不饱,身体得了病。用这样的办法,人只有到老年才能把一百万弄到手,那时候却又犯不上嫁人了。你是个女人,没有足够的智力,又要嫁人,因此这个办法对你不合适。第二个办法实际上倒省事,不过后果有时候却严重,关键是必须忘掉一种妨碍一切的东西——良心。那就是去偷,去抢。你越聪明,越无所顾忌,就会越早变成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偷和抢不一定非在大路上干不可。坐在自己的私室里也可以偷东西和勒死人。这个办法我不打算向你推荐。要是你不够聪明,那可要造成自取灭亡的后果。第三个办法就是得到一笔遗产。……第四个办法是什么呢?第四个办法是女人最常用,而且男人也并非永远不屑为之的,那就是善于利用自己的肉体。一个人的肉体越好,离一百万也就越近。这个办法对你最适用,伊尔卡!”

“最不适用!”茨威布希说,“这办法不行!我们不谈它吧,男爵!这种泼辣的办法有伤风败俗的味道,而伊尔卡……”

“她还年轻,对不对?没关系,让她知道好了!这既是她该提防的事,那又何必瞒着她?那么,我就接着讲下去。……你,伊尔卡,要善于把自己装束得风雅,到适当的时候就从连衣裙底下露出你那双好看的小脚,要善于装模作样,卖弄风情。人家吻你一下,你就至少原文为拉丁语。要收一千法郎。……照你目前这种情形,人家不见得肯给你很多钱,不过要是你坐在剧院的包厢里或者马车里,那就……”

“好,好……够了!”茨威布希嘟哝说,“上帝才知道您给这丫头的脑子里灌了些什么东西!我们不谈这些!我求求您,博士!我想换个题目谈谈。……哦。……听说您上个星期改信新教了,这话当真吗?”

“这是真的。……最后一个办法最省事,而且也不见得最不像样子。伊尔卡,你要学点上流社会的风度,学会他们怎样谈吐应付,那么请你相信我的见识,你就会弄到一百万。用这个办法的人太多了。八个女人倒有七个用这种办法,要是她们生得好看,在市场上卖得出价钱的话。你七八年前遇上我,我一定会花钱买下你。……你这个漂亮的小坏包。”

“别说了,男爵,看在上帝面上别说了!”茨威布希说,“我们不要让舌头由着性儿胡说!”茨威布希担忧地看他的女儿:伊尔卡正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听男爵讲话,显然他那些话的内容和形式一点也没使她感到难为情。

“我明白了,”她说,“不过,难道您能跟卖身的女人结婚吗?”

“能。话说回来,我贪图陪嫁钱而结婚,这也是卖身啊!如此等等。……我对你提个要求,伊尔卡。……”

男爵欠起身子,从他坎肩的口袋里取出一枚金币。

“你收下这点钱,我亲爱的,一到城里就照张相片。明白吗?你把相片寄给我……喏,照这个地址寄来。……”

男爵把金币和写着地址的名片交给伊尔卡。

“我想常常看到郁金香里的姑娘。……我想把照片经常放在贴身衣袋里。……你会寄来吗?”

“会的。”

“那才好。现在,朋友们,再见原文为法语。!我想睡觉了。”

男爵在草地上躺下,把猎物袋枕在头底下。

“再见。我认识你们很高兴。我要等那张照片,而且,要是你能弄到一百万的话,我就跟你结婚。……”

茨威布希站起来,鞠躬。

“我向您道谢,男爵,”他说,“您请我们吃饱喝足,那么您允许我们演奏一下来报答您吗?在我们这种乏味的音乐声中睡觉,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那就劳驾!”

茨威布希调好小提琴的音,由伊尔卡的竖琴伴奏,开始演奏《薄伽丘》德国作曲家祖佩(1820—1895)所编的小歌剧。——俄文本编者注当中的一段。男爵点一下头表示满意,闭上眼睛。……等到两个乐师演奏完毕,想从他身旁走开,他却睁开眼睛,把模糊的目光停在伊尔卡身上。

“哦……哦。……我明白过来了,”他喃喃地说,“伊尔卡,是你吧?拿去,留着做个纪念吧!”

男爵从表链上解下一个圆形饰章来,递给伊尔卡,然后一头倒在猎物袋上,马上睡熟,就像给人打死了似的。

等到冯·扎依尼茨醒过来,已经是傍晚时分。树梢以及高坡上小城里的砖房,都浸沉在夕阳的金色晚霞里。金色晚霞微微添上点深红色,像锦缎似的铺在天空中,从太阳那儿一直伸展到东方,遮蔽整整三分之一天空。……太阳旁边和太阳上面,连一点浮云也没有,这就可靠地预告着今晚天气晴朗。树林后边,远远地传来回家的牧人的芦笛声。他吹着简单的小曲,没有曲名。他信口吹着,乐声杂乱无章,然而每天傍晚,不论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树林,还是黑麦、羽茅草、河流……都是在这种朴素无华的音乐声中沉入酣畅的睡乡的。

阿尔土尔在身旁草地上看见两个倒着的酒瓶和纸包所剩下的一方报纸。那个年老的胖子和俊俏的金发少女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回想他们,回想他同他们的谈话,不由得微微一笑。等到他瞧一下胸口,看见纽扣上别着一小块纸,他甚至笑出声来了。那小块纸上用铅笔写着:“亲爱的男爵!您是头一个把我们当人看待的人。在见到您以前,平等待人的态度我们只是听人说说罢了。……您是第一个今后我不致带着沉痛的心情而会带着欢欣的心情回想的人。您的关切深深地打动我们的心。再见吧!求上帝赐给您幸福!相片我自当寄上。您的仆人伊尔卡。”

“信上的话连一个语法错误也没有!”冯·扎依尼茨把这封用可爱的女人笔迹写成的信读了两遍,说道,“这真惊人!伊尔卡了不起!”

男爵从笔记本里取出一支锡套铅笔,写道:“六月十三日收到郁金香里的姑娘来信一封。”他把这封信叠好,藏在笔记本的夹袋里。

“该走了!到吃饭的时候了!”男爵把枪挎在肩上,穿过树林,往小城那边走去。太阳本来暂时给小城镀上一层金,这时候那层金光正开始消退。

他得顺着狭长的、铺着碎石子的林间小路走。小路差不多一直伸展到小城那儿。它半中腰被一条铁路切断。铁道的路基和林间小路形成十字路口,守林人布拉乌赫尔的房子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

阿尔土尔走到十字路口,转过弯去,脱掉帽子,鞠躬,原来布拉乌赫尔年老的妻子正坐在小房的露台上缝桌布。她很小的头上戴着大包发帽,扎着极大的花结,包发帽下面露出一副年代久远、祖辈传下来的眼镜。眼镜架在她那扁扁的长鼻子上,使得鼻子看去像是大脚趾。……她看到阿尔土尔鞠躬,就用欢畅的笑容回报他。

“您好,玛尔达太太!”男爵说,“有我的信吗?”

“有,可是只有一封。信上有纹章,男爵。……”

“是彼尔采尔的笔迹吧?”

“对了。……”

“那么您,玛尔达,就把它扔在炉子里好了。我知道它的内容。那个犹太人必是在我姐姐指使下骂我不该改信新教。……我不用看信就知道。您丈夫健康吗?我想,阿玛丽雅小姐也挺健康吧?”

“谢谢您。……那我只好烧掉第六封信了。……这个工作可不大愉快呢,因为谁都知道写那些信要费力气,动感情。……您的心肠多么硬啊!现在您到哪儿去?”

“去吃饭……随便找个地方。……”

“随便到哪个人家里去吗?”

“是啊。……”

老太婆叹口气,摇摇头。

“要不是我的布拉乌赫尔那么小心,”她说,“我就留您吃饭了。每次我们家里来了贵人老爷,我丈夫就急得扯头发。福烈赫捷尔扎克将军常到我们家里来,不过他究竟是老头子,用不着怕他。……我的布拉乌赫尔也不怕他。……我丈夫却怕您。您在我们家里吃饭,邻居们就会说您是来对我们女儿献殷勤的,上帝知道他们什么话说不出口。要知道,贵人老爷是不会为结婚才来的,谁都知道他们安着什么心。……得,布拉乌赫尔就害怕了。至于福烈赫捷尔扎克将军,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您不用担心,玛尔达!我会到别处去吃饭。”

“不过说实话,今天我们家的饭菜也太差。如今这年月仆人都不会干活,一点办法也没有!”

“再见,玛尔达!问候您家里的人!”

“再见,男爵!”

男爵鞠躬,往林间小路走去。傍晚幽暗的阴影已经在地面上铺开。树林里的空气变得新鲜了。阿尔土尔身后有一列火车轰隆轰隆地开过来,那是傍晚奔赴别墅地带的火车,把城里人送到野外和树林里去。……傍晚的昏暗在树林里比在野外来得早些。这时候田野上却还可以穿针引线。……等到那列别墅火车的轰隆声归于沉寂,扎依尼茨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他回头一看,就停住脚:原来有个女人骑着黑色的骏马往他这边跑过来。她从他身旁疾驰而过,瞟一眼阿尔土尔,在几俄丈以外勒住马。

“是冯·扎依尼茨吗?”骑马的女人大声问道。

“就是我。……”

阿尔土尔走到骑马的女人跟前,点一下头。树林里已经黑下来,然而还不至于黑到看不清骑马的女人生得多么美。她周身上下显出真正贵妇的尊严气派。

要是茨威布希和伊尔卡都在此地,他们就会认出骑马的女人正是我们在这篇小说第一章里同茨威布希一起称之为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娘家姓盖依连希特拉尔)的那个女人。她手里正好拿着今天中午把茨威布希的嘴抽出血来的那根鞭子。

“我头一眼就认出您来了,”她说,对阿尔土尔伸出一只手来,“您有点变样了。……不过……能不能跟您谈一谈呢?您写给我的最后那封信里,充满了憎恨、愤怒和极其尖刻的轻蔑。……您现在还像以前那样恨我吗?”

男爵握了握她那只美丽的手,微微一笑。

“我的信,”他说,“可以说是犯罪,不过事隔多年,您不妨原谅我了。那是四年前写的。在那封信里,我恨您贪财,当时贪财心不容许您嫁给一个为您所爱而又爱您的、然而已经破产的人。现在呢,我却丝毫也不会恼您的贪财心了。三个钟头以前我自己就谈起过我要为钱结婚。……我所以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而没有把自己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也只是因为我有了生活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为一百万而结婚。……”

“原来是这样!那么,最近这四年当中您的信念起了很大变化呢。不过我很高兴……这样出乎意外地遇见您!我很愉快,男爵,真的,很愉快!至少应当为重逢而谢天谢地!”

“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竟然会在这一带遇见您。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我……难道您不知道?我就是这儿的住户啊。……而且已经很久了。……”

“您,男爵小姐?您是怎么搬来的?”

“我现在已经不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而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两年前我嫁给您的邻居戈尔达乌根伯爵了。……”

“我没听说。……这可是了不得的新闻!您嫁给伯爵了。……我不认识他。……他漂亮吗?”

“不。”

“这就奇怪了。……据我对您的了解,您最喜欢漂亮的男人。从前您爱上我,据说就是因为我漂亮得出奇。那么他年轻,阔绰吗?”

“他将近四十岁。……他很阔绰。……”

“不消说,您很幸福吧?”

“一点也不幸福。我也是为一百万出嫁的。两年来的经验却告诉我说,我犯了绝大的错误。幸福不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取决于一百万。……现在我一心想的是怎样找出办法来躲开一百万才好!”

伯爵夫人笑起来,目光停在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上,呆望一阵。她沉默片刻,笑着继续说:

“这样看来,现在我和您扮演过的角色颠倒过来了,男爵。我现在痛恨我以前喜爱的东西,您呢,恰好相反。……话说回来,在这个乏味的世界上,情况的变化多么古怪啊!”

“您是为幸福而想躲开一百万,不过我追求一百万却不是要做幸福的人。……您要知道,目标是各不相同的。……”

“您一点也不知道我的新生活吗?”

“一点也不知道。……”

“这样看来,闲话还不算流传得太厉害。……我正打算跟我的丈夫离婚呢。……”

“这倒是个痛快的主意。……那么,您如今住在他那儿吗?”

“嗯,是啊。……说来有点古怪,这是实在的。……不过,我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言飞语,决定一直等到我们的破裂盖上官府的火漆印,我们再分手。……等到我在法律上正式得到自由,我就离开此地。……可是您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我遇见老相识和老……朋友,高兴得很,就顾不得羞耻,只想把我的事,不管是秘密也好,不是秘密也好,统统倾吐出来。……我们还是来谈一谈您的情况吧。……您生活得怎么样?”

“就像您看见的这样。我就这样对付着过。……”

“您已经把科学丢开了?完全丢开了吗?”

“丢开了,而且大概完全丢开了。……”

“您那学者的良心能不在乎吗?”

“哦。……科学由于失去我而受到的损失,不会比零大多少。……这损失不算大。……”

伯爵夫人耸耸肩膀,摇头。

“您,扎依尼茨,辩白起来像个小学生,”她说,“不会比零大多少。……年轻的学者当前没有什么成就,然而他们是有前途的。谁知道呢,倘使您继续做您的学术工作,说不定您对科学的贡献就会比零大一千倍!”

“您表达得不正确,”冯·扎依尼茨笑起来,“零乘零,乘上一千次也还是零。”

“您彻底破产了吗?”伯爵夫人好像没听见冯·扎依尼茨的话似的,问道。

“彻底破产了。您身边带有钱吗?”

“有一点点。干什么?”

“您都给我吧。”

伯爵夫人很快地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钱包,递给阿尔土尔。阿尔土尔把钱倒在手心里,然后把钱包还给伯爵夫人。

“谢谢,”他说,“这钱算是我借的。我婚后第二天就还给您。您感到惊讶?您眼睛里露出多么惊讶的神色啊!我不但向您要钱,借钱,甚至还惋惜您钱包里的钱太少呢。”

伯爵夫人瞧着他的眼睛,心里暗想:“他在说假话。”

“我一点也没感到惊讶,”她说,“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向自己的朋友借一点点钱,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什么可惊讶的呢?这是生活里的小事,平常得很。……”

“可是谁对您说过,您是我的朋友呢?”

“您真奇怪。……再见吧!跟您谈话是困难的。”

伯爵夫人点一下头,扬起马鞭,在林间小路上疾驰而去。

她骑着马走完林间小路,来到旷野上,天色已经黑了。……城市和山峦还看得见,然而轮廓已经不清楚。来往的行人和马匹的形影也极其模糊。灯火已经在一些地方点亮。伯爵夫人在一个用芦苇和麦秸搭成的草棚旁边停住马,这棚子就在戈尔达乌根家的菜园子里。戈尔达乌根家从无法追忆的时代起就租下城区的一块地做他家的菜园。他们租下那块地是出于虚荣心。“在我的土地周围,外人的土地越少,”从前戈尔达乌根家的一个成员说,“我也就越有理由昂首阔步。”

菜园工人和他儿子在草棚旁边站着。他们看见伯爵夫人骑着马跑到他们这边来,就脱掉帽子。

“你们好,老福利茨和小福利茨!”伯爵夫人对菜园工人和他儿子说,“我在这儿见到你们很高兴。要是日后有人告诉我,说你们不大尽责,我就有理由不相信这种话了。”

“我们素来守在这儿尽我们的职责,”老福利茨说,把身体挺得笔直,“我们一步也不离开菜园。不过,太太,要是总管先生或者他的奴才不知什么缘故看不上我这副嘴脸,那他们就会把我赶走而事先并不报告太太。我们都是小人物,未必会有人为我们去惊动太太。……”

“你这样想吗,福利茨?不,你大大地错了。……我认识我们所有的仆人,而且你要相信,我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被辞退了。比方说,我就知道老福利茨是规矩的仆人,我也知道小福利茨是懒汉,去年冬天偷过教士的手套和手杖。……我什么都知道。”

“您知道有人偷了穷教士的手套和手杖,可就是不知道……”

老福利茨停住口,冷笑一下。

“不知道什么?”伯爵夫人问。

“太太就不知道三个星期以前,伯爵老爷的侍从的狗咬过我女儿和老婆。尽管全村的人议论纷纷,弄得这件事传扬开去,可就是太太您不知道。侍从的狗看不惯寒酸的装束,见到每个农家打扮的人总是张口就咬。侍从先生就从中取乐。可不是!狗把女人咬得倒在地下,撕破她的衣服,弄得她……赤身露体,太太。……侍从先生最喜欢娘们家身上的肉!”

“好,好。……哦,那你要怎么样?……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的老婆病倒了,我的女儿羞得不好意思上街,因为,多承那些狗帮忙,男人都见过她光着身子了。”

“好,好。……我要去查查明白。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们。你们今天看见两个卖艺的从这条路走到城里去吗?一个是胖胖的老头子,一个是带着竖琴的年轻姑娘。他们走过这个地方吗?”

“没看见,太太!”老福利茨说,“他们也许已经走过去了,可也许没走过去。从这条路上走过去的各式各样的人多得很。谁也不能全看见他们,全记住他们。……”

伯爵夫人沉思不语,眼睛盯住黑暗的远方。

“那不是他们吗?”她问,举起马鞭指着远处两个黑糊糊的人影。

“那是两个男人。”小福利茨说。

“他们很可能留在村子里过夜了,”伯爵夫人说,“既是这样,明天他们才会路过此地。……要是你们见到他们,就立刻打发他们来见我。”

“是,”老福利茨说,“一个胖胖的老头子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明白了。可是您找他们干什么,太太?多半他们偷了东西吧?”

“为什么一定是偷了东西呢?”

“事情是这样,太太,在戈尔达乌根伯爵的领地上大家只关心一件事,就是找贼。这成了风气。在戈尔达乌根伯爵的领地上,只有管事才偷东西,结果却把所有的人都当成贼了。”

“原来这样!嗯……明天你可以另找工作了。希望明天在伯爵的领地上再也没有福利茨家的人!”

说完这话,伯爵夫人就拨转马头,跑回林间小路上去。

“她多么美!”小福利茨说,“多么漂亮!”

“是啊,很美!”老福利茨说,“不过这跟我们什么相干?”

“漂亮透了!我凭真正的上帝向你起誓,爸爸,偷教士手套和手杖的不是我!我从来也没做过贼!要是我对你说谎,那就叫我马上瞎了眼睛。人家平白无故造我的谣。……她却相信这种谣言!那些下贱的家伙!”

小福利茨沉默一会儿,继续说:

“不过,也别让那些下贱的家伙白造谣言!别让他们白白讪笑我们。……我真要去偷东西。刚才她跟你说话,我瞅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就心里赌咒说:我一定去偷。……我真要去偷!我要到戈尔达乌根伯爵家去偷管家们没一个敢偷的东西。我说话算数。”

小福利茨坐下来,沉思。一些新奇的、极其美妙的、不是农民常有的、巴尔扎克式的幻想,抓住了他的头脑和心灵。他那青春的、炽燃的想象力,不消几分钟就建成一座宏伟绝伦的空中楼阁。……有些想法,一个钟头以前他还认为荒诞不经,难于实现,犹如幼稚的童话,立刻会被他从头脑里赶走,可是现在却突然变成他殷切希望无论如何也要加以解决的任务了。空中楼阁要求一下子变成较为牢靠的东西了。……

等到小福利茨被他那些燃烧的幻想弄得晕头转向,他就跳起来,用手指头揉揉眼睛,哈哈大笑,对他父亲嚷道:

“我一定去偷!到那时候再让他们来搜吧!”

伯爵夫人骑着马回家去。在路上,她迎面遇见冯·扎依尼茨男爵,他仍然在找地方吃饭。

“我看,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吧?”伯爵夫人对他叫道。

“要是您乐意的话,那就是肯定的。”

“我们会找到我们谈得来的事情。目前我心里烦闷得很,您就成了我求之不得的人了。我灵机一动,想出个小小的主意。下星期四就是您的生日,您愿意跟我一块儿庆祝您的生日吗?您看,我对您的事记得多么清楚?我甚至没忘记您的生日呢。……您愿意吗?”

“遵命。……”

“我们得约定一个碰头的地点。……这么办好了。……您认得那个立着‘铜鹿’的地方吧?”

“认得。”

“在那儿谁也不会来搅扰我们回忆往事。傍晚七点钟在那儿相见。”

“我带酒去。”

“很好。再见!顺便提一句,男爵。我们以后用法国话谈天好了。我没忘记您不喜欢德国话。关于‘骗子’和聪明人,您得想一想。再见!”

伯爵夫人扬鞭打马,过一分钟就在越来越黑的树林里消失了。

当初,捷莉扎·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原是阿尔土尔心目中“纯洁的仙女”,阿尔土尔经历过那段可憎的巴黎生活后,他的眼睛和感情最初就萦绕在这个仙女身上。阿尔土尔把花天酒地的生活一变而为刻苦用功,不仅仅是因为他尊重科学,男爵小姐也出了很大的力才促成这个转变。缺了她,他就不会完全改过自新。

阿尔土尔从巴黎到达维也纳后,开始过隐士般的生活。在孤独的生活中,他渴望刻苦用功会使他得到安慰,他诅咒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人,然而后来,他却违背自己的心愿,常常思念……巴黎的妓女了。要不是阿尔土尔在到达维也纳以后不久就成了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家的常客,那么他这种孤独生活究竟会怎样结束,就不得而知了。阿尔土尔住在维也纳那段时期,盖依连希特拉尔府是任何一个愿意去的人都可以登门拜访的。认真说来,他们自己并没邀请什么人。到他们家去的都是些喜欢在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只要大门不关上,就不请自来了。

最近这些年,这家人使人联想到一种笃信宗教的人:他们知道自己死期临近,就把一切置之脑后,索性沉湎于酒色,哪怕过一天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好的。

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一家人已经精力衰竭,倾家荡产,想寻求得救之道而又找不到,预感到已经濒临绝境,就把一切都置之脑后,丧失了照管任何事情的任何能力。除了日益临近的可怕结局以外,一切都被忘却。不过,对日益临近的结局的恐怖,却被美酒、爱情、幻想顺利地掩盖过去。盖依连希特拉尔一家人还在幻想他们有可能得救。得救之道,他们认为,掌握在捷莉扎手中,因为她可以嫁给很富有的人,借出嫁来挽救她家的糟糕局面。不过就连这个希望也仅仅是幻想。捷莉扎跟她父亲争吵起来,赌咒说她嫁给富人以后,一个钱也不给她的亲属。

盖依连希特拉尔一家人索性横下心,开始吃他们还没吃完的东西。他们不是简单地吃,而是吃得非常用劲,得意扬扬,摆出铺张的排场,倒好像以前从没吃过东西似的。他们的家门自动打开,于是一大群半饥半饱、寻找残羹剩饭的食客蜂拥而来。那些食客,论身份,都是家道中落的贵族、作家、画家、演员、音乐家,装束考究,脸上富于表情,香气扑鼻,乐器上等,可就是饿着肚子。这些食客不久就在男爵府里流连忘返。盖依连希特拉尔家的人本来一天天穷困下去,急等着救星,现在突然间,却看见他们自己高踞在庇护文艺的财主地位上了。他们的房子里平添了许多舞台布景、图画、罕见的水彩画等装饰品。这个住宅每到傍晚就响起交响乐、夜曲、圆舞曲、波尔卡舞曲的声音。那些有音乐和朗诵的音乐文学晚会渐渐出了名,由于有名就更招来社会各阶层的大批客人。所有这些晚会和演出,捷莉扎一概参加。她相貌美丽,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出来的,穿一身黑衣服,在食客们的杂色人群中周旋,从一个艺术家跟前走到另一个艺术家跟前,用尽全力摆脱她心里那种恼人的烦闷。这一大群人在她心目中是新奇的。她开始对他们发生兴趣。她为了排遣烦闷,就着手研究他们。她定睛看着他们富于表情的脸,听他们讲话,自己也说话,阅读送到她手里来的文稿。她经过长期研究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们当中既有正人君子,也有骗子。这个结论是她的研究的唯一成果。她欠缺比较细致的分析能力,分不清正人君子和骗子。她引得某些人同她接近,然而就连在这部分人当中,固然有许多是有声望的人,却也有骗子。冯·扎依尼茨就是这批精选的人中的一个。

他是偶然走进盖依连希特拉尔的家门的。

有个从事写作的朋友,想让他看一看他写的喜剧在男爵家里舞台上如何演出,就硬把他拉去了。过后不久,他不限于观看演出和参加文艺晚会,连白天也开始去拜访盖依连希特拉尔家。捷莉扎每到傍晚就骑马出外,照例由马夫给她做伴,可是不久这种傍晚的闲游却开始由阿尔土尔作陪了。每天傍晚阿尔土尔总是津津有味地对她讲起这一天他做过些什么事,读过什么书,写过什么作品。他报告完毕,难免讲到他的幻想、希望、意图。捷莉扎听着他讲,她自己也讲。她能一连举出许多著名学者的姓名,不过那些姓名却都是……从阿尔土尔口里听来的。他们成了朋友。据说,从友谊到相爱,只要跨出一步就到了。阿尔土尔却没想谈恋爱。只要有个头脑聪明和朝气蓬勃的女人做伴,他就满足了。直到捷莉扎在一次傍晚的闲游中对他承认说她爱他,他才讲起爱情。……首先讲起爱情的是她。这样道破彼此相爱以后,随之而来的那些日子,就像人们常说的,是一生之中只有一回的。阿尔土尔在别的时候从没像他跟他所爱的女人一起度过的这些日子这样幸福过,对生活也从没这样满意过。然而这种幸福却没延续很久。它被捷莉扎破坏了。临到他要求他所爱的而且无疑地也爱着他的姑娘做他的妻子,做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和“博士夫人”,她却断然回绝了。

“我不能嫁给您,”她写信告诉他说,“您穷,我也穷。贫穷已经毒害我的上半生。莫非还要它来毒害我的下半生吗?您是男人,而男人是不像女人那样理解贫穷的种种惨痛的。贫穷的女人是最不幸的人。……您,阿尔土尔,不该提起嫁娶。……您这样一来,就使我不得不解释清楚,这却不能不在我们目前的关系上留下痕迹。我们还是停止这种沉闷的解释,仍旧照先前那样生活下去吧。”

阿尔土尔把这封信撕得粉碎,写了回信,信上呼吁天上的响雷朝着捷莉扎兜头轰下来。他满腔怒火,给“天上的仙女”写了封极长的信,大骂“时代精神”和教育。……随后捷莉扎寄来些动人的信,为她的拒绝辩白,可是那些信却没拆看就给扔进火炉里去了。阿尔土尔痛恨捷莉扎,凡是使他想起她的东西,都在他眼里变得毫无价值。他憎恨一切摆足架子的、严厉的、傲慢的人,满心热爱一切卑微的、受尽欺凌的、穷苦的人。……

这就是阿尔土尔在走去吃饭的路上想起的一切。……他那篇论文《论时代精神》,如今在他看来显得可笑了,然而旧日的憎恨却仍然在他的胸中起伏。他还没能同这种憎恨分手。

阿尔土尔到星期四他生日那天,想起应许过捷莉扎同她一起吃饭,就动身到“铜鹿”去。所谓“铜鹿”,是一块小小的林中空地,从前有个国王在那儿打死过一头生着铜色毛皮的鹿。另外又有人说,古时候那儿立着一尊“狩猎”塑像,是一头用铜铸成的鹿,用来代替狄安娜古罗马女神,狩猎的保护神。。据说,下令立这尊塑像的国王不近女色,见到古典的女人塑像总是心里憎恶。

阿尔土尔来到林中空地上,捷莉扎已经先到了。她正焦急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用鞭子抽掉一朵朵花。她的马拴在旁边一棵树上,在懒洋洋地吃草。

“您可真会招待您的客人!”伯爵夫人走上前去迎接阿尔土尔说,“您这个做主人的可真好!您在闲逛,而您的客人却已经等您一个多钟头了。……”

“我去买酒来着,”阿尔土尔分辩道,“我请您坐下!我和您已经不是头一次坐在草地上了。您记得过去的事吗?”

伯爵夫人和阿尔土尔在草地上坐下,开始回忆过去。……他们畅谈往事,可是既不涉及相爱,也不涉及决裂。……话题围绕着维也纳的生活、盖依连希特拉尔府、艺术家们、傍晚的闲游。……男爵一面说话,一面喝酒。伯爵夫人滴酒不尝。阿尔土尔喝完一瓶,有了几分酒意。他开始哈哈大笑,说俏皮话,甚至尖酸刻薄地挖苦人。

“您现在靠什么生活?”他除了讲别的话以外,顺便问一句。

“靠什么生活?嗯。……谁都知道我靠什么生活。……戈尔达乌根家又不穷。……”

“那么您是吃伯爵的,喝伯爵的?”

“我不明白:问这些干什么?!”

“可是我请求您,捷莉扎,回答我的话。您吃伯爵的,喝伯爵的吗?”

“嗯,对!”

“这就怪了。您受不了伯爵,可是同时又靠他的面包活着。……哈哈哈。……居然有这种事!见鬼,这算是什么原则?您那些聪明人认为我是骗子,那他们对您有什么看法呢?哈哈哈!”

乌云掠过伯爵夫人的脸。

“不要再喝了,男爵,”她厉声说道,“您已经喝醉,说起放肆的话来了。您知道,环境逼得我只好至今还住在戈尔达乌根家里。”

“什么环境?怕人家说坏话吗?这是陈词滥调!不过,劳驾,请您告诉我,伯爵夫人,你们离婚以后,伯爵答应每年一定给您多少钱?……”

“一个钱也不给。……”

“为什么您说假话?不过您也别生气。……我问这话是出于朋友的情分。您别扯那根鞭子。它又没什么过错。……哎呀!”

男爵举起拳头打自己的额头,站起来。

“对不起。……早先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什么事?”

男爵的眼睛忙个不停。那对眼睛从伯爵夫人的脸上移到鞭子上,再从鞭子上移到她的脸上。他烦躁地走来走去。

“早先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他喃喃地说,“款待过年老的胖子和我那郁金香里的姑娘的,原来就是您?”

伯爵夫人瞪大眼睛,耸了耸肩膀。

“郁金香里……胖子……您唠叨些什么呀,冯·扎依尼茨?您说起胡话来了。不要再喝酒了!”

“不应该打人,夫人!”

男爵脸色煞白,举起拳头捶胸口。

“不应该打人!您跟您那种贵族的派头统统见鬼去吧!听见了吗?”

伯爵夫人跳起来。她的眼睛睁大,由于气愤而闪闪发光。

“您别太放肆,男爵!”她说,“劳驾,把您那句骂鬼的话收回去!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我不收回!见鬼!莫非您还想不承认您那种下流行径吗?”

伯爵夫人的眼睛睁得越发大了。她不明白他的话。

“什么行径?我不承认什么?我不懂您的意思,男爵!”

“是谁在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院子里用这根鞭子打年老的小提琴手的脸的?是谁把他打得倒在这匹马的蹄子底下的?人家指名告诉我说那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干的,可是天下只有一个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的脸上泛起红晕,像火光那么鲜艳。红晕从鬓角开始,一直蔓延到绲着花边的领口那儿。伯爵夫人窘得不得了。她咳嗽起来。

“我不明白您的话,”她支吾道,“什么小提琴手?您在……唠叨些什么呀?您清醒一下吧,男爵!”

“算了吧!何必说假话呢?在从前那些岁月您就善于说假话,然而不是为这样的小事!您为什么打他?”

“打谁?您说的是谁?”

伯爵夫人的嗓音低下去,发抖。她的眼珠转个不停,好比被捉住的老鼠。她羞得什么似的。男爵又侧着身子斜倚在草地上,定睛瞧着她美丽的眼睛,醉醺醺地冷笑。他的嘴唇发颤,露出恶意的笑容。

“您为什么打他?您看见他的女儿哭得多伤心吗?”

“谁的女儿?您说清楚,男爵!”

“当然!您善于放任您那双白手和长舌头,可就是不善于看见人家的眼泪!她一直在哭。……那个俊俏的金发姑娘一直在哭。……她,这个弱小、穷苦的姑娘,没法替她的父亲向伯爵夫人报仇。我跟他们一块儿坐了三个钟头,她的手一连三个钟头蒙住眼睛,没放下来。……可怜的姑娘!她和她那张泪痕斑斑的、高尚的小脸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脑子。啊,这些残忍的、吃饱肚子的、没有挨过打的、从没受过欺侮的魔鬼!”

“您说清楚,男爵!是谁挨了我的打?”

“嗯,是啊!您以为我从您脸上就认不出吃了耗子的猫?不害臊!”

男爵站起来,伸出手去取那根鞭子。

“给我!”

伯爵夫人温顺地把鞭子递给他。

“不害臊!”他又说一遍,然后把鞭子盘在一起,用力折断成三截,往旁边一丢。

伯爵夫人简直心慌意乱。她羞羞答答,生平第一次听着无礼的话,涨红脸,不知道该把她的脸和手藏到哪儿去才能躲开男爵的法官般的眼睛,简直找不出话来说。这时候幸亏出了一件小事,这才使得她好歹躲开这种尴尬的处境。阿尔土尔正折断鞭子,不料从旁边,树木后面,响起脚步声。过一会儿,伯爵夫人看见了福利茨父子。他们从树木后面走出来,好奇地瞧着伯爵夫人和阿尔土尔,穿过林中空地走去。小福利茨走在前头,肩膀上搭着一根长的钓竿梢。老福利茨跟在他身后,费力地迈动两条腿,磨磨蹭蹭地走着。老福利茨右手提着一条拴在绳上的小梭鱼。

“福利茨先生,您为什么不戴手套啊?”伯爵夫人对小福利茨说。

小福利茨低下眼睛,然后斜起眼睛瞟一下伯爵夫人,动了动嘴唇。

“您的手杖在哪儿?为什么您不拿着手杖啊?”

小福利茨脸色变白,急匆匆往树林那边走去。到树林那边,他又回过头来看一眼,就走进树林,不见了。老福利茨跟着他慢慢走去,既没开口说话,也没看谁一眼。

“您要原谅我,”男爵等福利茨父子走进树林里去以后开口说,“我不打算侮辱您。……不过,我凭我的名誉起誓,您要不是女人,我就能替小提琴手报仇。……不害臊,捷莉扎!在那个姑娘面前,我都替您害羞呢!”

男爵站起来,戴上帽子。

“您是找不出话来辩白的。……这才好!何必说假话呢?您的辩白统统是谎话。”

“我还是不明白您的话,男爵!”伯爵夫人说。

“这是真心话?”

“对……真心话。……”

“嗯……再见!您那美丽的眼睛里满是虚伪!谢天谢地,您说谎话的时候总算还会脸红。”

阿尔土尔伸个懒腰,点一下头,就穿过林中空地,往小路走去。

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的额头上布满细纹。她苦苦地思索,要在她脑子里找出一句话来,可是找不到。……她一心想在阿尔土尔面前替她羞于承认的行为辩白。她思索着,咬着粉红色嘴唇,绞着手指头,这时候阿尔土尔却已经走进树林里去了。

“男爵!”捷莉扎喊道,“您等一等!”

伯爵夫人没听到回答,只听到阿尔土尔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了。

“男爵!”伯爵夫人又喊一声。她担心男爵走掉,嗓音发颤。他的脚步声却沉寂了。

伯爵夫人略微站一会儿,就在地上坐下,陷入沉思。她身旁倒着两个空酒瓶。第三个酒瓶斜立在草地上,眼看就要倒下去,里面还剩着一点酒。捷莉扎把酒瓶里的酒喝完,站起来,往马那边走去。

她骑上马走出林中空地,却在围绕林中空地的树木后面两三步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男人骑在马上。那匹马见到伯爵夫人,快活地嘶鸣起来。骑马的男人年纪在四十五岁上下,生得又高又瘦,脸色苍白,胡子稀稀拉拉。他骑着马追上伯爵夫人。

“等一下!”他低声说。凭这种衰弱的、不像男人的嗓音的音色,可以断定这种嗓音是从有病的胸膛里发出来的。“您等一下!我想跟您说几句话!只说几句话!”

伯爵夫人没回头看他。……

“您在做暗探吧?”她说,“您在偷看吧?”

“可是我爱你!我看不见你,就连一分钟也活不下去。我只说几句话!……”

伯爵夫人看一眼她的丈夫戈尔达乌根伯爵(骑马的男人就是他),放慢马的步子。

“大夫不许您骑马走得太快,”她说,“您就骑得慢点吧。……您有什么事?”

“我只要说几句话。”

“什么话?”

“他是谁?”

“冯·扎依尼茨男爵。”

“冯·扎依尼茨?是他?原来这个人就是冯·扎依尼茨?他就是您从前……爱过的那个人?”

“也许吧。……嗯,对了,就是他。那又怎么样?”

“嗯。……就连现在他也还挺漂亮呢。……为什么您允许他对您大嚷大叫?他有什么权利?”

伯爵沉默片刻,咳嗽一声,问道:

“也许您现在也还可能……爱他吧?旧情不是可以复燃吗?”

“把您的鞭子拿给我!”伯爵夫人说。她接过她丈夫的鞭子,用力拉紧缰绳,顺着林间小路疾驰而去。伯爵也用尽全力拉紧缰绳。马就跑起来,他却衰弱无力地在马鞍上摇晃。他的胯股使不上劲,他痛得皱起眉头,勒住马。马跑得慢下来。伯爵目送妻子走后,把头耷拉在胸脯上,沉思了。

过了三天光景,阿尔土尔在离守林人布拉乌赫尔小屋不远的地方遇见捷莉扎。这一次她不是骑着马遇见他。她穿着农家的连衣裙在散步。从外表看,这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刚做好的农家连衣裙,其实却比她那件黑绸骑马装贵得多。她脖子上没挂着五颜六色的梨形石榴石,却挂着些绿松石、绿闪石、珊瑚和珍珠。她两条胳膊上都戴着大镯子。连衣裙和维也纳式短上衣都是用贵重衣料做成的。

“男爵!”她见到阿尔土尔,叫道,“等一下!”

他走到她跟前,她就对他说:

“上一回您说过那些话,后来又不辞而别,您记得吗?这弄得我发生了疑问。我经过长久的思索后才弄明白您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您指的是我……用鞭子抽过那个老头子!是吗?”

“嗯,是啊。……这有什么疑问呢?”

“喏,是这样的!我现在才明白您说的是谁。……我用不着在您面前辩白,男爵,不过为了……为了满足我们双方的正义感……我打他是有正当理由的。由于他捣乱,我从马鞍上摔下来了。……我差点摔断腿。再者……他居然笑。……”

阿尔土尔瞅着伯爵夫人的脸,快活地笑起来。

“别说假话,夫人!”他说,“我们何必互相说些假话呢?我不需要您的辩白。……再说,辩白又有什么用?我这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您这双漂亮的小脚,这在我就完全满足了。……您这双小脚漂亮得不能再漂亮了,我们去散散步吧。我请您原谅我在‘铜鹿’那边对您唐突无礼。当时我喝醉了。……”

阿尔土尔和捷莉扎散步很久。他们谈些极普通的事,说许多玩笑话,笑了很久。……关于卖艺的老人和他女儿,聪明人和“骗子”,根本就没提到。男爵连一句挖苦话也没说。……他很亲切,就像过去那些岁月,在维也纳,在盖依连希特拉尔家里一样。临到他把捷莉扎送到离布拉乌赫尔的小屋不远的地方,来到她那辆双轮轻便马车跟前,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您肯教我放枪吗?”捷莉扎坐上马车,问道。

“随您的高兴。……”

“那就麻烦您了,男爵。我闷得慌。哪怕您略微减少一点我的烦闷,也是为我做了一件大恩大德的事。……这是真心话。我们来互相帮助吧。”

捷莉扎握一握阿尔土尔的手,坐着马车走了。

过了三天,他们又相会。半个月之后,他们就没有一天不见面了。男爵教捷莉扎放枪,捷莉扎每天傍晚来打猎,有的时候凌晨也来。他们的关系变得极不明确。冯·扎依尼茨只要没喝酒,总是彬彬有礼,使得捷莉扎暗自吃惊。每逢他没喝酒,讲话就斯文,亲切,分明竭力避免生硬的字眼,亲切地微笑,客气地伸出大手同她握手,讲起话来不像“野人”,却像保护女人的真正骑士。一旦冯·扎依尼茨喝了酒,却变得极其粗鲁,冷嘲热讽,恶意地冷笑。……每逢他喝醉,捷莉扎就只好听他说些极其不堪入耳的话。他嘲笑她,骂她见鬼,说他看不起她,痛恨她。

“我之所以原谅您,冯·扎依尼茨,”捷莉扎有一次对他说,“那也只是因为您喝醉了。人们是照例不打躺着的人、疯子和醉汉的。……”

“啊啊啊……原来是这样!可是您要知道,”冯·扎依尼茨笑着回答说,“我只有喝醉了才对您说实话。我清醒的时候,却像卑鄙的法利赛人指伪君子。那样对待您。您不要相信我清醒时候说的话。”

“我们不应该见面。……”

“为什么不应该呢?自管见面好了!您烦闷,我也烦闷。……在争吵中,厮杀中,光阴过得比在和平的时候快。哈哈!命运干得好,它在我们之间放了一只黑猫,意谓“使我们老是不和”。叫我们不尊重彼此的美德。您不尊重我,是因为您认为我是骗子。我不尊重您,是因为我认为您不过是一团女性的漂亮的肉而已。哈哈!”

捷莉扎眼睛里射出两道电光,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这次谈话后,阿尔土尔有整整一个星期没见到她。到第八天他遇见她,向她道歉。

阿尔土尔屡次喝醉酒。捷莉扎不止一次受到他的侮辱而离开他。她临走总是对自己赌咒发誓说今后再也不跟他见面了,可是……

夏天过去,秋天来临。枯黄的树叶已经活完短暂的一生,纷纷从树上飘下来,落在潮湿寒冷的地面上。天开始下雨。秋天的淤泥比不得夏天的,它不会干,即使会干,也不是几个小时,而是要过几天和几个星期才能干透。……风刮起来了,使人想起冬天。树林遇到这种坏天气就变得乌黑,皱起眉头,不再招引人们到它的树荫下去乘凉了。

冯·扎依尼茨的羊毛短上衣换成呢面的短棉大衣。他的皮靴失去原有的光泽,粘满污泥。……潮湿的、寒冷的风吹得他苍白的脸上现出红晕。他和捷莉扎的关系还没凝成明确的形式。他们的谈话还没结束。……捷莉扎感到还没“把话讲完”,仍然跟先前一样常到树林里去。

他们得躲开树林里的寒冷、潮湿、淤泥。……命运赐给他们一个藏身之处。他们开始到戈尔达乌根伯爵的园子里,在早已无人过问、生满青苔和荨麻的小礼拜堂里见面。秋天每到黄昏,没有完工的圣徒福兰齐斯克像那对可怕的眼睛就会看见阿尔土尔和捷莉扎。在挂灯的微弱亮光下,他们坐在一条半朽的长凳上,促膝谈心。他照例喝醉酒,坐在那儿打呵欠,出口伤人。……她呢,脸色白得像大理石一样,高高地昂起头,已经听惯他的谈吐,很有耐性地听完他的话,自己也说出伤人的话来了。如果他没有喝醉,那么在小礼拜堂墙角里躲着的蜘蛛,就听见他讲以往有过的那种不算太远的幸福,还看见那幸福的女人。他像老人一样,喜欢讲往事。他的说话声里响着苍老的音调:他什么也不惋惜,光是回忆过去就满足了。她却充满力量、青春和愿望,惋惜过去,嗓音里响着希望。她仍然热烈地爱冯·扎依尼茨男爵。……

一个最多雨的秋日白昼,阿尔土尔走到布拉乌赫尔太太家里去避雨。布拉乌赫尔太太笑吟吟地交给他一个邮包。

他拆开邮包,笑起来,就像孩子得到新玩具一样。邮包里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这两样都是伊尔卡寄来的。男爵看一下照片,瞪大了眼睛。照片上是伊尔卡的像,然而不是他几个月以前所见过的伊尔卡,不,以前那个身穿寒伧的外衣、受了侮辱而热泪纵横的伊尔卡,如今在照片上连影子也没有了。就连当初那根用来束住她淡黄色头发的便宜丝带,现在也不见了。阿尔土尔在照片上看见一个年轻的贵妇,身上穿着华丽的时式连衣裙。她的头发由别人的熟练的手梳好,戴着草帽。帽子上插着花,从照片上看,花的价钱不便宜。她俊俏的小脸上的笑容高傲而目空一切,然而是做作的。……

“小傻瓜!”阿尔土尔吻了吻伊尔卡的肖像,笑着说,“你这小傻瓜!乌鸦披上孔雀毛了。你穿上阔绰的衣服,看起来像是胜利者!那就把这身衣服穿久点吧!到时候我们就会看见你要唱什么歌了!”

信是用他所熟识的笔迹写成的。

“亲爱的男爵!”伊尔卡写道,“现在我寄上照片一张,并且告诉您,我和我父亲茨威布希都活着,身体健康。我还要告诉您:我一定会弄到一百万。我很快就会弄到手。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等见了面,我会把我们的遭遇讲给您听。您多半已经把我忘了。我给您写这封信就是让您想起我,请您不要忘记您对我应许过的话。我很爱您。我在这儿见到许多男爵和伯爵,可是您比他们大家都好。我的爸爸问您好。请按下列地址来信(下面是很长的地名)。请您写信告诉我:我该不该存着指望?您的伊。”

男爵不住地笑,眼睛没离开照片。他向布拉乌赫尔太太要一张纸,写成如下一封信:“你好,伊尔卡。谢谢。我在等你和你的一百万。你不要做蠢事。希望你头脑聪明,身体健康。问候你那年老的、挨过一百次打的胖子,你该从你那一百万巨款里拨出两三个金币来,送给他去喝酒。你的未婚夫冯·扎依尼茨男爵。”

阿尔土尔把这封信交给布拉乌赫尔太太,托她交邮发出,然后靠着桌子坐下,开始用铅笔在照片上画一朵大郁金香。铅笔两头都削过,一头是红的,一头是蓝的。然而两种颜色在照片的珐琅质上都粘不住。尽管阿尔土尔坐在那儿,一直画到天黑,伊尔卡却仍然没能坐在郁金香里。

伊尔卡和她父亲遇到一件特别的事。……

他们同冯·扎依尼茨男爵相逢后过一星期,在一个极炎热的中午,坐在火车站的天棚底下。尽管天气极其闷热,车站的月台上却有许多人。消夏别墅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地主们、停在侧线上的列车的乘客们,都在月台上来来往往,挤满车站的各建筑物。停在侧线上的列车是军用车,军用车总要在车站上停留两三个钟头。头等客车的乘客候车室里满是喝酒的军官们。三等客车的乘客候车室里,军乐队的乐声震天价响,招得大批听众纷纷拥到车站上来。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坐在大磅秤的底座上,一边休息,一边观看来往的人:茨威布希看兵士喝啤酒,伊尔卡打量女人的服饰。有些喝醉酒的军官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不时瞟一眼伊尔卡。他们喜欢这个俊俏的姑娘。……起初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的是些低级军官,可是等到酒宴结束后,伊尔卡看见她近旁也有高级军官了。……那列火车离开车还差半个钟头,高级军官和低级军官凑在一起,用醉醺醺的目光打量她,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他们在说你,伊尔卡!”茨威布希说,“我们来给他们演奏一下吧。他们会给钱的。恰好那可恶的乐队停下来了。”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就站起来,调好他们的乐器,开始演奏。伊尔卡唱起来。军官们不住地微笑。……伊尔卡唱道,这个世界上谁也比不上奥地利军人那么漂亮和勇敢,他们不消一分钟就能征服全世界。

“好哇!妙极了!”军官们喃喃地说,“老头子,你别唱!你那副山羊嗓子反而碍事!妙极了!”

“好主意!”一个留着很长的白唇髭的军官叫起来,拍一下军帽,“我凭我的人格起誓,我想出一个好主意来了!”

他转过身去对着同伴们,开始小声地向他们讲话。……他那些同伴赞同地点头。留着白唇髭的军官取得同伴们的同意后,摇摇晃晃地走到伊尔卡跟前,拉住她晒黑的手,说:

“听我说,小鸟!我们打算带着你一块儿上火车。……一路上你给我们唱歌和弹琴。我们会给你很多钱作为报酬。同意吗?”军官没等她回答,就拉着她的手,把她领到同伴们跟前。

“是啊,是啊……”喝醉的军官们纷纷说,“我们会给很多钱。……嗯,是啊。……”

“你们坐车到哪儿去?”伊尔卡问。

“大概是到波斯尼亚去。……我们自己也不大清楚。”

“这不行!”茨威布希赔着笑脸说。……

可是军官们不理睬茨威布希。他们把笑吟吟的伊尔卡拉到一旁去,开始说服她,对她提出保证。……有个军官托起她的下巴。

茨威布希相信伊尔卡不会同意,就站在一旁,赔着笑脸。伊尔卡不会同意的!在这以前,凡是这一类的建议,她素来一口回绝。她是个重道德的姑娘。可是临到伊尔卡发出清脆的大笑声,走进头等客车的车厢,他大吃一惊,简直吓坏了。她走进车厢,在窗口对她父亲点一下头。……她父亲就跑到她的窗前去。

“我去了,爸爸!”她说,“你上车吧。……”

“你疯了!”脸色苍白的茨威布希说,迟疑不决,没有走进豪华的车厢。

“上来吧!”军官们对他说。

他一面鞠躬,一面发窘,走进车厢,开始劝阻伊尔卡。可是固执的姑娘横下心了。

“我想弄到一百万!”她对他低声说,“要是我弄不到一百万,我宁可死。”

“你这个疯子,一百万没拿到,名誉倒先坏了!你会坏掉名誉的!这种事不道德!……”

“你不用害怕,茨威布希爸爸。那些男人在我这儿除了听到音乐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我打定主意了。”

列车已经开动,可是老人仍然在劝她,求她,央告她。他甚至哭了一场。

“这就没意思了,爸爸!”她说着,走到军官们那边去。

她父亲脸色惨白,头上冒汗,手指和嘴唇发抖,远远地躲到车厢角落里,闭上眼睛,祷告上帝。伊尔卡兴高采烈,听军官们讲些俗不可耐的话,他认不出她就是温柔而且常常哭泣的伊尔卡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了。这个蠢丫头真是难于理解,像谜一样!

伊尔卡给领到车厢的一个单间里。他们给她和她父亲叫来丰盛的早餐,然而他们一口也没吃。列车在最近的城市停留两小时,一个军官坐上马车到城里商店去,给伊尔卡买来新的连衣裙、手镯、鞋。……

“为我们军团的女儿干杯!”军官们看到她穿着新装从单间里走出来,就齐声喊道,“好哇!”

军官们喝酒,要伊尔卡唱歌。她唱起来,一直唱到军团抵达边境。……

这是走进新天地的一步,愚蠢的伊尔卡希望由此得到一百万。这一步成功了。等到一个月后伊尔卡跟茨威布希一块儿从军团里逃出来,她身上穿的已经是一件花掉军官们一千五百法郎的连衣裙了。她跑进头等客车的车厢里,同五个年轻的姑娘、一个生着很大的鹰钩鼻的老太婆、一个有大块秃顶的日耳曼胖子待在一起。在路上,日耳曼人常拿出名片来送人,上面写着:“尤西弗·凯尔泰尔,的里雅斯特意大利的一个港口名。乐队和匈牙利合唱队的班主”。生着鹰钩鼻的老太婆是他的合伙经营者。

固执的姑娘又逃跑过一次,而这“次”是最后一次。

那是四月里一个暖和的夜晚。……十二点钟早已敲过,可是布兰沙尔太太的夏季剧场里,节目还没结束。……魔术师丘莉小姐在舞台上变戏法。……她从女人的半高腰皮靴里放出一群鸽子,随后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又拉出一件女人的很大的连衣裙。……她把连衣裙往地下一放,又往上一提,底下就钻出个小男孩来,穿着美菲斯托费尔德国作家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的服装。戏法都是老一套,不过作为“助兴节目”倒还可以看看。布兰沙尔太太的剧场所以表演节目,也不过是要使这家饭店保持剧院的名称而已。客人们多半在吃菜喝酒而不大看舞台。柱子后边和包厢里面都摆着小桌子。头一排客人背对舞台坐着,因为他们正举起长柄眼镜打量坐满整个第二排的妓女。所有的客人大半在走动而不是坐在位子上。……他们过于活跃,任凭别人怎样低声地嘘,也还是不能使他们哪怕安静一秒钟。……他们从池座走进饭店的大厅,从大厅走进花园里。……布兰沙尔太太保留舞台,还为了让客人们看一看“新人”。丘莉小姐演完魔术后,就该由“新人”唱歌。客人们等着魔术完场,已经各自占好座位。他们心情兴奋,由于无事可做而向女魔术师鼓掌。肥胖的布兰沙尔太太本人也坐在包厢里,面带笑容,手里摆弄着花束。她对那些在她身旁转来转去的“某些观众”口口声声说,他们所等待的“新人”简直美妙无比。……她的胖丈夫坐在她的对面原文为法语。看报,这时候就微微笑着,赞同地点头。

“哦,是啊!”他喃喃地说,“我们办这个合唱队花那么多钱,可不是白花的!要听,真有可听的;要看呢,也真有可看的。……”

“您听我说,”一个身体结实、头发花白的老爷对肥胖的布兰沙尔太太说,“为什么今天您的戏报里没有匈牙利歌曲呢?”

肥胖的布兰沙尔太太风骚地举起一根表示疑问的手指头,摇了摇。

“我知道,子爵,为什么您这样想听匈牙利歌曲,”她说,“您想看的那个人儿今天病了,不能唱了。……”

“可怜啊!”子爵叹道,“伊尔卡小姐得了什么病?”

布兰沙尔太太耸了耸肩膀。

“我不知道。……不过,我的伊尔卡多么漂亮!今天傍晚向我问起她的人,您已经是第一百个了。她病了,子爵!疾病就连对美人儿也不肯放过哟。……”

“我们的匈牙利美人害的是极高尚的病!”一个穿着龙骑兵军服的青年人也站在包厢里,说道,“昨天她对小丑奥玛连先生说,她害的是思乡病。嘿!您快看啊,谢齐子爵!多么……多么……多么漂亮啊!”

龙骑兵对谢齐子爵指着舞台,这时候“新人”合唱队登台表演了。谢齐看了一会儿,把眼睛从舞台上移开,又跟布兰沙尔太太讲起伊尔卡来了。……

“她开玩笑!”过一刻钟他对她小声说,“她真荒唐!您知道她为那一瞬间的爱情要每人出多少钱?您知道吗?十万法郎!哈哈哈!我们倒要看看哪个疯子肯给她这么些钱!要是肯花十万,我就能把十个这样的姑娘弄上手呢!嗯……您表姐的女儿,太太,比她漂亮一千倍,也才花了我十万,而且是在三年之间陆续花掉的!可是这个呢?任性的丫头!十万啊。……您,太太,照理应该向她解释一下:她这么干太愚蠢。……她在开玩笑,不过……一个人不见得能够永远开玩笑哟。”

“那么花花公子阿尔福烈德·德齐烈会怎么说呢?”肥胖的布兰沙尔太太笑着转过身去,对龙骑兵说。

“姑娘老是捉弄人,”德齐烈说,“她一心想把自己卖贵点。……她把我们的神经搞乱,于是她原该得一千法郎,结果却得到两千。姑娘知道,要想弄得人神经紧张,破坏糟糕的神经,任什么办法也及不上使人可望而不可即。……十万也就是这种可爱的玩笑。”

这时候又有第四个人来插话,随后是第五个人,不久整个包厢里的人都在议论伊尔卡了。包厢里大约有十个人。……

他们谈话的时候,伊尔卡坐在后台一个小房间里,像那样的房间在整个后台有许许多多。房间里满是香水、脂粉、灯用煤气的气味。这种房间同时有三个名字:化装室、会客室、某小姐的房间。……伊尔卡的房间最讲究。她坐在长沙发上,那上面蒙着鲜艳的、猩红的、晃眼的丝绒。她脚底下铺着花花绿绿的上等地毯。整个房间满是粉红色亮光,是从扣着玫瑰色灯罩的灯里射出来的。……

伊尔卡面前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年纪二十五岁上下,相貌英俊,头发乌黑,穿一身干净的黑衣服。他是《费加罗报》记者安德烈·德·奥玛连。他由于职务而经常访问像布兰沙尔剧院之类的地方。他的名片使他不必买票而任意出入,这类地方也希望报纸记者把它们的丑闻登出来。……丑闻一旦经《费加罗报》发表,就成了最好的广告。

安德烈·德·奥玛连站在伊尔卡面前,嘴里咬着唇髭和胡子,眼睛一刻也不放松那个俊俏的姑娘。

“不,安德烈,”伊尔卡用不流利的法国话说,“我不能做您的情人。……说什么也不行!您不用赌咒发誓,不用紧跟着我不放,也不用低声下气。……这都是白费!”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哈哈哈!您太天真了,安德烈。……反正,如果您遭到拒绝,那总是有原因的。……第一,您穷,而我已经对您说过一千次:我要价十万。……您有十万吗?”

“目前我连一百法郎都没有。……您听我说,伊尔卡。……要知道,您老是胡说。……为什么您这么无情地毁谤自己呢?”

“可要是我另外爱着一个人呢?”

“那么,这个人知道您爱他,而且他也爱您吗?”

“他知道,而且他也爱我。……”

“哼。……那他一定是畜生,才会让您到这个肥胖的布兰沙尔的剧院里来!”

“他不知道我在巴黎。您不要骂人,安德烈。……”

伊尔卡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您,安德烈,”她说,“您不止一次说过,凡是我想办的事,您都准备替我办。……您不是说过这话吗?好,那么有件事您给我办一下。……请您设法叫那些给我捧场的人不要来纠缠我吧。……他们不容我消停。……他们有一百个,我呢,只是一个。您想想吧。……我得拒绝每个人。……难道我看见人家遭到我的拒绝而伤心,会觉得愉快吗?劳驾,您来想个办法。……我对这些献殷勤、提要求、表白爱情,简直腻味透了。”

“我会想出办法来,”奥玛连先生说,“我会安排得除我以外谁也不能来打搅您。……我算例外吧?”

伊尔卡否定地摇头。

安德烈脸色变白,眼睛跟踪着走来走去的伊尔卡,跪下来。

“可是要知道,我爱您啊,”他用恳求的声调说,“我爱您,伊尔卡!”

伊尔卡忽然惊叫一声。她手里摆弄着的圆形饰章,不知怎么一来,突然张开了。以前,尽管她使过不少力气,圆形饰章可就是打不开。冯·扎依尼茨把这个圆形饰章送给她的时候,忘记告诉她说,这个东西有秘密的开关。

“到底打开了!”伊尔卡叫道,脸上喜气洋洋。

现在她能看清这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了!也许,这个黄金的小首饰里嵌着他的照片吧?她希望看见那张高尚的、留着大黑胡子的脸,就赶紧跑到灯前,往饰章里看一眼,她的脸顿时惨白:她没看见生着大胡子的脸,却看见一张女人高傲的脸,露出尊严的笑容。伊尔卡认得那张脸!照片嵌在小金框里,金框上刻着:“捷莉扎·盖依连希特拉尔爱你。”

“原来是这样?!”

伊尔卡脸红了,把圆形饰章丢在一旁。

“原来是这样?!她爱他?哼。……好吧。……”

伊尔卡倒在长沙发上,烦躁地扭动身子。

“她敢爱他?”她喃喃地说,“那可不成!安德烈!看在上帝面上!”

记者站起来,用手拍拍膝盖,走到她跟前。

“安德烈。……好,我会爱您,不过您得照着我的要求去办一件事。……”

“不管您要求什么,我都去办!一千个要求都成,我亲爱的!”

“这以前我一直不愿意这样做,可是……现在迫不得已。……我选中您做我的报仇人。……您以前总去过我的祖国吧?”

伊尔卡就扶住记者的肩膀,凑着他的耳朵,开始小声说话。她小声诉说很久,讲得很热烈,两只手比划着。他在他的采访记事本上写下一些字。

“您肯办吗?”她问。

“肯。……我听您说过这些话以后,就恨她了。……”

“那您马上就去。……”

“可是,您怎么能知道我是否按您的委托办过了呢?”

“我相信您真心的保证。”伊尔卡说。

“现在轮到您了,伊尔卡,您也对我作出真心的保证,说您……不会欺骗我。”

伊尔卡踌躇一会儿。当然啦!她不得不卑鄙地说谎,对这个忠心而诚实的人说谎,而且……生平第一次说谎。

“我作出保证就是。”她说。

记者吻一下她的手,走出去。过一个钟头,他坐上火车,第二天走出了法国国境。

伊尔卡把记者送走以后,走出化装室,来到休息室里,那儿放着几张小桌子。她脸色苍白,心神不定,忘记这天傍晚剧院已经对外宣布说她有病,却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不愿意思索,然而极其可怕的、令人惊慌的思想却在她那发热的头脑里接连出现。她想到她的男爵爱着或者爱过那个女人,就心如刀绞。等她来到剧院的池座里,观众的目光就纷纷转到她身上来,转到布兰沙尔太太的包厢里,而刚才她还口口声声说伊尔卡病了,躺在床上呢。这时候在舞台上表演的“新人”忽然听见台下发出低语声、唿哨声、鼓掌声,就开始鞠躬……其实观众并不是对她们喝彩和鼓掌。……

“上台去!唱匈牙利歌曲啊!”发狂般的观众叫起来,“上台去!伊尔卡!好哇!”

伊尔卡微微一笑,用手指指喉咙,走出去了,听凭肥胖的布兰沙尔自己去同被欺骗的观众周旋。她走进饭店一个单间里,照例她在那儿跟“朋友们”一起吃晚饭。给她捧场的人都跟在她身后陆续走来。

这一次晚饭席上不那么快活。伊尔卡一言不发,什么东西也没吃。她那高兴的笑声没有了,她也不再对“朋友们”讲不流利的法国话,人们只能听见深深的叹息。谢齐是晚宴的主人,也闷闷不乐。

“叫那些贞洁的小脸上的贞洁表情见鬼去吧!”他用眼睛盯住伊尔卡,喃喃地说。德齐烈只顾喝酒,不说话。近来这个不幸的龙骑兵心事重重。……伊尔卡要价十万,他却连两千也出不起。他的父亲不久以前已经去世,家中的田产都由债主们处置了。他不能指望不花钱的爱情:他知道他生得不漂亮,而且知道这些姑娘是要钱的。……

银行家巴赫的儿子阿道尔夫是负责供应大家喝香槟酒的,这时候坐在伊尔卡身旁,对她特别亲热。他是最有钱的人,才有这种权利。……他喝伊尔卡杯中的酒,凑着伊尔卡的耳朵说话,等等。这种狎昵的态度惹得在座的人心里越发难受,他们看不惯有钱的阿道尔夫·巴赫。……

离他们喝酒的饭桌几步开外,有两个老头子在窗前坐着。其中一个是里昂城的工厂主玛尔克·鲁甫烈尔,另一个……虽然就是我们的老相识,小提琴手茨威布希,您却认不出他来了。他模样大变。他身子瘦了,脸色白了,额头上也不再有汗珠闪亮。他眼睛里流露出冷漠和听天由命的神情。……老茨威布希对一切事都摆一摆手,不放在心上了。……依他看来,一切,连同他的伊尔卡,都完蛋了。他不再穿破衣服。他那越来越瘦的身上穿着白衬衫和黑礼服,袖口上配着金袖扣。……他在跟鲁甫烈尔谈……文学,鲁甫烈尔是伊尔卡最热烈的崇拜者之一。

将近深夜三点钟,除了茨威布希、他的女儿和鲁甫烈尔之外,大家都喝醉了。酒意使得那些不高兴的和阴沉不语的酒徒略为振作起来。绝望的爱情使得他们酒醉的头脑发热。他们的舌头放纵起来。……

四点钟,伊尔卡跟她父亲回家去了。她临走,每个人都竭力想在告别时刻同她单独说几句话。……

“我爱您!”每个人都对她说。每个人都对她应许将来会有天堂般的生活。

“十万!”她简短地说。

五月间一个宁静的夜晚,终于有一个人给她十万,因而结束了这出喜剧。这个人就是龙骑兵德齐烈。

深夜三点钟,大家都已经喝醉,龙骑兵走进房间里来。他脸色苍白,神情激动。他跟谁也没打招呼,一直走到伊尔卡跟前,拉住她的一只手,把她带到一旁去。

“我把钱带来了,”他用低抑的声调说,“你收下吧。……你知道我干了什么事?我把我舅舅的钱搜刮来了。……明天他们就会把我送到法院里去。……你收下吧!我同意!”

伊尔卡的胸中发出欢喜的喊叫声。她已经有十万了!可是同时,她的脸又像死人般惨白:为十万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

阿道尔夫·巴赫一直在注意德齐烈的行动,这时候走到伊尔卡跟前,听见“同意”两个字,就脸色发白。

“我也同意!”他很快地说,抓住自己的衣袋。……“我也给十万!”

德齐烈讥诮地微微一笑。这时候他不认为娃娃巴赫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我先同意的。……您,巴赫,不妨回家去睡觉。您的奶妈等您呢。”

“我又不跟奶妈一块儿睡觉。您这张脸,德齐烈,我可不大喜欢!简直是一副找打的样子!我给十一万!”

“我给十二万!……”

德齐烈在舅舅那儿偷来的恰好是十二万。

谢齐喝得醉醺醺的,眼睛盯紧伊尔卡,就像蛇盯紧兔子一样。他忽然站起来,走到巴赫和德齐烈跟前。

“你们……你们……同意了?”他喃喃地说,“你们发疯了!你们……你们……发疯了,小娃娃!十万啊!哈哈哈!请原谅,小姐,原文为法语。不过话说回来……您也会承认……”

“我给十二万!”德齐烈又说。

“我给十二万!”男孩巴赫说,扬声大笑,“我马上就给现钱!”

谢齐身子摇晃一下。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难道真会有这样的傻瓜:明明任何时候都可以花五千就买到的女人,却偏要出十万?而且,难道买这个女人的……竟然不是他?

“这不行!”他叫起来。

“我也出十二万!”第四个走过来的男人说。他是马赛郊区的地主阿尔科,生得魁梧、健壮,是个很有钱的人。要他拿出十万来丢在姑娘脚跟前,是不算回事的。不久以前他妻子和独生子都死了,现在他就用酒和买来的爱情浇灭他的悲愁。

“我也同意!”塞尔维亚人包契奇说。他自称是某大使馆的秘书,每天吃喝玩乐,挥金如土。

谢齐动手翻开他的笔记本,写下一些字,计算起来。他的铅笔不住地在纸上写。

“何苦呢,诸位先生?”他喃喃地说,“难道你们的钱就这么不值钱?为什么一定要出十二万,而不是整数十万?三十……六百……为什么不出十万这个整数呢?”

“十二万五!”巴赫叫道,得意地瞧着对手们。

“我同意!”谢齐叫道,“我同意!告诉你们说吧:我也同意!”

“我不要您添的零头,”伊尔卡对巴赫说,“您把您那五千收回去。十二万我也同意。……不过,诸位先生,大家都有份可不行。……只能一个人。……那么这个人该是谁呢?”

“我,”龙骑兵说,“我是头一个提出同意的。……”

“这不算数!”另外的人说,“不算数!头一个也罢,第二个也罢,还不是一样?”

“这不算数,”伊尔卡说,“可是该怎么办呢,诸位先生?你们这些人我一概喜欢。……你们这些人都可爱,招人喜欢。……你们大家都同样爱我。……那可怎么办呢?”

“那就抓阄!”一个青年男子提议道,他没有参与这场抢购,眼热地瞧着那些买主。……

“好,我们就来抓阄,”伊尔卡同意说,“你们同意吗,诸位先生?”

“同意!”大家说,只有龙骑兵除外,他坐在窗台上,死命地咬他肥厚的下嘴唇。

“那么,诸位先生,我们就来准备小纸片。……谁碰巧拿着有我名字的小纸片,谁就得着我。茨威布希爸爸,你准备吧!”

茨威布希像往常一样无不从命,就把手伸进他新礼服的衣袋里,从那儿取出一张纸来。他把纸裁成小方块,其中一个小方块上写了“伊尔卡”。

“钱,诸位先生,都放在这张桌子上!”伊尔卡提议道,“小纸片写好了!”

“要我们各自拿出多少呢?”巴赫问,“要我们拿出多少?八个人合在一起吗?那么,十二万用八除,就是……就是……”

“每人都拿出十二万!”伊尔卡说。

“每人多少?”

“每人十二万!”

“您的算术很差呀,我亲爱的!”塞尔维亚人说,“或许您是开玩笑吧?”

“每人十二万。……要不然我就不干。”伊尔卡说。

那些男人默默无言地从伊尔卡身旁走开,围着桌子坐下。他们愤愤不平。谢齐开始骂街,寻找帽子。

“这简直是敲竹杠!”他说,“这叫作骗财!这是看到我们这些傻瓜,醉驴,血气方刚,一味逞强,就乘机打劫!”

“我连一个生丁法国辅币名,合一个法郎的百分之一。也不出!”巴赫说。

“我又没要您出,”伊尔卡说,“不过,现在该回家了。……你准备好了吗,茨威布希爸爸?我们走!你把那些纸片收起来留作纪念吧。”

“再见!”男人们说,“您回您的匈牙利,到那儿去找给您一百万的傻瓜吧。您不是要一百万吗?您得放明白点,怪姑娘!花一百万连整个巴黎都能买下呢!再见!”

然而,力量无穷的情欲占了上风。……等到伊尔卡伸出热乎乎的手同每人握手,临别对每人都说几句热情的话,而且唱了“最后”一支歌,他们的情欲就达到顶峰了。……

五点钟,他们把遇到的头一个仆役找来,要他从巴赫的帽子里把方块纸一一取出来。……所有的方块纸都取出来摊开,所有的男人胸膛里就一齐发出笑声。这是绝望的笑声,是对于命运的荒诞和疯狂所发出的笑声。

原来那张带有“伊尔卡”名字的纸片落在里昂城的工厂主,衰老的玛尔克·鲁甫烈尔手里了。玛尔克·鲁甫烈尔“逢场作戏”拿出十二万来,可是他只能吻一下伊尔卡而已!

那是十二月间一个严寒的傍晚。天空中闪烁着刚出来的繁星,冷冰冰的月亮在飘游。四下里一片肃静,既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任何声音。

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顺着宽广的林间通道走着,为的是去“吃饭”。他是从圣福兰齐斯克小礼拜堂那边走来的,半个钟头以前他在那儿跟捷莉扎·戈尔达乌根分手,约定第二天再见面。他照例顺路到守林人的小屋里,问一声有信没有。布拉乌赫尔交给他两封信:一封信很大,一封信很小。小的一封是伊尔卡从巴黎寄来的。扎依尼茨没读这封信,却把它塞在口袋里。他知道它的内容:“我爱您!”比这更新和更聪明的话伊尔卡就想不出来了。大信封上的地址是由彼尔采尔亲笔写的。要不是信封上注明的“重要文件”字样扑进扎依尼茨的眼帘里来,他就会把这封信也塞在口袋里了。阿尔土尔略一思索,就把信封拆开。他在信封里发现他母亲的遗嘱。他就开始读遗嘱,下款是以前由亲爱的、摩挲过男爵的手署名的,不过他越往下读,他的脸上就越是现出惊讶的神情。母亲在遗嘱上要求把全部财产交由他继承,没有给他姐姐留下任何东西。……可是彼尔采尔却把这个遗嘱寄给他,用意何在呢?

“啊哈!”他暗想,“他们悔悟了!早就该这样。……”

他母亲的田产不多。它所提供的收入每年至多一万达列尔。不过就连得到这样一笔钱,阿尔土尔也是高兴的。使他感到愉快的是,这笔钱是从守财奴彼尔采尔的爪子底下夺过来,而彼尔采尔只要能得到一个达列尔,就不惜干出各种下流事来。

阿尔土尔向布拉乌赫尔要来纸张,靠着桌子坐下,给彼尔采尔写信。他写道,遗嘱已经收到,他很想知道他母亲留给他的田产这些年来的收入下落如何。他把信交给布拉乌赫尔太太,托她第二天送到火车站去交给邮车发出。过一个星期他收到了彼尔采尔的回信。回信相当古怪,使人莫名其妙:“我什么也不知道,”彼尔采尔写道,“我既不知道遗嘱,也不知道钱。请您不要来搅扰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阿尔土尔读完信,问自己,“奇怪极了!莫非他后悔把遗嘱寄给我了?嗯。……如果这样,那你就等着瞧吧!”

阿尔土尔收到回信后第二天动身到城里去,根据遗嘱打官司。于是一场诉讼开始了。

阿尔土尔从此常到城里去。他先到法院里,然后去找他的律师。捷莉扎往往一个人坐在圣福兰齐斯克小礼拜堂里,由于呆等和烦闷无聊而受尽煎熬。她在小礼拜堂里坐着,瞧着圣徒福兰齐斯克那对可怕的眼睛,听着呼啸的风声。……每逢在小礼拜堂外面的风声中听出男爵的脚步声,她眼睛里就闪着多么幸福的光芒呀。可是每逢她没有同他见面,深夜走出小礼拜堂来,她的脸色就白得像死人一样。即使他到小礼拜堂里来,也总是嘲弄她,出口伤人,哈哈大笑。……捷莉扎焦躁地等待着春天,到那时候就又可以在露天底下相会了。

然而春天却给她带来了灾难。……

那是春天一个宁静而暖和的“下午”。

捷莉扎坐在“铜鹿”那边等候阿尔土尔。她坐在刚刚生出嫩草的地上,听着离她不远的地方小溪的流水声。……太阳晒着她美丽的肩膀,使她感到很舒服。

“他会不会来呢?”她暗想。阿尔土尔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诉讼上,不乐意到“铜鹿”来。不过这天下午他却来了。他照例带点醉意,皱着眉头,满心不痛快地走来。

“您来了?”他问捷莉扎说,捷莉扎看见他来了,很高兴,“您好!像您这样没有什么事要办,真好!说实话,这样才好!没事干的人,总是可以散散步,在绿草地上坐坐。……”

他在捷莉扎身旁坐下,死命往旁边啐唾沫。

“您生气了?”伯爵夫人问。

“我生彼尔采尔这个坏蛋的气。您知道他们对我干了件什么事?他们寄给我的遗嘱,原来是假的,就像虚伪的女人一样。它是伪造的。我拿着它打官司,现在却要因为犯伪造罪受审了。……彼尔采尔夫妇耍了套阴险的把戏!他们见到遗嘱,耸耸肩膀,根本不认账。他们犯了伪造罪,我却来受审!见他的鬼!法庭叫我具结不离开此地,不久侦讯官就要开始找我的麻烦了。如何?哈哈!冯·扎依尼茨男爵伪造遗嘱!只有彼尔采尔这样的骗子,才想得出这样的圈套!哦,夫人,那么您呢?我昨天听说您跟伯爵离婚了。你们之间一刀两断了。那您还坐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您不离开丈夫,离开使您联想到那个可恨的人的地方?”

“我不想离开这儿。”捷莉扎说。

“哦。……那我可以问一声:这是什么缘故吗?”

“您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随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他俩都知道为什么她还留在此地,为什么她不离开这个地方,可是阿尔土尔偏要折磨她。……

“我……您不知道?……我爱您!”伯爵夫人说,她那骄傲严峻的脸上泛起红晕,“我爱您,阿尔土尔。……要不是这种爱情,我现在就已经离开‘铜鹿’远远的了。”

伯爵夫人抬起眼睛看阿尔土尔的脸。那张醉醺醺而且带着讥诮神情的脸,对她道破了真情。沉默肯定了这种真情。他不爱她。

“那您为什么老是到这儿来?”她轻声问道,绞着手指头,“为什么当初这种约会刚开始的时候,您不躲开我?”

“那时候您烦闷无聊,”阿尔土尔说,“我呢,还愿意做陪伴女人的骑士,凡是可爱的女人要我做的事,我都乐于做。哈哈!”

“这做得多么不聪明!”

“很可惜,我不能用爱情来报答爱情。我爱上另一个人了。……”

阿尔土尔笑着把手伸到他上衣的贴身口袋里,取出伊尔卡的照片,送到捷莉扎眼前。

“这就是她,我所爱的人。您认识她吗?”

“这就是那个老头的女儿吧?可是她为什么穿着这样的衣服?”

“她穿得很体面呢。……可爱的小脸!”

“如今她在哪儿?”

阿尔土尔沉默不语。他本来预料这件事会对她发生强烈的影响,结果却不是这样。伯爵夫人见到这张照片,没脸色煞白,也没涨红脸。……她光是叹口气,而且,奇怪!她见到那张俊俏而几乎稚气的小脸,眼睛里反而流露出善意的神情。

“再见!”阿尔土尔说,“再见!我要去读法律了。啊,彼尔采尔,彼尔采尔!要是我在法庭上说遗嘱是他寄来的,大家一定会对我大笑!”

阿尔土尔转过身去,背对着捷莉扎,做着手势,迈步往密林里走去。

捷莉扎走到马跟前,它正站在一旁,懒洋洋地啃嫩草。

“我们要走了,今后再也不到这儿来了,”捷莉扎摩挲着马的额头说,“人家不爱我们。我们呢,也用不着去求人家赏脸。”

然后捷莉扎翻身上马,向树林外边奔驰而去。她眼睛里闪着果断的神情。她骑着马走进我们在这篇小说第一章里讲起过的那道便门,来到漫长的林荫路上,这时候却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见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在她马后面跑过来。

“等一会儿!”他用法国话对她叫道。

伯爵夫人勒住马,向青年人点一下头。

“大概他有事要请我帮忙吧。”她暗自想道。

记者奥玛连先生面带笑容,神采焕发,跑到她跟前,欣赏着她的美貌,举起鞭子。

“您相貌这样美,心肠却那么狠!”他说,“任什么事都不应当白白放过而不受惩罚。您回想一下卖艺的老人和他的女儿吧!”

伯爵夫人感到她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刺痛。……

“打就打吧!”她说完,拉了拉缰绳,走了。

奥玛连先生朝着美丽的伯爵夫人后影看了很久。这个法国人热切地想跟那女人谈一谈,她挨了他的打,却只用法国话回答说:“打就打吧。”可是等到她在他眼前消失,他就回转身,赶紧往火车站走去。他办完交托他的任务,现在回去领赏了。……

“有个上流女人在找您!”一天傍晚,布拉乌赫尔太太对走进房来取信的阿尔土尔说,“她留下一张字条!”

“我住在大锚饭店,”阿尔土尔读字条,“您快点来。伊尔卡。”

阿尔土尔就动身进城,直到午夜才见到伊尔卡。他见到她就放声大笑。她穿得多么讲究,她多么不像当初他在树林里遇见的哭成泪人般的歌女啊!

“你有一百万了?”他笑着问道。

“有了。就在这儿!”

阿尔土尔忽然止住笑。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百万,地地道道的一百万。

“见鬼!”他说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你,我的孩子,是按法郎算的吧?我忘了告诉你,要按达列尔算呢。……不过也没关系。……这些钱也很好!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伊尔卡挨着他坐下,把她和他分手后的种种遭遇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后来呢?你把老头子怎么办了?”阿尔土尔问。

“我给他喝下吗啡,当天晚上我就赶紧逃跑了。”

“好正直!”阿尔土尔说,“哈哈哈!换了在别的时候,我就会拿鞭子抽你,不过现在我却要请你做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了。喏,我向你求婚!明天我们就去找本城的市长!”

第二天,冯·扎依尼茨和伊尔卡去拜访市长。六月二日上午九点半钟,伊尔卡做了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

当天下午两点钟,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被判褫夺男爵头衔:陪审员认为他犯了伪造遗嘱罪。……彼尔采尔夫妇达到目的了。

在法庭上,伊尔卡见到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坐在旁听席后排带扶手的椅子上,眼睛紧盯被告。黑色的面纱从她的黑帽子上挂下来。她显然有意不让人认出她。一直到她听完检察官的发言,说出一句:“这多么愚蠢!”伊尔卡才凭她清脆的嗓音听出是她。

“她有什么权利瞅着我的丈夫?”伊尔卡暗想,由于心里怀恨而脸色发白,同时又为她的胜利得意。她现在相信她胜利了:伯爵夫人心爱的人给她夺过来了。

被告在法庭上的举动很奇怪。他略为带点醉意,他的舌头不住地吐出挖苦的俏皮话来。应该由他发言的时候,他却保持沉默,不理那些法官和陪审员;该他沉默的时候,他倒讲起来了。检察官是他的大学同学,然而在发言中却对他不留情面。检察官既是他的同学,就熟悉他的过去,这时候毫不客气地翻他的老账,叙述他在巴黎的生活、破产、贫穷以及冯·扎依尼茨男爵由于贫穷而经历的困境。检察官在发言的结尾对彼尔采尔太太大唱赞歌,说她不惜牺牲手足的情分以满足正义感和惩恶劝善的感情。……

“按她的行动,她不愧是模范的公民!”他说。

“你该害臊才是,”阿尔土尔说,“以前你在大学里吸我的雪茄烟的时候,倒还不会这么胡扯!”

只有这两句话是严肃而诚恳地说出口的。阿尔土尔所说的其余的话,都引起笑声和审判长的铃声。

旁听的人们鼓掌欢迎法庭定罪的判决。他们几乎都是彼尔采尔的奴仆。凡是同情阿尔土尔的人,无法在法庭里找到座位。从凌晨起,所有的座位都被银行家的仆从们占据了。阿尔土尔满不在乎地听完判决。

“到皇帝那儿去的路,我是很熟的,”他说,“一旦我再需要男爵头衔,我自会去找他。维也纳的人都了解我,他们会嘲笑这种判决!”

伯爵夫人离开法庭,坐上马车,满腔沉痛的心情,感到那些人可耻,极端厌恶他们。在她面前,一个无辜的人被控犯了讹诈罪,定了罪。要欺骗那些头脑简单和身材肥胖的陪审员多么容易!只消花费多么小的力气就能断送一个人!

“我要恢复他的名誉!”她气愤地暗自决定,“他对他们说,他熟悉到维也纳去的路,然而他不会为恢复名誉去奔走,依他看来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再者他是个懒汉,办事拖拉。……我来替他奔走就是。……”

“我要给他点施舍,”她心里接着想道,“他不得不违背他的心意,接受我的施舍!”

第二天,她到本城的俱乐部去参加慈善性舞会,出售彩票。花园里有个天棚,是用旗子、葡萄藤、鲜花搭成的,底下放着几张小桌子。桌上放着盛彩票的轮盘。……有八个面貌很俊俏、衣服很华丽的贵妇在小桌旁边坐着出售彩票。生意最兴隆的就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她一刻也不休息,不住转动轮盘,把找还的钱交给买主。彼尔采尔来参加舞会,在她那儿买下两千张彩票。

“您的内弟生活得怎样?”伯爵夫人问彼尔采尔说,从他手里接过钱来。

彼尔采尔叹口气。

“他,这个可怜人遇上两件不幸的事,”他说,“他结了婚,而且……今天他不再是男爵了。……”

“我听说了。……现在他妻子在哪儿?”

“她就在这儿。您没见到吗?滑稽!哈哈!……她做了男爵夫人。……要是她迟几个钟头结婚,现在就仅仅是女市民扎依尼茨了。……”

伯爵夫人打量一切过路人的脸,开始用眼睛寻找伊尔卡。

伊尔卡就在舞会上。她高高地昂起头,露出骄傲的、目空一切的笑容,已经走过伯爵夫人面前一次。伯爵夫人正忙于卖彩票,没注意到她。她第二次走过来,四周围着一群好奇的人,他们直勾勾地瞅着她那张漂亮的脸。伯爵夫人瞟她一眼,分明没认出她来。等到她第三次走过,她们的眼睛才相遇。

伯爵夫人心慌意乱,而且使得伊尔卡大为高兴的是,她竟然把钱掉在地下了。好几个硬币从她发抖的手上滑下来,叮叮当当地在地板上滚动。

伊尔卡走到伯爵夫人桌前,照直瞧着她的脸,拿过几张彩票来。

“我想把一个小东西捐给学校。”她说着,没等回答,就把一个黄金的圆形饰章塞到伯爵夫人手里。伯爵夫人用手接过她所熟悉的圆形饰章,把它打开,不由得微微一笑。她照片上的脸被一枚胸针划破了。

“请您把这个东西交到俱乐部管理处去,”她说着,把圆形饰章交给伊尔卡,“我们的事情光是卖彩票。……”

伯爵夫人嫣然一笑,补充一句:

“对不起,我没有工夫!”

伯爵夫人的笑容和冷静倒使得伊尔卡窘住了。她不习惯于这类交锋,心慌意乱,就从桌旁走开。她懊恼而羞愧,站在伯爵夫人桌旁的人发现她的窘相,就互相看一眼,微微一笑。这种不理解的笑容刺痛伊尔卡的心。

“请让我过去。”她对那些青年人说,他们像一堵墙似的站在她面前,好奇地瞧着她。

青年人不知什么缘故突然笑起来。她身后也传来同样的笑声。伊尔卡回头一看,瞧见同样是一群青年人。

“请让我过去。”伊尔卡又说一遍。

笑声又响起来,接着一个很大的啤酒瓶木塞打在伊尔卡的粉红色额头上。另一个瓶塞打在她肩膀上。……

“哈哈!……乌拉!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革掉爵衔的骗子的老婆!”有人喊道,随后传来嘘声。……

第三个和第四个瓶塞合在一起,打在她脸上。她受尽委屈和凌辱,差点昏厥过去。她看一下伯爵夫人,觉得伯爵夫人好像在笑。……伊尔卡目光模糊了。她那昏眩的头沉甸甸地低垂下去。

“阿尔土尔!”她叫道。

没有人回答这声召唤。革掉爵衔的男爵离这儿很远。他喝醉酒,在离布拉乌赫尔小屋不远的灌木丛底下躺着,正在梦中见到他的一百万呢。……

伯爵夫人走到伊尔卡跟前,搂住她的肩膀,把她从人群中带出去,而遭到侮辱的姑娘,眼睛昏花,却没认出她来。

“放开我!我要打死她!”伊尔卡叫道,然后不省人事了。

等到她醒过来,她却看见自己待在蒙着紫红色丝绒的小房间里。她躺在长沙发上。她身旁坐着一个姑娘,手里拿着小瓶。……

“我们是在哪儿?”伊尔卡问。

“在俱乐部里,太太。”姑娘回答说。

玛祖卡舞曲的声音传到伊尔卡耳朵里,证实了姑娘的话。伊尔卡抬起沉甸甸的头,略微想一下,这才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事情。

“请您给我拿一小杯莱茵葡萄酒来。”她对姑娘说。

姑娘走出去。伊尔卡赶快从衣袋里取出钱夹来。伊尔卡从钱夹里拿出一个很小的瓶子,里面装着吗啡。不久以前她就是用这吗啡款待老头子鲁甫烈尔的!现在她却要用它来款待自己了,因为那些人对她的侮辱伤透了她的心。……她把小瓶里所有的吗啡统统吞下去。伊尔卡一面等候长眠,一面斜靠在丝绒枕头上,开始思索。……她并不留恋这种没有光彩的生活。她丢下茨威布希爸爸却觉得难过:只剩下他孤身一个人了!对阿尔土尔,她倒不留恋,他爱酒胜过爱他年轻的妻子。

“您觉得怎么样?”她听见一个清脆的嗓音说。

伯爵夫人,她那不共戴天的仇人,走进房间里来,弯下腰凑近她。……伊尔卡看见面前出现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和两块脸颊上的红晕。

“奥玛连先生!”她看见伯爵夫人左脸上隐约有一条红色印痕,就小声说。

“那些欺负过您的人会受到惩罚的,”伯爵夫人说,“他们是由彼尔采尔雇来的,他痛恨阿尔土尔。……我会惩罚彼尔采尔这个坏蛋。……我有力量。……您还生我的气吗?”

伊尔卡把脸扭到一边去。

“你还在生气吧,伊尔卡?得了……你原谅我吧。……我不对。……我侮辱过你父亲和你。……我后悔了,请你原谅。”

伊尔卡感到伯爵夫人在她头上吻了一下。

“我找了你很久。……自从那个不幸的日子我遇到你的目光以后,我就日夜不得安宁。……在梦里,你那对眼睛火一般地烧着我。……”

伊尔卡忽然哭起来。

“我就要死了。”她小声说着,在她那忏悔的仇敌的温柔语声中昏昏睡去。

“请你原谅我,伊尔卡,就像我也原谅你一样。……”

伊尔卡伸出手去,碰到伯爵夫人的脖子。……伯爵夫人就低下头去凑近她,吻她的嘴。

“我就要死了,”伊尔卡小声说,“我吃了吗……吗啡。……在地毯上。……”

伯爵夫人弯下身子,在地毯上看见小瓶子。她心里全明白了。过了一分钟,她在俱乐部里找到医生,把他带到伊尔卡跟前来。医生只能根据小瓶子确定她服了毒,可是要把沉睡的伊尔卡救活过来,他却办不到了。……

记者奥玛连先生从匈牙利回到巴黎,恰好赶上那些人为争夺伊尔卡而抓阄的那个晚上。他在歌女所住的房间里没找到她,只看见鲁甫烈尔在圈椅上沉睡,就跑去找巴赫。巴赫把记者出门期间这儿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她逃跑了!”记者断定道。第二天他就又到匈牙利去,指望在那儿会得到他工作的报酬。

在匈牙利,他听到他心爱的女人死了。这个死讯无异于残酷的报酬,一下子弄得他病倒在床上。他害了热病,起不了床,搬到戈尔达乌根的树林里去养病,后来他从各方面搜集到种种情况,写成一篇关于美人儿伊尔卡的中篇小说。去年我路过戈尔达乌根的树林,同奥玛连先生相识,读到他的中篇小说。

如今我把它译成俄语,献给我们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