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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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夕阳晚唱余情悲(元明清)

—元明清写酒诗词之我见

元明清诗词创作可以说是夕阳晚唱了。诗词毕竟多是抒发内心感受的文学形式,具有很强的个人主体性,而元明清封建制度高度发展,对人性的压制是很严重的,不利于诗词创作。特别是明清,皇权专制,科举制度桎梏人的思想,晚明时期因商品经济发展而产生的追求人的自由等新思想遭封杀,满清是文化落后的少数民族治理国家,出于文化自卑,对汉人知识分子的专制更加残酷,康雍乾时期的“文字狱”令人恐惧,这样的社会环境肯定严重影响诗词创作。只有专制没有自由,随时找个理由落个罪名就可以夺去生命,谁还能自由抒发性情。

当然,元明清诗词创作的衰落还有当时文人的创作转向有很大关系。元的散曲和杂剧是新的文学形式,对于求新求变的文人肯定有很大的吸引力,人的创作精力有限,自然影响了诗词创作。明清小说创作更加适合众多民众的需求,让众多文人转向此领域的文学创作,势必影响诗词创作。新的形式,新的需求,新的创作,诗词创作衰落也是历史必然。同时,每一种文学体裁自有其兴起、发展、兴盛、衰落、复兴的过程,诗自汉末兴起,词自五代兴起,经历了唐宋的兴盛,到元明清衰落也是自然,毕竟形式上的创新,内容上的抒写,格调上的构建等都难以进一步开拓,难出大作,难出大家,文人创作转向也是必然,有开创新局面、抒写新篇章的心理需求。

基于上述原因,元明清诗词缺乏亮色,给人的美感不是十分强烈,形式没有什么创新,意境没有什么拓展,不够开阔,内容多是拾前贤牙慧,多平淡之作,无大家产生。后人追捧的清初词人纳兰性德写词不少,真正感人的不多,真正独创的东西太少,写酒的词《长相思·山一程》描写草原深夜景致,一片苍茫寂凉中带有一股雄浑古拙的原始美,稍有男性阳刚气,其余多有女人脂粉气。总的来说,元明清诗词少曹操的慷慨任气,少陶潜的冲淡平和,少李白的铿锵激昂,少苏轼的爽健流畅,总体水平不高。自然而然,元明清写酒的诗词缺乏令人震撼的名篇佳作,传播广远的写酒诗词也不多。

但是文学发展自有其惯性,尽管其他文学形式在繁荣,最具历史传统的诗歌仍然是抒发人生情怀的主要文学样式。元明清诗词相对于诗词的历史来说是夕阳晚唱,然仍有其独特的韵味,就是夕阳晚唱余情悲,显示出文人的悲寂、悲愤、悲痛。明中后期,人本主义将个人解放,承认个人权利,承认个性尊严,个人从封建专制集体意识走向个人意识,追求个***,追求个人自由独立,但专制制度依旧,甚至变本加厉,人心渴望自由,两者矛盾冲突激烈,而强大的封建专制扼杀了文人的反抗,文人心已死,体现在诗词中,特别是写酒的诗词中气度小、意境窄、格调低,一股末世情词。下面结合具体的诗词略加分析。

元代写酒诗的诗人不多,写酒诗稍有名气的是诗人元遗山,他的词《临江仙》和诗《横波亭》值得一读。“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狂饮高歌,男子汉行为处世,何必计较穷困或通达。通观全词,诗人心绪还是落寂而惆怅。“倚剑长歌一杯酒,浮云西北是神州”,有点豪气,但整首诗有清寂之感,有点寒意。元代后期实为元诗真正的高峰,有萨都刺、杨维桢、顾瑛等代表诗人,他们也没有太高的成就,写酒的佳作不多,萨都刺的《九日》“斗酒聊舒太白感”,有点豪迈气概,但意境不深厚,缺乏震撼人心的力量。总之,元代诗词格调不高,缺乏前贤写酒诗豪放大气,也缺乏清爽醇厚,还是小家子气多些,读起来没有热血沸腾的感觉。

在明一代的文人是相当痛苦的,封建皇权登峰造极,定型的八股取士等僵化的制度压得文人喘不过气来。明中晚期新思想萌芽,而专制制度密不透风,文人对传统的反叛,以李贽鼓吹异端学说被捕自杀而失败,表明晚明文学发展势头受到阻遏。不能真情实意的表心意,体现在写酒诗词上不大气,哀哀怨怨,吞吞吐吐,无雄壮放达之气。缺乏对诗词的开拓,少语言的雅致,少内容的拓展,少意境的营造,少格调的构建,缺乏大气之作,作品没有了以往诗词的恬淡、豪放、平和、通透,诗歌呈现年老力衰势头,似为强弩之末,实是悲情。

高启是位隐士,与朱元璋不合作而被杀,其为明初诗一大家,他的《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写道,“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雄浑起头,中间感慨,抑扬之中见深厚。政治高压下,心理敏锐的他更焦虑和惊惶,《步至东皋》写道,“斜日半川明,幽人每独行。愁杯逢暮惨,诗意入秋清。鸟啄枯杨碎,虫悬落叶轻。如何得归后,犹似客中情?”诗中毫无优游山林的闲适,而是充满了阴暗幽凄。皇权绝对性,“诛心”式杀戮,元末比较自由的文风明初戛然而止,此后便是漫长衰微冷落期。

明中期文学复苏,王阳明学说主张个人的内省体验,怀疑权威,反对旧传统的思潮影响文坛,诗词创作稍微恢复生机。唐寅科场梦碎,有意识强化了“狂诞”现象,其《桃花庵歌》在精神上、语言形式上走出古典传统方面进行了尝试,其中写酒诗写得格调不高,几乎把自己写得“如乞儿唱《莲花落》,品相不行”。明初诗人袁凯的《客中除夕》“一杯柏叶酒,未敌泪千行”好多泪,明中后期诗人徐熥《酒店逢李大》“偶向新丰市里过,故人樽酒共悲歌。十年别泪知多少,不道相逢泪更多。”尽是泪啊泪,仿佛女人状,无英雄阳刚气,明诗人给人凄凄惨惨的,似乎有诉说不完的悲情。金性尧选的《明诗三百首》所选明中后期的诗写泪要比写酒多,给人感觉就是诗人像怨妇。明中期文学复兴更多的是对唐诗的仿照,如李攀龙《塞上曲四首·送元美》“白羽如霜出寒塞,胡烽不断接长安。城头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马上看。”过于依傍唐人了。

晚明公安派倡导“性灵说”,袁中道《感怀诗(之五)》颇有李白式的狂傲,下笔随意,却也淋漓痛快,但写得过于轻率,像大白话,缺乏韵味,不耐读,缺乏深沉,不醇厚。竟陵派偏重心里感觉,境界小,写不出大气的诗词,不值多谈。

清在思想控制上付出了最大努力,却无法切断晚明思潮所代表的历史进步。陈维崧以感慨身世、怀古伤今的抒情之作最具特色,以《贺新郎·甲辰广陵中秋小饮孙豹人溉堂归歌示阮亭》为例,该诗感慨南明政权失败,寄寓故国之思,抒发英雄失志之悲愤,辞气慷慨,感情真切,但色调暗淡。纳兰性德词多为女儿之状,少阳刚之气。清中期袁枚发展了“性灵说”,但诗词成就并不超越前贤。袁枚《伤心》诗中有句“椒酒虚供涕泪多”,明清的诗多写流泪,不知道明清诗人因何老爱流泪,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吗?!袁枚诗中多写美人伴读情状也就不奇怪了。龚自珍将重视自我主体性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作为时代先觉者,不遁世自适,其精神痛苦可想而知。龚自珍《杂诗》“多君媕雅数论心,文字缘同骨肉深。别有樽前挥涕语,英雄迟暮感黄金。”英雄迟暮,江山潜伏危机,而又无可奈何,是多么深切的痛苦。查慎行《寒夜次潘岷原韵》中“薄醉醒来句忽成”,让人感到深深的寒彻。倒是清朝掘墓人之一的女诗人秋瑾《感愤》发出了时代之感叹,“貂裘换酒也堪豪”,她满腔热血欲为拯救祖国危亡而洒出,胜超千千万万的男儿,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人热血沸腾。

元明清诗词,名诗人不多,名篇章不多,但在诗歌发展的衰落期诗人还是唱出了内心的歌,尽管不那么欢乐,不那么豪壮,甚至还有点拘束,有点小家子气,但毕竟抒写了内心的感受,可能是悲凉的、凄婉的,还是值得慢慢去品味,其中有真味。研读元明清诗词,夕阳晚唱有余情,但悲不见功业成,举杯痛饮寄未来。

2019年10月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