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痛饮狂歌叹悲寂（李白）
痛饮狂歌叹悲寂
—李白诗酒现象之我见
中国文人早就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中国文学，尤其是诗歌，也早就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酒对于中国古典文学形成自己独特的气质、气派和气韵起着重要的作用。饮酒常常成为诱发艺术灵感的触媒，在酩酊状态下，中国古代诗人被礼教束缚的心灵有时能得到比较自由的驰骋，从而显出中国文学的一种弥足珍贵的气质——狂放。
天才李白诗中的酒，显示出他的狂放，反映的是天才的失落、寂寞、无望。千古少有的天才李白，欲建立千古的功业，然天才难为凡庸所理解，常为宵小所嫉妒、中伤，理想在现实中化为乌有，留下千古的悲寂，“借酒消愁愁更愁”，人生就是这般无奈。
天才就是不愿循规蹈矩，想建功立业却剑走偏锋，不走寻常科举路，欲效鲁连、郦食其类，“天生我材必有用”，有朝一日风云际会，凭三寸不烂之舌，建立卓然不世之功，然后拂袖而去，飘然归隐。天真的狂想在残酷现实中肯定会被挫败。玄宗召见，“以倡优畜之”，李白不过是御用文人而已，何谈建功立业，对“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白，结果只能是“放还归山”了。安史之乱，李白天真依然，识人不深，依附永王，再遭惨败，流放夜郎。本该“手把芙蓉朝玉京”，无奈寒风中漂泊无依，一生飘零落魄，醉酒投江追月而溺亡，悲寂深也。
天才为天才相知，非凡常之人所能同矣。让我们随着杜甫《饮中八仙歌》去认识、理解李白的形象和气质：“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活灵活现勾勒出李白那副狂歌纵酒、借酒装疯、旁若无人的形象，和那傲啸不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不凡气质。李白诗写酒，抒发豪迈的气概，远大的抱负，理想破灭后的愤懑，不为人知的悲寂。写酒诗篇，写尽人生的起伏、悲愤和失落。
杯酒傲权贵，李白借酒抒发昂扬向上的情怀。书生意气干云霄，青年的李白意气风发，渴望建不世功勋，“万里写入胸怀间”。出蜀时所作《渡荆门送别》：“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气势奔放开阔，心情愉快乐观，表现出李白勃发的青春朝气。面对李邕的轻慢，回敬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显示出李白笑傲王侯的胆识和气度。盛唐时代个性张扬，作为个体的人似乎有着天大的作用和本领，李白是众多天才中的最大自信者，“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最困难时犹自信未减，“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李白自视颇高，雄心勃勃，抱有远大的政治理想，体现在诗中就是气势雄阔，格调高卓。
举杯邀明月，李白借酒消解理想破灭的无奈。李白的政治理想注定是要失败的。被玄宗召见进宫，李白始喜，“仰天大笑出门去”，自信“我辈岂是蓬蒿人”。可惜此时玄宗非彼时玄宗，李白被当成御用文人，记录玄宗花天酒地的宫廷生活。李白相当的郁闷，又不遮掩天才的狂狷，为李林甫辈谗言，即被“赐金放还”。安史之乱，误投永王，身陷凶险，流放夜郎，政治理想彻底失望。远大的期望，巨大的失败，造成巨大的失落。《将进酒》体现了李白式的悲哀：悲而能壮，哀而不伤，极愤慨而极豪放，连他的悲慨也带有盛唐气象。《行路难》抒写了李白在政治道路上遭遇艰难时，产生不可抑制的激愤情绪，尽管未因此放弃，但现实却让他无望，理想到老至死都无法实现，落得空悲切、《赠钱征君少阳》写道“如逢渭水猎，犹可帝王师”，李白晚年还在幻想做“帝王师”，临死的绝笔《临路歌》写出虽有宏图大志，却无处施展，放眼当世，绝无知音。壮志未酬多凄楚。
理想无法实现，现实令人失望，李白只好到酒中去寻找安慰。《月下独酌》表现了李白不满现实、借酒浇愁、放浪形骸的鲜明个性，也流露了诗人举目无亲、四顾茫然，遂邀月与影共饮的孤独感，情动于衷，神情毕肖。“借酒浇愁愁更愁”，《春日醉起言志》表明李白心中十分苦闷，借酒消愁。人生如梦，不如饮酒高卧。“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理想和抱负与现实严重冲撞，实现遥遥无期，“与尔同销万古愁”。《襄阳歌》中写道“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没有永恒，没有明天，只有当下快乐，千秋万岁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看透人生的无奈、人生的幻灭，陷入悲凉无复返。《把酒问月》写得好，“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彻骨悲凉与自我安抚，尽在言词中。天才李白内心一份不可名状的悲凉，看透了一切繁华表象，看到了生命那颗悲哀的核。天才的悲观更让人可怕。
美酒付东流，李白戒酒蹉跎悲寂无望的岁月。政治受排挤，理想已破灭，“痛饮狂歌空度日”，只好在沉醉中蹉跎岁月。《金陵酒肆留别》写道“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写出李白的洒脱超逸，理想无法实现，上进无路，只好寻欢作乐。《江上吟》结句“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李白怀才不遇只能纵情诗酒山水，弃富贵如浮云，还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好。“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荣华富贵何所用？！人生凶险，不如归隐求仙，也许别有一番天地。《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早服还丹清我心，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好一个傲游云端的仙人形象。《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写道，“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李白想把世俗遗忘。“青天骑白龙”，向往恬适安逸的隐居生活，能否？未必！“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还在抒发怀才不遇，知音难觅的苦闷，临死还在想象“犹为帝王师”。
“酒”真能使李白得以解脱，真能“同销万古愁”吗？恰恰相反，“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痛饮狂歌空度日”，挥杯欲销万古愁而不能，人生真正彻骨悲凉。看《蜀道难》、《远离别》、《鸣皋歌》、《天姥吟》等诸作，浪漫恣纵，正可谓“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尽管李白落拓不羁，可当既失望于人世，又幻灭于仙境之后，除了狂歌与痛饮之外，一无所有，人生真的很无助！李白的天才与志意，无法真正从“痛饮狂歌”中得到满足和安慰，只能在多重失望与悲哀之中，求得暂时的逃避与排遣罢了，醒后是更多、更深的悲寂和无语。李白只得一生都生活在寂寞中，寂寞地腾跃，寂寞地挣扎，寂寞地狂歌，寂寞地摧折，以至寂寞地陨落……
“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李白诗酒现象借用杜甫《赠李白》诗“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来总结，二十八个字，便把李白那放浪不羁的绝世之才，以及落拓寂寞的绝顶之哀表现得淋漓尽致了。“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不为谁，就为他自己。天生才雄，天生狂放，天生好酒量，天生好诗才，“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李白沉湎于酒，真像一个酒神，有时更像一个酒鬼。酒醉之后心游万仞，“长风万里送秋雁”，“欲上青天揽明月”，更有洞彻力、穿透力，醉眼更冷峻，更把一切不屑，这就是天才的魔力。读李白的诗，我们总感受到人生宇宙之中的莫名大寂寞，毕竟我们凡庸之辈只能向天才顶礼膜拜了。感谢谪仙李白留给我们美妙的诗篇！
2019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