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 诗从自发走向自觉的酶
酒,诗从自发走向自觉的酶
—汉末魏晋写酒诗之我见
诗从自发走向自觉,酒是充当了类似生物酶的作用,促进了抒发个人性情诗的产生和发展,而汉末魏晋南北朝动荡不安的历史环境提供了很好的时代温床。
东汉末年,汉武以来独尊的儒术受冲击,政治与社会秩序天崩地坼,另一种精神的反动开始出现,受外来佛学与复兴的道学影响的玄学登上舞台,个体的精神浮现。一种人明为高谋玄道,实为功名利禄之徒,进一步败坏世道人心。一种人自觉无力回天,恬退追觅“桃花源”,还原内心的真实,精神自由,为未来的精神重生埋下了种子。
魏晋大乱,第一种人站到前台,社会败坏的速度更快,士族本应为世人表率,扶大厦将倾,然无力回天,则当别开生面再造乾坤。士人功名利禄唾手可得,举止高洁成为虚伪的外衣,实则多有巧取好利之徒。政治黑暗,刚刚觉醒的人性备受压抑。不平则鸣,汉末魏晋写酒诗则是对个人人格自主性的肯定,反映了社会上对特立独行之士的重视。诗开始由集体合唱发展到个人独唱,抒发个人内心的真实感受和寄托个人的理想情怀,以酒入诗就是一种手段。酒,可以引发诗兴;酒,可以激发诗情。酒醉,吐露真情;酒酣,诉说衷肠。一句话,酒是写诗抒怀的触媒。
汉末魏晋诗人写酒诗,体现的是个性觉醒与复苏。往前,是对屈原倔强个性坚持的历史回应。屈原诗歌以“香草美人”系统性设喻,表现自己独立个性,绝不与污秽同流合污,面对失败而决绝。汉末魏晋诗人学习屈原,以酒入诗,以《古诗十九首》为滥觞。写酒诗张扬诗人个性,抒发建功立业的英雄气概,有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情怀,也流露出在黑暗政治压抑下的苦闷与彷徨,有“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享乐主义情结。往后,是对陶渊明田园生活诗酒相伴的引领,蔚然成大家,他以任真自然的本色与世人相见,人品与诗品俱难得。陶渊明写酒的诗已做分析,不再赘言。
诗人个性觉醒,崇尚自由意识,追求独立人格。生命何为?人生苦短,理想无望,就及时行乐,享受生活吧!实际上是对生命本质的痛苦。《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政治上找不到出路,知识分子只好喝点好酒,穿些好衣服,只图眼前快乐。有思想、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在无望中颓废和沉沦,是多么悲凉!
最大悲哀莫过于心死,“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四时更变化,发暮一何速”、“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他们对死亡冷静而无奈。《古诗十九首》中的“及时行乐”是对人生苦短的反拨,是对社会不公的反抗,激愤而又感伤,是历史上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
生命何为?人生苦短,建立功业,关心民众,渴望太平。曹操是建安文学的代表,是那个时代的歌唱者,昂扬向上,渴望统一。建安时代是一个流血时代、混乱时代、苦难时代,却成了历代文人向往的时代。曹操是这个文学时代当之无愧的开创者和代表者。曹操大慈悲、大关怀、大手笔抒写英雄情怀和历史关怀。《短歌行·其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人生短暂的痛苦转化为功业未建的痛苦,这事关国家统一、社会稳定、百姓平安,有浓厚的英雄情怀。《短歌行·其二》是曹操个人著名的写酒诗,开创了一种风格,受到后世文人的追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表明曹操心怀大志,志在千里,欲一统全国,恢复大汉雄风。曹操的《对酒》愿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百官无事,对酒当歌,欢乐几时。因曹操的功业、名望、气势,他写的其他酒诗多为《短歌行·其二》的光芒所遮蔽而少为人知。因为大混乱时代希望大英雄出现,曹操就是历史造就的大英雄,大英雄大手笔,他的家国情怀、英雄情结深刻影响了建安时代文人,这批文人对时代抱有莫大的希望,尽管血腥,并不绝望。曹操开拓了写酒诗的气度、气势、气魄,后世文人多以他为学习的榜样。
曹植对现世功业的追求及其无法实现的痛苦,构成了他诗的“风骨”。早期《白马篇》那么自信、自豪,充满了英雄主义精神,“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对死亡的道德意义的肯定,超越《古诗十九首》对死亡的认识。《箜篌引》慷慨悲壮,展现积极向上的人生,似迎接生命短暂的挑战,风骨遒劲。《名都篇》对京洛少年含蓄批评,不去战场驰骋,建功立业,却沉醉美酒美色,虚度年华,也是对自己老去的感叹。
生命何为?人生苦短,现世黑暗,百无聊赖,倍感孤寂,静等死亡。司马篡魏,中国进入政治最黑暗的时代,建安烈士不见了,而是一伙保身念道、服药饮酒、佯狂避世的所谓名士,如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辈。现实逼得他们只能喝酒弹琴谈玄,打发无聊时光。嵇康《酒会诗》,“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抒写高蹈遗世、栖隐山林之趣。甚至连隐居也不行,嵇康嫉恶如仇的性格给自己埋下祸根,不合作就得死,司马昭后来找个借口杀了他。不能哀社会民生之多艰,就变为哀个人人生之多艰,体现在诗上,气度很小。生命短促,充满屈辱,存在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只是体味痛苦、侮辱,甚至希望早点结束生命。“但悲须臾间,魂气随风散。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阮籍是一位精神孤独者,《咏怀八十二首(其十七)》写道:“独生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这是一首孤独者的歌,为孤独而骄傲,也为孤独而痛苦,但终于不愿也不忍放弃孤独。看到了一个高傲而痛苦的孤独者的灵魂!《咏怀八十二首(其三十四)》写道“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友人逝去而痛苦,自己变老而悲哀,倍感孤寂,况且现实黑暗,知音难觅,最后都鄙弃现实寻求解脱。可能吗?似乎不可能。《咏怀八十二首(其二十七)》还依然流露内心济世之志、功业之念。阮籍是极度追求自由的人,可现实又逼迫他出来做官,只好醉酒装疯保命,真是人生的无奈和可悲。人思想觉悟的进步与落后的政治生态严重错位,使具有独立自由人格的诗人感到压抑、气闷,从而产生过激的反叛行为,甚至是变态的、病态的,最后可能发疯。阮籍的怪诞行为也就不足为怪了。“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茲。三山招松乔,万事谁与期?存亡有长短,慷慨将焉知?忽忽朝日隤,行行将何之?不见入秋草,摧折在今时?”阮籍不停地追问,一切皆空,心如死灰。社会黑暗、残酷、无情、无望,造成诗人的恐惧、怀疑、失落、心死,最终无可奈何,听任生命的耗散,走向生命的毁灭。人醒了,天依然黑,哪里是前方呀?!
汉末魏晋南北朝,中央集权松动,思想控制松懈,恰逢佛教传入,道家文化复兴,儒家文化受冲击,中国文化与外来文化剧烈激荡,留下许多发生新思想的空间,特别是人的觉醒,弘扬个性,追求自由,实现个人理想,崇尚人格独立,体现在诗上就是抒写个人真性情,寄托个人理想和追求。以酒入诗写真情,是个***时代诗发展的必然,限于个人的才力,仅以其中的代表来说明诗人个性觉醒,崇尚自由意识,追求独立人格的表现,余者不予论说,肯定多有脱误之处,只好等待大家指教。就写到这里。
2019.10.11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