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金色大厅的一次非典型发烧
如果让我带上一个远古洞穴人,去参观数个人类文明的代表性地点,让他窥视人类上万年旅程背后的秘密,我会带他去一次音乐厅。
据说,我们人类的祖先——晚期智人,几万年前走出非洲后,战胜了那些先于他们生活在欧亚大陆的尼安德特人的原因,是我们的祖先更八卦,更有文艺范儿,可以讲故事、调动气氛,忽悠到更多的智人一起混生活。历史学家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设想过一幕情景,我们可以脑洞大开,再去想象一下他讲的那一幕:一个尼安德特人看到自己的狩猎地盘被智人侵犯了,跑回家后,笨嘴拙舌地咿呀比画了一番,好不容易纠集起五十多个亲戚,要去抢回场子;那边,一位智人,却在宿营地跳上一块大石头,飙起了《费加罗的婚礼》中一曲咏叹调——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去当兵,结果忽悠到五百多个连唱歌者都不认识的智人,热血沸腾地跟着他去踢场子。几万年前这场群架的结局,不难想象。
看来音乐对于人类,有着类似于图腾的性质,当然它不是可视的,而是可听的;但与人们崇拜的图腾一样,都标记了各自的文化共同体,或命运共同体。
以上的胡思乱想,起因于我在维也纳刚刚听过的一场音乐会。好了,讲一讲那场大师级的钢琴独奏会吧。
那天,当我坐在维也纳金色大厅舞台上的加座椅子上,和千余名衣冠楚楚的听众相对时,还真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古代洞穴人跑进现代人的一个大洞穴里来了,因此不免东张西望一番。
置身这举世闻名的音乐大厅,想象中它应该有的那种金碧辉煌感,反而不太强烈了。高高的大厅穹顶上,绘着九位缪斯女神像,各执乐器与纸卷,衣袂飘飘地现身云端。从穹顶上面垂下八组巨大的吊灯。大厅两侧长长的墙壁上,各嵌有十四尊半裸上身的女神浮雕立柱。与舞台遥遥相对的大厅入口,有四根希腊爱奥尼式立柱,柱间也挤满了买站票的听众。两侧二楼包厢的护墙上,绘制着双飞狮对拥古希腊竖琴的连续图案,包厢里面也是人头攒动。
再说说我与太太的座位吧,因为是钢琴独奏会,所以原来乐队占据的舞台位置都放上了加座椅位,朋友帮我们在网上抢到的是加票,所以我们是坐在原来乐队的位置上,面朝满大厅听众。开始时未免有点不自在,然而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可以近距离注视演奏中的钢琴家。
脚下的乐队平台,是一个木地板台面,表面的一层清漆掩不住坑凹,古旧斑驳。我惊讶于这样的舞台外观,恍惚间以为身在一条老木船的甲板上。金色大厅这件真古董,其实也在不动声色之际透露出岁月感十足的包浆,让你对它再一次肃然起敬。
掌声响起,舞台侧门走出一位老者,一头银灰色卷发,步履轻松。他就是匈牙利裔英国古典钢琴家——安德拉斯·希夫爵士。老者一言不发,慢慢走到那架一张乐谱也没放的贝森多夫三角大钢琴旁,向四方观众欠身致意后,坐下,闭目沉思良久,开始按下第一个琴键。乐音立刻如涌泉而至,顷刻充盈了整座大厅,我们马上变成了一群水族生物,在他弹奏那架钢琴发出的一阵阵“涟漪”中来回荡漾着。
第一首钢琴奏鸣曲非常悦耳,给我的感受是法度严谨、完美匀称、高贵典雅、内蕴深沉,有一种外在的华美与内在的平静,我还能感觉到某种浪漫情感在隐约闪烁着。因为忘了在演出前拿曲目单,我这个古典音乐小白,当时并不知道希夫演奏的是海顿《降E大调第52号钢琴奏鸣曲Op.92》。
当第二首钢琴奏鸣曲在希夫的指尖下响起时,我就知道自己的菜端上来了,因为那张力非凡的旋律,立刻就勾住、绷紧了我的心弦,但我仍然不知道是哪位大师的古典作品。我听到的是悲壮的反复追问,沉重而坚定,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步履,忽而,音乐快速轻扬,进入了星空一般浩瀚的境界。我依稀看到,从天堂垂照而下的一束光,正好照亮了一双满布伤痕的手在诵唱声中合十祈祷着,表达出生命对神的感恩。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贝多芬《C小调第32号钢琴奏鸣曲Op.111》。
中场休息半小时后,希夫演奏了第三首钢琴奏鸣曲。我在听过上两首之后,对这第三首竟然有点无感、虽然它甜美可人、轻盈欢快、跳动感十足。当后来知道这首钢琴曲是莫扎特《D大调第18号钢琴奏鸣曲K.576》,是莫扎特为一位德国公主所作时,我就不觉得奇怪了。这个稀世天才,似乎一生都在设法用他的天赋取悦人类,创造出了那么多至纯至美的欢乐。只有临终前写下的《安魂曲》,完全没有去讨好人类。每次他那首《安魂曲》的轰鸣声响起之际,我都会发抖。
第四首钢琴奏鸣曲开始了,那是夏夜明亮的月光漫空流泻而下时,在无数片树叶上的弹溅。似乎有一个漫游者在时走时停中喃喃自语,我有一种被隔空抚摩的感觉。不知何时,月光之瀑化成了漫天大雨,在闪亮中缓慢地垂落。我也很喜欢这首钢琴曲,它是舒伯特《降B大调第21号钢琴奏鸣曲D.960》。
我长久地凝视着几步之外的钢琴家希夫的那张脸,他微闭双目,手指在琴键上时而急驰,时而缓行,已经完全沉浸在独自的精神旅程中。这个老男人与钢琴纠缠了一生,钢琴是他的炼狱和天堂、爱人与仇敌,他与之撕扯、搏斗、爱抚、拥抱。从离开故国匈牙利到异乡各国的长久漂泊,这个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的独生子、东欧极权时代的叛逃者、英女王的授封爵士、名满天下的钢琴大师,他的生命中一定有太多故事,可惜我无从知晓。但是,我看到了希夫的一张电视截屏照片,他手拿一张纸,上面写着:如果你是一个国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面对镜头,希夫回答说,解放我所有的仆人。这句话展示了希夫的人格底色——他是一位有着浓厚人文关怀的音乐家。我于是明白了,为什么希夫演奏贝多芬作品,可以达到环顾天下数人、相邀华山论剑的巅峰级造诣。
从希夫与钢琴这个合二为一的声源荡漾开去,我扫视台下,那些被音波击荡到如痴如醉的听众,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西方白人,我只在其中辨认出一张面孔,那是曼联主帅穆里尼奥。他是趁着英超联赛间歇期,来维也纳看奥地利对阵塞尔维亚的一场世界杯预选赛,顺便听一场希夫的演奏会。当然,在这里你遇到任何人都不会太意外。所有这些听众,应该都可以归于广义上的西方文明共同体。文明其实就是不同人群画出玩游戏的圈子,当然,每个大圈子里又画了很多小圈子。比如西方文明这个大圈子,里面那么多小圈子曾经彼此相生相杀,但在我眼里,西方文明可以被少数几个事物简约标记,其中最显明的是:耶和华上帝与古典音乐。
如果在二战之前有人说,欧洲古典音乐与人性中光明和黑暗的消长无关,这人一定会被很多知识人拿来痛殴。但人类竟然在20世纪里,目睹了一个最有音乐素养的民族将另一个民族送进了死亡集中营。更可怕的是,当那些男女老幼赤条条地列队走向毒气室时,竟然还有一个囚犯乐队在为他们演奏古典音乐。
就在几天前的一个冷雨黄昏,我曾独自站立于波兰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毒气室里,万籁俱静之际,耳边仿佛响起了那些冤魂离开人世前听到的悦耳的古典音乐声。我忍不住浑身颤抖了。
德国哲学家、音乐理论家阿多诺说过一句有名的话: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其实按他这句话推论开去,作曲何尝不是野蛮的,也许比写诗更野蛮。
犹太女子乐队成员菲奈龙,讲述过她们为奥斯威辛监狱长克拉默演奏的故事。
“当我们演奏舒曼的《梦幻曲》时,监狱长克拉默哭了。他曾将两万四千多人送进了毒气室。当他工作干累的时候,会到我们这儿来,聆听我们演奏音乐。”
“这些纳粹军官让人难以理解,他们能无情地枪毙和杀害他人,把别人送进毒气室。但当他们做完这一切,音乐响起时,又会变得如此敏感。”
希夫的匈牙利犹太人父母,就是二战纳粹种族灭绝的幸存者。我不知道他们在那场极恐怖的布达佩斯犹太人大屠杀中,是如何侥幸逃生的。当我在希夫的家乡布达佩斯,站立于多瑙河畔那一地散乱的鞋子雕塑之间时,我感觉到了那些被捆绑后、推入严冬冰冷河水中的上万名犹太人的极度绝望。在那一刻,他们心中响起一声哀叹:上帝在哪里?
看来,遏制奥斯威辛的力量,既不可能来自上帝,也不可能来自古典音乐。
政治学者汉娜·阿伦特相信,遏制奥斯威辛的力量只能来自人们在公共领域的行动,只有人们公开地诉诸行动,才能使人性重新显现。希夫爵士就是这样做的,他对祖国匈牙利的民族主义、仇外心理、反犹主义者和曾经的居住国奥地利日益偏右的政治倾向,一向公开进行强烈批判。为此,他受到了匈牙利民族主义分子的威胁,在长期去国离乡之后,不得不宣布继续自我流放。
四部大套钢琴作品演奏结束后,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希夫爵士返场加演了两支曲子,整个演出才圆满结束。
我侧过头,望着身边那位意象中的远古洞穴人,他似乎被希夫敲打了两个多小时的那奇怪又好听的声音搞迷糊了。原始人类要想最终弄明白,这声音的魔法中有自然律,或者相反,自然律中隐藏着魔法,恐怕还要经历上万年。于是我拍拍洞穴人裹着兽皮的右肩,对他说:“老兄,抱歉一开始就让你来听贝多芬这些人的曲子。这样吧,你回去后,弄一根鸟的腿骨,设法在上面钻几个孔,然后放在嘴唇边吹一吹试试,接着看看周围的同类和世界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这个洞穴人目光迷茫地看着我,似乎点了点头,然后嗖地一下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德国南部施瓦本山区的远古时代穿越而来,因为一位考古学教授在那里的洞穴中,发现了一支距今超过三万五千年的骨笛,由秃鹫的桡骨制成。据称,这是迄今发现的人类最古老的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