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逃
白云托着茶盘在走廊里徘徊,淡淡的晨雾里,荆家后院的老宅回廊显得格外空荡悠长。按当地规矩她要在婚后第一天向公公敬茶,而且丈夫、婆婆都不能在身边。她不知道这规矩是谁定下的,只晓得本朝受胡人影响,妇女的交际圈向来不受男人限制,哪怕是深宫里的后妃都不回避外臣,韦皇后可与武三思同坐御床玩双陆游戏,杨贵妃可与安禄山在后宫同食、戏闹,甚至通宵不出。这种风气流行,固然有利于培养女人自行其是的能力,提高女人的地位,但也使“脏唐烂汉”“女人是祸水”的闲言不胫而走。她恐惧这些闲言,在“德、容、言、工”上一向自律甚严,从不越雷池一步,可现在却要独自去向公公敬茶,这使她在本来就有的害怕心理上更加上了一层惶恐,怕一不留心招来是非,那就没法活人了。这时公公的声音从正房传来,“传茶呢?传茶怎么还不来?我渴死了……”粗俗的叫喊吓得她心里怦怦直跳,战战兢兢地向前走了几步又站住,还是觉得进退两难。
卧室里正要离开的荆太太见丈夫张着嘴大呼小叫,知道又是在发“人来疯”,就回身故意递上一碗茶,半嗔半笑地说:“给。”见丈夫不要,她就横波叱道:“别老不正经的,还真按规矩来呀?”“当然啦,三天无大小,谁也管不着。”说着荆老板又扯起嗓子喊,“我渴死了……”
荆太太烦了,把茶碗重重地往床头柜上一顿,低声呵斥:“别叫了,昨天你都疯疯癫癫的……”
“昨天我怎么啦?”
“你还装马虎?我怕‘碰红脸’,要你走你不走,还涎着脸在那里瞅。”
“我后来不是跟你走了吗?本来还可以闹洞房的,都被你管着没去成,害得我连新姑娘的手袱都没讨着。”
荆太太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羞:“不怕丑啊,当着儿子的面,做爹的跑去闹洞房?我警告你,把这几天过了,你再以疯装邪,莫说我撕你的老脸。”说罢悻悻的一哼出了卧室。
在走廊踟蹰的白云见婆婆来了,慌忙双膝微屈地蹲了蹲,怯怯地叫了声“娘”。荆太太端详着儿媳,今天的模样与昨天结婚日穿红色露水衣时又不同,身穿淡青色窄袖上襦,肩搭白色披帛,手臂上套着以金属丝盘绕成多匝形如弹簧的“跳脱”,下着描有金花的红裙,裙下露出绣花鞋上面的红色绚履。虽然着的是淡妆,但也看得出精心运用了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靥诸多的方法,使得面部颈部纤白明媚,而湖水一般清朗的眼睛上面则画着当时流行的短式阔眉,眉宇中间贴着以金箔剪制的梅花额饰。与之相映成趣的是,在面颊酒窝处点染着用红蓝花汁配以猪脂、牛髓制成的胭脂,给人的印象是既有少妇恰到好处的落落大方,又有新嫁娘“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的娇娆妩媚。荆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说:“进去吧。”白云脸色发白地把头一低:“我怕。”荆太太心里一疼,语气尽量轻松地说:“别怕,老一辈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过了这几天你们翁媳就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了。”见白云还是低着头不敢挪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毕竟还是孩子,就怜爱地说:“去吧,娘在这里等你。”
白云托着茶盘进了正房,绕过屏风见公公还睡在卧室里没起床,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走过去。仰面朝天的荆老板听见脚步声不响了,就更来劲地喊:“我要吃揪脑壳茶!”喊了几声见儿媳还是没动静,就顾不得摆公公架子了,睁着混浊发黄的眼珠骨碌碌地朝屏风望,这一望眼睛不禁一亮,竟痴了般地忘了喊叫:这儿媳太漂亮了!
低头站在屏风旁的白云见公公突然没有声音了,就抬眼向前看,没想到恰与公公的目光相遇,吓得她腿一软手一颤,托在手里的茶盘差点掉在地上。荆老板心里也是一抖,慌慌地收回目光,又两眼朝天地张开嘴就喊:“我要喝茶,渴死了……”
白云战战兢兢地走到床边,双膝微屈地蹲了蹲道了万福,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叫了声“爹”,就两手发抖地端起茶碗递给公公。荆老板不接但也不作声了,只是张着满口黄牙的嘴巴,意思很明确,是要儿媳喂。白云别无选择,只好把茶递到公公的嘴边,正要喂却又被满嘴喷出的隔夜馊气熏得往后一躲。本来是想过足公公瘾的荆老板,见一双洁白如玉的手端着茶碗抖抖地伸过来又要缩回去,就急急忙忙地把手一抬抓住了白云的手腕,正要往怀里扯,却听见“啊”的一声尖叫,茶碗倾泻着茶水掉下来。这一下把荆老板也吓着了,慌忙松手往旁一闪,正要发火,却见白云惊慌失措地呆了一呆,转身就跑。
似乎是怕公公追过来,白云疯了一般地跑出正房上了回廊,肩上的白色披帛飞扬,把站在回廊里的荆太太惊得目瞪口呆。白云继续往前跑,走廊、廊柱、雕花纱窗、月洞门、甬道在她身边一闪而过,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逃,只是不要命地狂奔,潜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得越远越好。
荆九正从假山背后缓缓走过来,他刚在后院空地练完拳脚,听见急速的脚步声就赶紧抬眼一看,不由地愣了愣,急忙呼唤着白云追过去。白云没听见似的继续跑,快到花坛时不知是支撑不住,还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突然一个趔趄身子朝前倒。来不及多想,荆九本能地纵身一跃,竟如春燕掠水般地飞到白云身边,伸手一个海底捞月把她搂住,低头看了看,见没事就把她扶到花坛边的石条凳上坐下。白云双手掩面地抽泣,泪水从指缝里溢出,荆九见一时没法问,就也在石条凳上坐下来,默默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看她平静下来,荆九问:“白云,你没事吧?”白云摇了摇头。荆九忐忑不安地说:“怎么回事?告诉我。”尽管对她有隔阂,但他还是担心家里人给了她嘴脸,不管是谁,哪怕是父亲母亲,都不应该在这几天跟她发生冲突的。白云还是掩面摇头不作声,胸前却抑制不住地又起伏颤动起来,强忍着的呜咽从指缝里断断续续传出,震得手臂上的“跳脱”瑟瑟地抖。这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荆九霍地站起,暴怒地把她的手拉开,吼道:“告诉我,是谁欺负你?”
白云泪眼婆娑地看着荆九,她多想扑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自己受到的侮辱、心里的恐惧以及今后的担忧,都告诉这个已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可她能讲吗,敢讲吗?嘴唇抽搐了几下,又欲言又止地收回目光低下了头。这更使荆九觉得蹊跷,正要追问却见母亲朝这边赶过来,就把要说的话咽回了肚里。
荆太太刚才是去了卧室,见床上和地上都有水渍,心知媳妇的茶没敬成,就问丈夫是怎么一回事。荆老板先是把脸丧着不作声,禁不住太太一阵狮吼,才告诉她因为心里慌接杯子接错了地方,被媳妇误解了。荆太太不相信:“你还晓得心里慌?我只怕你昏了头!”但她惦记着媳妇那一头,不敢在这里多耽搁,就数落了几句又往外面跑,一看见媳妇跟儿子在一起,心里先是一松接着又是一紧,怕真有什么事让儿子知道了,那就不得了。
白云见婆婆来了赶紧站起来,正要打招呼,却见荆九迎上去问怎么一回事,心里也一紧,她怕婆婆偏听偏信,卫护公公,自己有口难辩。而荆太太却从儿子的问话里知道媳妇没有说什么,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嘴里说着“娘也刚刚问清楚,是你爹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吓着了她”,脚下却不停步地走到白云身边,心疼地牵起她的手,问:“没事吧?”白云松了口气,低着头说:“娘,没事,是媳妇不好,心里慌……”
荆太太宽心地笑了:“没事就好。你们翁媳都是第一次,心里慌蛮正常。”说着在白云的手背上轻轻地一拍,“你这孩子,把娘吓了一跳。”
荆九知道白云说的不是心里话,但这话又是真实的,像她这种读书人家长大的女孩子,刚到一个新环境,特别是他这样的生意人家是有些不适应,心里慌可以理解,只是无法解释为什么要闹出这么大的动作,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妻子,却没有朝父亲那边去深究,这固然有母亲说的是个误会让他释怀,也有父子情深觉得父亲是不该质疑的,“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哪怕是从这方面想一想都是亵渎都是不孝都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