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用一生的付出赌一生的爱(2)
这时的屋外已夜幕四合,被阻隔在大门外的男方迎亲队还在为进屋向女方的掌礼先生说好话。女方掌礼先生看了一眼灯笼火把照耀下的花轿嘻嘻一笑:“莫慌莫慌,还早着哩。你总得表示一下吧,要不然新姑娘把错了人家,我到哪里去赔人?”
男方掌礼先生低眉顺眼地说:“那是的,那是的。”掏出红包递过去。女方掌礼先生不客气地接过来往怀里一塞,口里却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要你唱个四言八句我听听,看你是不是那回事?”
“哦,您是要对歌啊,”男方掌礼先生躬身拱手地说,“那就请您发白吧。”
女方掌礼先生点点头,开口就唱:
鼓槌拿一对,打进歌场内,麻布洗脸粗(初)相会,请你把歌对。
男方掌礼先生鞠了一躬,唱道:
一路走一路来,一路百花一路开,此来不为别一样,孟子拜见梁惠王。
屋里的陪十姊妹席上,姑娘们也在唱,不过她们是边哭边唱。新娘刚刚哭完一“摆”:
爹娘恩德比天地,哺育教养心操碎,树欲静而风不息,恩德未报就别离。远望故里盼归期,归来又能住几时?门前小河长流水,女儿眼泪长长滴。
坐在新娘旁边的一个姑娘站起来,唱:
石榴花开叶叶青,十个姐妹亲又亲;围坐一桌到天亮,情深谊长难分身。
另一个姑娘发悲声:
桃树成林我成人,桃树结果我出门;十个姐妹泪淋淋,扯住腰带来送亲。
又一个姑娘接着唱:
姊妹亲,姊妹亲,摘个石榴两边分;打开石榴十二格,亲姊儿妹子舍不得。
唱完坐下拭泪,围观的女人们互相瞧了一眼,点头表示赞许。新娘对面的一个姑娘流着泪起身,哽咽地喊了声“好姐姐……”,一边唱一边离开座位,向新娘走来:
长大成人要离别,别娘一去几时归,别娘纵有归来日,能得归来住几时……
唱到这里她牵起新娘的手叫道:“白云姐,妹子舍不得你走……”话音未落就失声痛哭,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抽泣声,站在人群里的那个小嫂子或许想起自己的娘,用手巾捂住口哭得如泪人儿。
白云哭了一会儿,用手绢揩着那个姑娘脸上的泪,哽咽地说:“姐也舍不得你们呀……”说着说着又泪如泉涌,堂屋里又响起一片哭声,特别是白云的娘抱着白云哭得昏天黑地的。
不知哭了多久,白云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叫了声“爸爸、姆妈……”,一边哭一边唱:
我是爹娘的娇宝宝,别娘顿足泪直垮,嫁到人家做牛马,任人骑来任人打……
白云娘心疼地把女儿搂在怀里哭:“我的儿啊,我的心肝……”
站在白云身边哭的那个姑娘又牵起白云的手,唱:
猪头嘴巴长又长,拱了东墙拱西墙,拿来煮熟送媒婆,媒婆吃了烂肚肠。
众人齐声叫好,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骂得好!这闺女会哭会骂,将来一定是个好媳妇。”
“是啊,是啊,哭得越狠骂得越厉害越是好闺女,这不光是我们娘家的骄傲,也是他们婆家的光荣,全族的人都会自豪哩!”
“难怪女孩子长到十一二岁,就得开始到处陪新娘学习哭嫁的,家境再困难,卖几个鸡蛋也要让自己的女儿去学乖,增长见识。”
“当然啰,谁家的姑娘不会哭嫁,就会被人瞧不起,被人诅咒吃一辈子霉米饭。”
屋外的两个掌礼先生,身影摇曳地还在灯笼火把照耀下对歌,围观的人群不时地发出笑声。
女方掌礼先生见对方唱完,往门前台阶上一跳,盛气凌人地说:“好,我问你,这女子出嫁用的旗锣鼓伞是怎样来的?”
男方掌礼先生答:“是麻城女子白金莲出嫁时,路上遇到县官蔡灵芝,双方争路,白金莲用对诗方式一展自己的口才,蔡灵芝很佩服,就把全副旗锣鼓伞赏给了她。”
女方掌礼先生唔了一声,抬抬下巴颏儿,朝天翻了翻眼睛,说:“我再问你,刚才你唱周公制礼,可知制的什么礼?”
男方掌礼先生答:“周公为了女儿出嫁制定的婚礼。”
此时白云已哭完“十收”,待厨子收了菜,十姊妹上楼进了白云闺房。房间不大,但整洁温馨,老式木床上挂着绣花帐,梳妆台上摆放着梳妆盒和铜镜,靠近房门有张小圆桌,桌旁有几把小竹椅。姑娘们还没从楼下的状态中缓过神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闲话,白云娘陪着好命婆进来,只见她双手捧着一套红色的衣服,走到白云身边要白云穿。姑娘们的兴致来了,围在白云身边,一边看她换衣服一边叽叽喳喳地评论:
“这就是露水衣啊?”
“我奶奶的寿衣也是这样的,怎么让新姑娘穿这个?”
好命婆笑着说:“是老人的寿衣,穿上它,新姑娘就能辟邪纳福,岁岁平安。”
姑娘们惊叫:“啊?我的妈咧,这是谁定的规矩啊?”
站在一旁的白云娘笑着说:“祖上传下来的呗。”
白云一边让好命婆梳头一边撒娇地噘起嘴:“姆妈,我不想穿,丑死了……”
姑娘们都掩着嘴吃吃地笑。
笑声从楼上的闺房飘出,女方掌礼先生好像知道姑娘们笑什么,又翻着眼想了想,问:“好,我还问你!女子要讲几从几德?”
“三从四德。”(注: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男子要讲几伦几德?”
“五伦八德。”(注:五伦,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种人伦关系,以忠、孝、悌、忍、善为准则;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纲有几纲,常有几常,党有几党,亲有几亲,生有几生,恩有几恩?”
“纲有三纲,常有五常,党有三党,亲有六亲,生有三生,恩有四恩。”(注: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三党,父族、母族、妻族;六亲,父子、兄弟、从父兄弟、从祖兄弟、从曾祖兄弟、同族兄弟等亲戚;三生,佛教所说的过去生、现在生、未来生;四恩,佛教所说的父母恩、众生恩、国王恩、三宝——佛、法、僧恩。)
女方掌礼先生傲慢地说:“我说上句,你能接下句吗?”
男方掌礼先生说:“我试试吧,不对的地方请您海涵。”
女方掌礼先生一笑。
“国之四维——”
“礼义廉耻。”
“四维不张——”
“国将不国。”
见难不倒对方,女方掌礼先生噎了噎,在围观人群的笑声里,无话找话地对男方掌礼先生说:“我看你的水平也就只那样。”
男方掌礼先生不卑不亢地问:“何以见得?”
女方掌礼先生把头一扬,唱:
仁台唱歌真日白,世道二字分红黑,之乎者也来不得。个把歌儿唱什么唱?几吊铜钱放什么账?斗把米狂什么狂?碗把麦子晒什么酱?升把芝麻开什么榨房?尺把布缝什么衣裳?喂的猪儿像豺狼,喂的狗儿像黄鼠狼,屋里的妇人像灶王。看你一副狼狈相,七黄八白莫上场。
众人哈哈大笑。男方掌礼先生不失体面地礼让,叫了声“客总先生”,唱道:
周公之礼在《周礼》,春秋大义在《论语》,未读过《述而》第七,《左传》右翻未留心……
唱到这里,他朝女方掌礼先生鞠了一躬,说道:“鄙人言语冒犯,多有得罪,祈谅祈谅!”
围观的众人都会心的一笑,一个举止斯文的老人表示欣赏地点点头,对身旁的人说道:“男方这个客总不愠不火,不辱使命。”众人说:“是啊,是啊,也只能这样了,抬头嫁姑娘,低头接媳妇嘛!”正七嘴八舌地议论,远处传来鸡鸣声,喔喔地划破黎明前的夜空。人群里一阵骚动,兴奋地互相传告:“鸡叫了,要发轿了……”
白云娘正端着碗用汤匙朝女儿嘴里喂汤圆,听到鸡鸣手一颤,汤汁倾落在碗里,白云的眼里立刻盈满了泪水。看着女儿很乖地把汤圆吃进口里,白云娘声音颤抖地说:“云儿,娘养了你十六年,吃了这离娘度(注:度,zhái,居),娘就再也难见到你了,你要常给娘捎个信儿来啊……”白云像孩子一样地一边嚼着汤圆,一边眼泪汪汪地看着娘点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姆妈,我怕,怕婆婆给脸色,怕姑子不好缠,怕……怕男人把我不当人……”
话没说完她就哭起来。这时,门外回廊上由远而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白云的脸色一下子苍白,扑在母亲怀里瑟瑟地抖,眼睛惊恐地朝门口瞄。几个粗粗胖胖的女人冲进来,抓住白云就往门外拉。白云死死抱住母亲,母亲却慌乱地要起身让开。白云无助地哀求:“别拉我……别拉我……”送亲娘的头说:“女大不中留哩,哪能由得你……”
她扬起头大声喊:“大家使劲哪……”白云娘在一旁号啕大哭,紧跟着送亲娘进来的白云父亲这时也闪在一边,流着泪说:“轻一点,轻一点拉……”
“老秀才,现在不是护着孩子的时候啊。……姐姐们用劲拉!”
几个送亲娘的手下得更重了,白云身子倾斜着勾手抓住梳妆台,沉重的梳妆台也连带着被拖动,“哗”的一声,梳妆盒从台子上滚落,梳子、粉扑、眉笔等泼出来。白云的手被拉离梳妆台,身旁的凳子被撞翻……
白云娘紧跟在送亲娘身后,揪心断肠地一边哭一边嘱咐:“儿啊,要听公婆的话……,祸从口出莫犟嘴……,要勤快莫偷懒……,要……”
白云被拖到门口,死死地抠住门框,声音嘶哑地哭喊:“爸爸,姆妈……好狠的心哪……,我不走……”
大门外人头攒动,哭喊声“我不走”撕心裂肺地从屋里传出,人们兴奋地传告着:“下楼了……,下来了……”
被拖下楼的白云跪在祖宗牌位前辞别后,从蒲团上缓缓地站起,向挤满堂屋的亲友一一告别。她走到弟弟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小弟,爸爸姆妈交给你了,姐这一去还不晓得是福是祸,要多来看姐啊。”
白云弟流着泪点头,嗯嗯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白云哭着说:“……我会惦记你们的……,会想死的……”
白云弟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姐,姐……”
女方掌礼先生走过来,轻声地对白云弟说:“你现在是‘红花儿’,别只顾哭,花轿在外等着哩。”白云弟悲悲切切地点了点头,流着泪用背亲带把姐姐背到花轿前。
女方掌礼先生拿着两束筷子走过来,白云接过筷子,“啪、啪——”,往花轿前后各丢了一束,然后“噔、噔、噔——”,抬起秀脚把轿杆蹬了三下,撩起轿帘低头钻进去。一群妇女笑着喊着围过来,使劲地拉住轿杆不让走。等待了一夜的迎亲队哪肯示弱,也笑着喊着扯住轿杆的另一头,拔河似的一进一退。呜呜哇哇的唢呐声,大人小孩的欢笑声一齐助威,在浓浓的喜庆氛围里,花轿连续进退三次,最后在一片欢呼声中告别了山寨,吹吹打打地向蛇山方向走去。
初升的太阳照耀山川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