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胡家衰落 梁家变卦
一
却说广州海珠区东部濒临珠江边有条千年古村叫黄埔村。黄埔村起源于汪洋中一个叫黄圃的孤岛,从秦时起各姓在岛上聚族而居,始有村落。但黄埔村并不是一开始就叫“黄埔”的,它最早的名字叫“凤浦”。传说中古代有一对凤凰飞临此滨水之地,带来人丁兴旺,五谷丰登,由此得名。后来,这里成了港口,迎来世界五大洲四大洋的外国商船,声名远播。由于外国人多读不出“凤浦”二字,而多误读为“黄埔”,久而久之,“黄埔村”及“黄埔港”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黄埔村发生了一件空前绝后的大事。乾隆皇帝出于种种政治的原因和考虑,把自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实行的“四口通商”改为“一口通商”,下旨封闭闽、浙、江三海关,仅保留粤海关对外通商。从此整个泱泱大清国就只保留广州黄埔港这唯一的对外贸易港口。黄埔港因而在世界各国名声大振,而黄埔港中的对外贸易洋行也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一时间繁荣昌盛起来。日子一长,经黄埔港进出口的贸易额节节增长,为此,清政府指定这些专做对外贸易的洋行——“十三行”为专营对外贸易的垄断机构。而“十三行”行商则成了享有垄断对外贸易特权的官商。但几家欢喜几家愁,十三行行商有的富可敌国,有的却负债累累。生意场上风云变幻,瞬间成败乃商家常事。
黄埔村内有一大户人家,家里经营着一间叫“大宝行”的洋行,户主姓梁,现年58岁,单名一个国字,取号念德,他虽渐年迈但气势依然,朗目浓眉,不怒自威,在黄埔村很有声望。
梁念德一生娶了三房太太,大太太冯丽霞宽厚仁爱,与他感情很深,但惜无所出;二姨太柳氏身子柔弱,生下长子天龙不久便撒手尘世了;只有三姨太罗氏精明能干,善于管理家里细务,她育有次子天虎和次女天柔,所以很得梁念德的宠爱。
十六岁的天虎生性贪图安逸,整天游山玩水,不思上进;次女天柔比天虎小三岁,又是女孩。因此,梁念德把经营重望都寄托在聪明伶俐的十八岁长子天龙身上。很小年纪就把他带在身边,教他精打算盘,管理账目。如今长大成人更是细心指导他做生意,还说将来不久要将洋行全权交他管理。为此三姨太恨得牙痒痒的,但又无可奈何。
村东头有一户人家姓胡,户主胡航波也经营着一间叫“昌盛行”的洋行。他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叫胡平川,自幼就跟着父亲学习经商之道;女儿叫胡美凤,在三乡五里可是出了名的水灵,面如芙蓉,明眸生辉,特别的是她有一副好嗓子,传说她在唱歌的时候连小鸟都在树间和应着呢!
这样的美人儿,不知有多少公子哥儿踏平了胡府的门槛。可美凤都不为所动。她唯一中意的是梁家的长子梁天龙。因为两人自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双方父母看到他俩情投意合,何况家势相当,也就默认了他们一对,只等择日提亲了!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事总难预料。
这天,丽日当空,美凤正在闺房闲坐着,忽觉心神不宁,双手不由得在古筝上时有时无地撩出一个个虚空的音符。
丫鬟小月突然一路小跑,惊慌失措地进来道:“小姐,老爷不知怎的在大发雷霆,太太在垂泪呢!”
“啊!”美凤大惊,赶紧问小月:“可知是怎么回事吗?”
“小婢不知,”小月泪花涌动着:“老爷把客厅里的东西都打碎了,下人们都吓得跑了!”
美凤听了大急,飞奔出去。来到客厅,只见她娘脸色苍白,项前衣襟已湿了一大片。她爹正跪在祖先牌位前,悲号不已:“岳父,我对不起你老人家啊!‘昌盛行’风光了这么多年,却在我手里败落了啊!”
她娘抽泣着悲声道:“这下可怎么办?我们不但欠本地货商的钱,还欠上了外商的,欠外商的钱可是要遭流放的啊!”
美凤一步上前,跪倒在她娘脚下,颤声问:“娘,怎么了?”她娘停住了抽泣,一把拥住美凤,又禁不住泪如雨下:“凤儿,你爹……你爹遭了别人的暗算,生意失败了!债主都在逼咱家还债,咱家一家以后的日子……日子可怎么……”
她哽住了,低头说不下去了,过了好一会,才又抬起头,捧着美凤的脸,无限怜惜地说:“只怕……只怕……你和天龙的婚事也……”
美凤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花容失色,紧紧握住娘的手,痛喊“不!”她娘那泪更像大雨般滂沱落下……
二
那边梁府又是另一番景貌,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这天,正逢梁夫人冯丽霞五十大寿,梁家又刚刚被评为“十三行”年度盈利最大,捐款最多的行商。梁念德喜滋滋地准备大肆庆祝。梁家上下忙里忙外,不亦乐乎。
梁念德头戴黑绒冠玉帽,身穿桃红缎长袍,梁夫人发挽盘龙髻,外罩金光暗花褂,一身喜气站在正门迎接各方宾朋。三姨太罗氏与天龙、天虎、天柔分列其后。
各个乡绅、行商好友与亲戚等鱼贯而入,梁念德分别与各位来客拱手行礼,打着寒暄。来客也一一还礼,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这边天龙正心不在焉地迎着宾客,眼光却急切地寻找着自己的恋人美凤。正左顾右盼间,突觉眼前一亮,一位盛装打扮的十七八岁的貌美女子正随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步入。
梁念德一见那老者,立即整装上前行礼,说着潘行首大驾光临,蓬荜生辉等的客套话。还把天龙叫去行礼,说希望潘行首多多提携。
天龙上前行礼的时候,只觉潘行首身边那女子的眼神不住往自己身上瞟,不由抬眼看去,一看之下惊呆了:一个与美凤十分相似的女子正在含笑望着他,那眉,那眼,那嘴,完全是美凤的另一个翻版。但是流露出的神情和气质又完全不同:美凤是温柔如水,含蓄纯情的那一种;而眼前的女子却是顾盼生波,风情万种的味道。而且穿着十分艳丽的服装,和美凤的清淡素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他心想可能是美凤换了一套艳装,故作张扬、别出心裁逗他玩。刚想作弄她一下,却听潘行首向他爹介绍说:“这是老夫的女儿潘玉珠。”他爹马上打着哈哈好一顿夸奖。潘行首也认识天龙,他也把天龙介绍给自己女儿,并对天龙赞不绝口,说他英俊潇洒、聪明勤奋等等。
那玉珠脸上顷刻间飞起两团红云,竟自定定地瞧着天龙,直至她父亲碰了碰她的手,才蓦然一惊,娇羞地一笑跟着父亲而入。走了十多步又回头瞧了一眼,看到天龙也在看她,她心如鹿撞,慌乱地掩饰着消失在人群中。天龙犹自惊诧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人。
待到宾客落定,筵开十席,可还不见心上人的身影。天龙心急如焚,不知不觉地步出门外,向美凤住处边张望。连仆人张舟叫“少爷、少爷”也浑然不觉。他心牵恋人,不由得向她住处走去。
来到胡府,只见大门紧闭,连门口的仆人也不知哪去了。天龙心生疑惑,遂熟门熟路地转到后门,三重两轻地“卟卟卟”敲了后门几下。
里面丫鬟小月听到响动,心知是谁,便应声出来开门。天龙走进后院,里面传来小姐“嘤嘤”的哭声。
天龙心中一紧,不由加快脚步,走入里间,只见美凤正哭得梨花带雨,泪珠一滴一滴地从光洁的粉脸滴落。
天龙心痛不已,赶紧上前询问,美凤一五一十相告之。还说因为追债的人步步紧逼,于是关起大门,一家人寸步不出,以避祸凶,连仆人都遣散大半了,只留老仆张妈,丫鬟小月打理日常事务。待说到担心两人亲事好梦成空时,美凤更是泣不成声。
天龙好言安慰一番,表示了非君不娶的决心,还说一定想方设法帮助她家渡过难关。后来美凤终于停住哭声,两人缠绵细语,一直到日落西山天龙方回转家中。
回到梁府,宾客已散,天龙径自走进内府。只见一大家子人齐齐正在等他。梁念德一见天龙,面呈愠色,喝道:“跪下!”天龙一惊,只好跪下。梁念德余怒未息:“今天你大娘五十大寿,你不在家好生招待,仆人寻遍你人影不见,你到哪里去了?”
“请爹爹息怒!”天龙答道:“只因席间不见胡叔一家身影,孩儿担心,因此去了一趟胡府……”他还待说下去,可一提起胡家,梁念德脸色骤变,他打断天龙的话:“你可知那胡家已败落,刚才席间若不是有人告知,我还蒙在鼓里,现在除了去他家要债的人,个个唯恐避之不及,你还去他府中干什么?!”
“爹,胡家有难,我们理应相帮呀,怎可置之不理?”天龙据理力争。
“天龙,你别犯傻了,你和美凤还没定亲,胡家现在是个窟窿,你不抽身出来,还急着往里跳呀?”虽是好话,但三姨太说得阴阳怪调的,天龙听得不舒服,瞪了她一眼。
“天龙啊,你三姨娘说得对,你和美凤尚未定亲,何苦趟胡家这盘浑水呢?”梁念德面转温和之色:“潘行首的女儿玉珠,聪明伶俐,年方十八,知书识礼,和我家门当户对,配与你正好。”
天龙脑海里顷刻浮现出那个与美凤很相似的女子来,又听他爹说:“难得人家潘行首看上你,在席间我已和潘行首把这事说成了。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后你别往胡家跑!张舟!”梁念德转向天龙随身仆人:“以后你负责看住少爷,如有差错,唯你是问!”张舟唯唯诺诺地遵命。
天龙急待说什么,梁念德却是不理,阔步离开了。天龙急得直跺脚。梁夫人这时走近身去,对天龙说:“天龙,你爹性子急,你别和他怄气,以后慢慢和他说就是了,你先去吃饭,别饿坏了身子。我叫刘嫂把饭菜热一热,端到你房里去,你要赶紧吃吖。”说完也回房了。然后众人都散去了。
天龙回房,张舟亦步亦趋。“跟得这么紧,你怕我跑了吗!”天龙白了仆人张舟一眼。“老爷吩咐的,小人不敢不从呀,少爷!”张舟无可奈何地回答。
“那你就不怕少爷我吗?”天龙瞪着张舟问。张舟马上赔着笑脸,讨好地说:“少爷,我知道你对我们下人是最好的了,一定不会让我为难的,是吧?”边说边勤快地轻拍着主人身上的灰尘,天龙真是拿他没办法。
回到房一会儿,刘嫂也把饭菜热好端来了。可天龙这时哪有食欲?干脆躺到床上去,眼中却不断浮现出恋人含泪伤心的眼睛。这美丽的眼睛天龙是再熟悉不过了,当中流露的天真、无邪、纯洁的眼波总令他深深地沉醉!那海傍街上的嬉戏打闹、那一起去吃艇仔粥的温馨甜蜜,还有那古榕树下的相偎倾情,码头边上的第一次执手……种种美好的回忆一幕幕呈现,想着想着,他嘴含笑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三
次日,梁念德一早去洋行也不要天龙跟着,只吩咐张舟好好看住少爷,不准他跑去外面。天龙被锁在房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上人伤心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浮现,仿佛正在等待着他的安慰。
他小声求张舟放了他,许给他好处,可张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和少爷的感情虽好,可他更惧怕老爷。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天龙把张舟叫到窗前,说要如厕。张舟迟疑了一下只好开门,等到门一开天龙就一个箭步冲出去。可走不到十米,他就傻眼了,四方八面的仆人冲来把他围了一个圈。原来梁念德早有防范,他只得又乖乖回到房里。
正当他觉得无计可施的时候,房外响起了妹妹天柔叫张舟的叫声。“张舟,你快来,天虎哥爬到树上了下不来,你快去背他下来。”张舟答应一声去了。
接着她又叫其他仆人:“你,你,你统统去帮忙,帮我们把风筝拿下来,挂得太高了,要多点人,快点去。”她嗲声嗲气地吩咐着。众仆人纷纷去了。
她这才走近天龙窗前说:“天龙哥,你放心,一会儿天虎哥就会来救你的。”果不其然,一会儿的工夫,天虎就拿着一串钥匙过来了。
天虎人如其名,虎头虎脑,一条稀疏的小辫子在脑后一晃一悠的。“张舟可真笨,他背我时我拿他钥匙也不知道。”他“当啷”一声打开锁:“哥你快出去吧,等下他们回来了。”天虎纯真地向天龙笑着。
天龙得以逃脱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地说道:“你们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好妹妹,下次去玩一定带你们。”说完匆匆溜出了房门。
黄昏时候,梁念德从洋行回来,他正为去杭州采购丝绸的事烦恼不已。本来负责采购的罗管家突然回老家奔丧去了。他一时不知找谁来接手。
由于最近外商越来越多,他分身乏术。本来天龙已十八岁了,也是可以交托的。但天龙只跟从罗管家去过杭州一次,而且辨别丝绸也不是很拿手。因此他总是觉得迟疑不定。他思来想去,决定找天龙先商议一下再作打算。
梁念德踱着方步走到天龙房前,看见张舟战战兢兢正在搔脑袋,他已隐隐觉得不对劲。一问得知天龙果然私自逃走,这使他大为恼火。
但却令他临时拿定了主意,不管那么多了!不脱离胡家这个烫手山芋,他日夜不安呀。这一去杭州起码两个把月,那就可以暂时分开他和美凤,至于之后嘛……他已自有打算了!因此他心平气和等着天龙,打算等天龙回家后好好说说。
再说天龙原本想在爹爹返回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的。他今天把可以拿出的钱都拿去了美凤家,但这对胡家的债务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胡家已准备变卖府宅来抵债,可也还差一大笔钱。他觉得自己太没用了,竟不能为心上人分忧,他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想令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早日接手家里的生意。但是这谈何容易!他对自己还是没有信心。况且这个时候,他想爹也是绝不会将生意放手给他的。
这样一路边走边想着,竟延误了回家的时辰。刚一进门仆人就告知老爷找他。当天龙胆战心惊地跨过堂门,准备接受更严厉的责罚时,却看到他爹和颜悦色的面容。
他爹一见天龙,便把他拉到身旁坐下,细细地端详着他,目光充满慈爱,半晌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天龙的头发,这是他爹从未有过的动作。天龙定住了,他有点不可想象。他竟看到他爹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还有两颊上面的几鬓白发,这是他以前从未发现的。他从没这么认真的看过他爹。尽管他爹在人前表现得是那么的健壮和威严,但这刻他才发现,爹真的是有点老态了!
良久他爹才开声说:“天龙啊,你年纪也不小了,爹有心把生意交给你,可是爹还不放心啊。毕竟你还缺少历练。”他爹顿了一下又说:“现在有一个机会,罗管事回老家守孝了,我找不到合适的人去杭州采购丝绸,爹想你也这么大了,想让你去,你意下如何呀?”
天龙静静的听着,他觉得此刻如果爹要他赴汤蹈火他也是在所不辞的,何况这正合他的心意。听到他爹问,他马上起身恭敬地回答:“能够为爹爹分忧,是孩儿的荣幸,孩儿愿听从爹爹的吩咐。”只是他瞬间眉头又紧锁起来,因为他实在放心不下美凤。
他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地说:“你是担心美凤她吧?你放心,爹也想通了,不会逼你们的。毕竟你们相交一场,看在你的面子上,爹也会想办法帮助她的。”
天龙抬起头来,用恳求的目光看着爹,说了一句:“爹,他们一家好可怜……”
“我知道,我知道,爹会安排的,你就放心去吧。”梁念德安慰儿子说。
三天后的黄昏,残阳如血,天龙和美凤双双并立在码头边上,静静地看着这繁华的港湾。港湾中心有一座形如琵琶的山坡,在坡上建有一座高高的宝塔,叫琶洲塔。外国商船只要经过珠江口,远远望见宝塔便知进入了东方第一大港——广州黄埔港,所以它是外国商船的航海标。
这个码头对于两人来说真是太熟悉了,只不过以前伴随的是温馨甜蜜,现在却是离别的不舍。
“凤妹,你放心,爹同意我们了。你家的房子卖了,你和你爹娘先搬到我们的祖宅去住。我爹还同意借给你们一笔钱给你们还债,这些钱你们可以慢慢还。而且我一定要早点学会做生意,这样以后我就不用靠爹爹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向爹提出到你们家提亲,你等我哦。”天龙转过身深情地望着美凤说。
美凤感激地点着头,一往情深地望着天龙,从她的目光里透出了万语千言与缕缕不舍之情:“天龙哥,你真好。只是此去路途遥远,你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呀……”
“我会的,你也要保重身体。想我了就看看这个。”天龙从随身衣物里摸出连成一体的两块玉佩,上面刻着精美的凤凰图腾,他把其中的一块放在美凤的手里,说:“这是我家祖传的东西,爹要我留一块,另一块送给未来的媳妇。”说话间天龙的眼中盛满情意。
美凤紧握着那块珍贵的玉佩,清泪一点点的滴下:“天龙哥,你可要快点回来啊!我会天天想你的……”
“嗯。”天龙柔声地应答着心上人。
谁知梁天龙这一去竟杳如黄鹤,毫无音信。时间匆匆,一晃三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