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根拇指粗细的钢条紧紧箍在后窗上,方方正正的窗口正对着黑漠漠的高墙,透过窄窄的钢条望出去,在拉着电网的高墙上方,蓝湛湛的天空里高挂着一轮苍白的、像被榨干了血色的月亮。月亮正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窗户里这张同样冷漠、同样苍白却如深层的冻土一样硬邦邦的脸。
夏夜的风凉凉地从钢条中间潲来,在充满着汗味、屁味和尿臊味的空间里洄旋着,将经过搅拌后的污浊之气从挂着铁锁的门缝里、方形钢条中间扩散出去。于是,这间被法律条文所规范下的屋子和屋里所有跟法律过不去的客人们重新被他们自身散出来的龉龊之气所笼罩。
这是一间拘留室。
两间打通而成的大瓦房坐北朝南。正中央是一条土炕,东侧屋角放着一只渍满了尿浆的尿坛子。前后窗户都钉着钢条,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土炕上密密匝匝挤了十几个人,大都头朝炕沿躺着。一颗颗光头在昏黄的灯光下像受过冻的冬瓜,放着青冷的光。每张脸上的贪婪、愚昧、凶残和自认晦气的懊丧折射着每个人灵魂深处最隐秘的一隅,以及他们碰撞法律的因由和由此而生发的情绪。
只有紧贴在钢条上的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是平静的,也是冷漠的,像铺在通往黄土高坡人家石径上的一块被连阴雨淋浇过的浑圆的青石,平板而光洁,一双无神的眼睛是落在青石上的一两粒黑色的陨石。
进所十天来他几乎没有跟他的同类项们说过一句话,不是蒙头大睡,便是伫立在窗户边,望着窗外狭窄的夜空,似乎想把浓重的夜幕望穿。他努力想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到一点上,竭力想找出一点能安慰自己的理由和根据。
他是充分考虑过他这一次决然行动之后果的,但真正的后果落实到自己的头上,并把他纯洁无瑕的二十三岁的肉体和灵魂与罪恶拴在一起时,他蓦地感到命运的不公,一向可爱的世界在他面前变得黯然无光,像沙漠一样地灼灼和凉凉了。因为他永远与他身边滚动着的一颗颗罪恶的头颅不可同日而语。
他愿意接受法律的任何形式的惩罚而不愿和这些人关在一起。
他羞与为伍。
但他又不得不去为伍。公安局绝不会为他章楠一个人建一座拘留所。
“怎么?想娘儿们了?”
身后一个干瘪的声音像在一个阴冷的冬天从两片锋利的刀刃中间挤出来的,沙哑、阴森,但这发问又是友好的。
他转过身见班头正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他不置可否地望着这张被贪婪和凶顽弄得像寒冬十月高挂在树杈上的一颗没有熟透的核桃一般干巴巴的皱脸:昏黄的灯光把脸上的沟岔河渠辉映得分外清晰,深深塌陷进去的眼睛即使颇怀友善,也闪烁着凶光。
他给他哥哥拉边套生了六个孩子,老了开始分家,孩子好分:那女人能很准确地指着六个说明哪个是老大的,哪个是老二的,二一添作五,一人三个。但分割财产时却产生了纠纷。他和老大吵起来,一怒之下将一碗热滚滚的米汤连碗扣在老大头上……
章楠无论如何想像不出:当他赤身裸体的疯狂地搂住那个同样赤光光的肉体之时,他是否只想到泄欲的客体,而没有想到它是他的嫂子,他哥哥的妻子。而当他怒不可遏地将热滚滚的碗砸向那颗孱弱的脑袋的时候,是否只想到那是个阻挡他欲望顺遂的东西,而忘记了是他的手足兄弟,于不同时间产生于同一母体之中,形骸里有着父精母血共同的基因。
在这一方面法律往往显得苍白无力,而道德尽管比法律可爱,但它只不过是给老实和善良的人们规定的。而当欲海难填的人们在用蔑视的目光窥探法律的时候,道德早已被踩在脚下或成为扔在垃圾堆上揩过屁股的手纸了。
剥得皮,吃得肥。他们往往是物益上的强者。
班头滚圆的眼珠吃力地转了一圈,淫邪地说:“犯了啥案子?抢了银行?绺了钱包?还是弄了女人?”
“混蛋!”他怒不可遏地在他鼻子底下挥了挥拳头说,“这话只有你们这些人才能说出口,也只有你们能想得到,做得出。”
班头冷冷地盯着他和他的拳头,眼睛都没眨了一下。
他被老头无动于衷的冷漠震慑住了,讪讪地放下拳头,但他并不怕他,单凭他的力气也能把这个干瘪的老头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他只是从这种颇有几分冷峻的神态中看到了他曾经有过的力量。他不无生畏地想;如果倒退三十年,他准能将自己揣起来塞进那只尿坛子里。当然,这也证明他已不再有这种叫人发怵的力量了。只是心理上还保持某种威慑对方的惯性。而心理的支配有时比生理的展示更具威力。
“那你都干了些什么?”他仍冷冷地问。
“打人。”
“为了什么?”
“为了尊严。”
“为了中央?”班头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为了中央?哈哈,傻小子!中央那些人是吃干饭的?要你去操心?这下可好了吧,弄到黑牢里来了。这年头,爱管闲事的人常常能受到这种报应。”
说罢,他像只鸭子似的迈着两条罗圈腿大笑着走到尿坛跟前刚要解手,一阵剧烈的咳嗽喘憋得他脸色青紫,弯腰蹲在地上,一迭声大咳不止。
章楠无声地笑了笑:他不想对他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咳嗽声惊醒了睡觉者,他们从枕头上抬起一颗颗光溜溜的脑袋愣怔地看看班头,随即又逐一放下去,大胆的嘟哝着骂了句:“老不死的,嘴里没气了从屁眼里出。”
一个戴背铐的中年人头朝里侧着身子躺着,脑袋栽歪在被子旁边,右臂直直地伸后去压在身子底下,显得很痛苦。据说,他拒不认罪还顶撞警察,被上了背铐,除去吃饭拉屎,已铐了三天了。他的一双沾满污垢的赤脚随着身子的微微扭动,不时碰在同伴的枕头上。那同伴呼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一把拎起他扒掉裤子,又将上衣褪到手腕子跟前,头朝外推倒在褥子上,扔上被子骂道:“操你妈。吃铁尿铜拉硬屎好受吧?还得老子伺候。”
章楠冷眼注视着这一切,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油然而生:无论这家伙犯了多少弥天大罪,都不应该这样折磨他。更何况他也看不出多少凶相来。他甚至想对警察求个情给他开铐。哪怕铐在前边也好。
一个无情的男子汉并不能算个真正的男子汉。这种感情包括对弱者的同情和帮助。但谁又帮助过他,同情过他呢?他从不承认自己是个弱者,但只能从精神状态上表现自己的不屈,舍此又能有什么呢?
他才二十出头,刚刚步入生活这块险像环生,神秘莫测的土地,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一条刚出窝的小兽,却承受了他尚有几分稚嫩的双肩所难以承受的打击和损害。而茫茫人海中又有谁来表示过一点可怜的安慰和帮助?即使是法律和道德这两位最貌似公正的大爷也对他表现得那样苛刻甚至冷酷。
法律和道德是两位高贵的娼妓。她们的客人从来都是有钱有势者,甚至是阿飞无赖。正直善良的人们只不过是匍匐在其脚下的奴仆和角斗场上把脑袋夹在腋下的角斗士。而看台上坐着的就是法律和道德的娼妓和嫖客。
当有人香甜地咀嚼法律和道德这两块肥美的香肠时,我是什么?我不过是香肠里的一粒作料而已。
不值得同情。你在同情他、帮助他时,他完全可能正残酷地欺凌比他更弱的人。
最好把脚镣也给他戴上,锁到外边的树上冻上一夜,再用皮带抽上三个小时,看你小子还敢吃铁尿铜拉硬屎不!
他刻毒的目光从垂落的枕头下边那颗泛青的光脑袋上移开,见班头的咳嗽通爽了,正解开裤腰离尿坛子足有一米多远冲着尿坛子撒尿。他边尿边叹息着说:“唉,老了,不中用了。”
随着一声生命即将枯竭的沉重的悲叹,砖地上一条湿湿的细线从炕边一直伸到他的两脚中间。
章楠看着这些不知尊严为何物的人,惊异他何以能成为生活的强者。即使在这样一个鸟笼一般的环境中,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警察老爷的青睐,使他享有睡屋角,不倒尿盆和汇报每个犯人的特权。
他惆怅地倒在中间自己不足二尺宽的铺上,微微阖上难以入眠的眼睛。
忽然,街上传来嘈杂的人声,叮叮当当的车铃声和摩托车的嘟嘟声。
他神经质地跳起来,拖上鞋,直奔窗口,两手抓住钢条,脸紧紧贴上去,望着窗外。
黑漠漠的高墙外边闪烁着街灯银灰色的光,沸沸扬扬的人声,像一锅流动着的开水,顺着街道由南流向北。沿着这条街往南,由鼓楼折向西街,麻酱巷五十三号便是他的家。
母亲也许刚扫完街回去,正捶打着她酸痛的腰,把那把给全家人带来衣食的长把扫帚小心翼翼地往屋顶上送。再往西,翻过几条岭有个小山庄,他的父亲曾在一孔土窑洞里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批改作业,而现在正斜躺在家里的被垛上闭目养神。他苍老、布满抬头纹的额头上有一块长长的疤痕,在灯光下闪着痛苦的亮光。被累弯了的弓弓的背上布满了灰白色的粉尘,但他却依然默默地承受着妻子、儿女、工作和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层层压力,以致使他的容颜越来越苍老、黝黑,过早地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
“我的亲人呐——”
他的心被一股痛楚的潮水浸过,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扑簌簌地落在他敞开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