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的日常生活:奇闻和秘史(思想会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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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几小时

她的眼眸默默凝望着远处,就像陷入沉思中的人。苍白的月光映衬出一张柔和的脸孔,宛如牛奶般洁白,嘴角隐藏着一抹微笑。她的前额缠绕着一条缎带,挽着发髻,但有几缕调皮的发丝松垮地掉落在她的肩膀上。突如其来的一阵强风在她周遭卷起尘土的云朵,但她的头发没有拂动。她的头发也不可能拂动,因为她是由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就像她赤裸的手臂是由大理石雕刻而成,她衣裙上的数百个衣褶也不例外。制作她的雕刻家使用全世界最珍贵的大理石,将罗马人最尊崇的神祇之一冻结在石头中——她便是玛图塔圣母(Mater Matuta,伟大的母亲),也就是“吉祥之母”、生育女神、“起源”和曙光女神。这雕像已经在此矗立多年之久,巍巍屹立在她那雄伟的基座上,俯视着邻近区域的一个十字路口。她为黑暗所包围,但散漫四射的苍白月光在她的大理石手臂之外,照亮了一条宽广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家。在夜晚的这个时分,商家大门紧闭,用的是结实的门闩和插入地面的厚重木板。它们位于庞大、阴暗的建筑中最低矮的那一层。这些巨大的黑色幢影包围着我们,仿佛我们正身处峡谷底端,抬头望向繁星满布的天篷。这些建筑物叫“insulae”,也就是下层阶级或平民的房舍,类似于我们的公寓大楼,但和我们的相较,极为不舒适。

这些公寓大楼和罗马的街道一样缺乏照明,这令我们吃了一惊。不过,这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已经太过习惯现代都会中的明亮灯光。好几个世纪以来,当夜幕降临时,世界上的城市便为黑暗所吞噬,除了几盏挂在客栈或照亮神像的油灯(后者通常被放在需要照明的地点,比如街角或十字路口,用以帮助在夜晚出门闲逛的路人)。在罗马帝都亦是如此。多亏这几盏“夜灯”,或某些房舍里仍在燃烧的油灯光芒,我们才有可能辨识出城市某些地点的“地理位置”。

另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现象是周遭一片寂静。当我们走下街道时,那股安静非常不真实。只有从街道下方几米处的临近喷泉流泻而下的哗哗水声,划破了这份沉寂。喷泉的设计非常简单:四片厚重的石灰华板所形成的四方形水池中央,矗立着一根低矮石柱。月光挣扎着想划过两栋建筑间,投射到街道上,照出那根石柱上所雕刻的神祇脸庞。那是墨丘利墨丘利(Mercury),众神的信使,司商业、旅行、诈欺和盗窃等。,他带着有翅膀的头盔,嘴里倾泻出潺潺流水。在白天,女人、孩童和奴隶在此轮流取水,将木桶注满,然后提回家中。但现在,此处空无一人,只有流水的汩汩声响与我们为伴。

这份静谧很耐人寻味,应该说很罕见。这城市有150万人,而我们正身处其中。夜晚时分通常是商家的运货时间,马车的铁轮在石制的人行道上碾出金属的吵闹声响,回音中还夹杂着狗的汪汪吠叫。罗马是座不夜城。

我们前头的街道变得稍微宽阔,创造出光线的绿洲。月光照亮了铺在人行道路上的网状玄武岩板。它看起来就像巨大乌龟被石化的龟壳。

再往前走一点儿,于街道尽头,有东西在移动。是人,他停下来,又往前走几步,然后蹒跚摇晃,靠在墙壁上。他一定是醉了。他嘟囔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摇摇晃晃地朝一条巷弄走去。谁知道他能不能安然返家呢?事实上,夜晚的罗马街道就像夜间的抢匪一样令人恐惧万分——那儿充斥着小偷、罪犯和数不尽的街头混混,后者光为了一点小钱,会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向某人的肚子。如果明天早上有人在街道上发现一具遭抢劫并被刺死的某某尸体,要想在这般人口密集和龙蛇杂处的城市里抓到凶手,那可绝非易事。

那位醉酒的路人走进巷子前,在街角因绊到一样凸起物而摔跤。他发出一声咒骂,粗声低哼了几个字,然后继续那貌似不可能完成的路程。那块凸出的东西动了一下。它是活的。他是首都中众多无家可归的人之一,绝望地想找一处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自从他的房东在几天前将他赶出那个简陋的租屋后,他便一直住在街上。他不是唯一的游民,躺在他旁边的是一整个家庭,他们尽力寻找还算舒适的安身之所,他们拥抱在一起,只带着几样他们带得走的家当。每当六个月的租期结束时,罗马便充斥着这样的可怜人。许多人在一夕之间发现自己被迫在街道上扎营,寻找容身和睡觉的地方。

忽然间,某种节奏明确的声响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刚开始时模糊不清,随后越来越清晰。它在建筑物之间回荡,因此很难判定它来自何处。门闩的陡然声响和好几盏油灯的光芒解释了这个谜团——这是由守夜人组成的巡逻队。他们究竟是谁呢?理论上,他们是消防队员,但由于需要不断执行防止火灾发生的检查勤务,所以他们也肩负着维护公共秩序的职责。

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些守夜人是军人。巡逻队共有九人:八名新兵和一位班长。他们正从一座大门廊的阶梯上攀爬下来。他们有进入任何建筑物的权力,这样他们才能检查火苗,预知危险状况,并及早发现可能导致悲剧的粗心行为。他们刚完成一项检查,班长正在和手下念叨着什么。他将油灯举高,因此新兵都能看清楚他。他的体格结实强壮,刚毅和轮廓分明的五官恰好搭配他那粗重沙哑的嗓音。他一解释完,便狠狠地看了其他新兵(vigiles)一眼,皮革头盔下那对深色的眼眸发出慑人的光芒。然后他大声发出命令,一行人开始迈步向前走。他们踢的正步过于节奏分明,这是新兵的典型毛病。班长看着他们迈步走开,摇摇头,然后跟在后面。他们用力踱步的声响逐渐消退,直到为喷泉的潺潺水声所淹没。

我们瞥向东方,看见天色已有改变。它仍是黑黝黝的,但现在你看不见星光。一张无影无形、不可触知的面纱仿佛正缓缓笼罩整个城市,像是试图将它与星光璀璨的苍穹分隔开来。几小时后,新的一天将会展开。但在一个古老的世界中,在这个最强大的帝国首都里,这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