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
王掌柜其实是个农民,半辈子种菜卖菜。年轻的时候,他在大街上卖菜,买菜的人们叫他一声“老乡”,他便不高兴,说是:“一个卖烟卷的,卖瓜子的,都称‘掌柜’,我的买卖难道不比他们大?”人们投其所好,便叫他“王掌柜”了,一直叫到现在。
王掌柜住在南仓,紧挨着城角楼。古时候,正定府是个兵马重镇,南仓是聚草屯粮的地方。南仓居民半农半商,以农为主,种粮又种菜。这里出产的大白菜很有名望,到了清代,地以物传,干脆就叫“南仓大白菜”了。这种白菜棵大叶肥,颜色白嫩,里面的叶子互相重叠,外面一叶满球包顶,不但好看好吃,而且好熟,所以又叫“开锅烂”。早先,这种菜籽运销湖北、湖南、山东、山西,半个中国都晓得“南仓大白菜”——王掌柜种的就是这种大白菜。
自从山里修了水库,南仓虽然还种大白菜,但已不是“南仓大白菜”了。南仓原来属于“二阴地”,分布着不少水塘,用王掌柜的话说:碱从水来,水随气散,淋下的东西是什么?硝。——种植“南仓大白菜”需要含硝的土壤。一修水库,滹沱河断了水,水塘没有了,硝也不复存在了。再说,这种白菜喜大水肥,不能用化肥“催”,只能用粪干“奶”,还要施以豆饼、茅渣、鸡毛。那时候“以粮为纲”,谁还费这个劲呢!
可是,城里的老人们,谁也没有忘了“南仓大白菜”。王掌柜分到责任田,老人们一见他就说:
“王掌柜,我们可等着哩!”
“等着什么?”
“等着吃‘南仓大白菜’呀!”
王掌柜听了,摇摇头,笑笑说:
“不种啦,老啦,歇啦!”
王掌柜六十来岁,老倒不老,但是真的“歇”了。不歇,孩子们不行。三个媳妇到了一起,时常念叨:婆婆受了一辈子苦,没得早,现在只有这么一个老人了,又赶上好时候,应该让他享些福。媳妇们说到做到,庄稼活抢着干,好吃东西抢着买。王掌柜的小屋里,奶粉、罐头、麦乳精,什么都有,手里没有断过零花钱——三个儿子都当工人,个个都给钱。
王掌柜喝了一阵麦乳精,街上卖小吃的便多起来了。一天,他把三个媳妇叫到屋里,指着那些食品说:
“往后你们别花这个闲钱了,我也不服这些洋东西。‘花花正定府,锦绣洛阳城’,咱们正定府的好吃东西多着哩。改革开放了,市面儿一天天火爆起来,好吃东西都得出来。你们上街的时候,看见什么好吃东西出来了,回来报告一声,就算你们尽了孝心——钱,不让你们花。”
三个媳妇一齐说:“行!”
正定府的好吃东西确实不少。尤其是才解放那几年,一个十字街上就蹲了七八个饭庄,布篷小摊,肩担小贩,比比皆是。“正定府三大宝,扒糕、粉浆、豆腐脑”,那是为了念着顺口,其实,比“三大宝”更精美的食品有的是:糖麻花、蜜麻叶、豆花糕、煎素卷,做法南北罕见;鸡丁、崩肝、肥胁、肘花儿,味道天下少有。单说炸麻糖,就有多少样:“对拼”、“白片”、“盘算”、“有饧”、“荷包”、“二水”……可惜到了后来,只剩下一样:“油条”!
王掌柜在大街上卖菜时,见得多,吃得也多。因为好吃,由贫农“吃”成了中农。“四清”复议阶级成分,实行自报公议。王掌柜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自报的时候,竟然吹起来了,他说:“我老王从小种菜卖菜,靠劳动吃饭,凭力气干活。大福咱没享过,大罪咱也没受过。山珍海味吃不起,烧饼麻糖油炸糕,他吆喝什么咱吃什么……”他还没有说完,“四清”工作队的同志便黑下脸说:“行啦,别说啦,中农!”那时尚且如此,如今有了经济条件,没了思想顾虑,更该吃了,他想。
春天,槐花开放的时候,老大媳妇报告来了:
“爹,卤鸡出来了!”
“谁家的?”
“马家的。”
王掌柜说了声“好”,悠悠打打上街去了。
正定卤鸡自古有名,马家卤鸡尤其地道:生鸡洗净,一只翅膀别向背后,一只翅膀叼在口中,脖颈弯回,爪入膛内,形状宛如小琵琶;卤煮要用老汤做底,作料不下二十种:丁香、桂皮、沙仁、豆蔻、白芷、三奈、花椒、大料、葱、姜、色酱等——按比例下作料、看鸡龄定火候。鸡煮好了,黄里透红,颜色鲜亮,不破皮不脱骨,不塞牙不腻口。据说,光绪二十七年十二月,西太后从西安回京驻跸正定,吃了马家卤鸡,都说鲜、香、嫩!老马掌柜卖卤鸡时,王掌柜是老主顾了。
现在卖卤鸡的是小马掌柜。小马掌柜眼睛有工夫,一看行人脸色,便知谁想吃鸡:
“王大伯,尝尝!”
王掌柜离他的摊子还很远,他便用筷子扎起一只卤鸡,响亮地招呼——他的卤鸡好像不是卖的,而是供人“尝”的。
王掌柜走过去,撕了一点鸡皮,扔到嘴里说:
“老汤煮的?”
“没有老汤,能是这个颜色?”
“多少年不煮了?”
“我六岁上关的门。”
“从哪儿得的老汤?”
“关门的时候,老掌柜留下一罐老汤,用黄蜡封了,埋在地下了。”
“好,老掌柜能掐会算,知道有今天!”
王掌柜说着,咂巴了几下嘴唇,忽然皱起眉毛。小马掌柜忙问:
“味道怎么样?”
“好像缺料?”
“哎呀,大伯真是神嘴儿!”小马掌柜红着脸说,“丈母娘来了,一闻见沙仁、豆蔻味儿,就头疼,所以这一锅……”
“那就不该煮!”王掌柜毫不客气。
“她明天就走……”
“我明天再吃!”说罢扬长去了。
小马掌柜不但不生气,心里反倒十分喜欢。第二天中午,真材实料煮好一锅鸡,特意给王掌柜送去两只,说什么也不要钱。王掌柜问:“为什么不要钱?”小马掌柜说:“就因为你认识我们马家卤鸡。”王掌柜夸奖他会做生意,他称赞王掌柜嘴巴神奇。王掌柜哈哈一声说:“全是你爹培养的。”
过了几天,王掌柜刚刚做好午饭,老二媳妇报告来了:
“爹,豆腐脑出来了!”
“什么豆腐脑儿?”
“什么豆腐脑都有。”
王掌柜说了声“好”,悠悠打打上街去了。
正定豆腐脑有三种:一种是“老豆腐脑”,卤水点豆浆做成的,吃时放韭菜花儿、辣椒酱;一种是“石膏豆腐脑”,石膏点豆浆做成的,吃时放姜末、蒜泥;一种是“卤豆腐脑”——石膏豆腐脑浇卤。王掌柜最爱吃“卤豆腐脑”,并且专吃老牛掌柜的“卤豆腐脑”。碗儿大是次要的,主要是卤好:金针、木耳、粉条、面筋,什么都有,一撮香菜,俩大香油珠子,看着就醒脾!
现在卖豆腐脑的是小牛掌柜。小牛掌柜不如小马掌柜,做买卖散散漫漫,精气神不行。他给王掌柜盛了一碗豆腐脑,放在地桌上,竟然忘了拿小勺儿。
王掌柜看着那碗豆腐脑,不由皱起眉毛:
“这就是卤豆腐脑?”
“错不了,吃吧!”
“金针呢?”
“没金针。”
“木耳呢?”
“改革了,没木耳。”
“面筋呢?”
小牛掌柜一愣,眨眨眼睛:
“什么叫面筋?”
“你贵姓?”
“姓牛。”
“多少钱一碗?”
“三毛。”
王掌柜掏出三毛钱,放在地桌上,一口没吃,走了。走到十字街里,回头嚷了一声:
“哼,不知什么是面筋,你也敢姓牛!”
后来,未经媳妇们报告,自己上街吃了几回东西,结果都不满意。吃了一回饸饹,怀疑不是真正荞麦面做的,煮的也“糟”;吃了一回馄饨,埋怨没有“高汤”,白水煮的;吃了两回崩肝,一回嫌崩得太老,一回嫌崩得太嫩。想喝一碗豆沫儿,贵贱没有卖的——那东西利皮儿薄,没人做了。于是什么也不吃了,天天坐在院里的槐树底下喝茶,想念过去的好吃东西。
一天,他正喝茶,老三媳妇报告来了:
“爹,刘掌柜的烧卖出来了!”
“哪个刘掌柜?”
“老刘掌柜,你的好朋友!”
他的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了。早先,城里卖烧卖的不下五六家,哪一家的烧卖也不如刘掌柜的讲究。剁馅儿,只用牛的“中肋”,别处一概不取,那地方一层肉丝儿一层花油,香;拌馅儿,葱花、鲜姜、黄豆酱,花椒、大料、小茴香水,还必须得用小磨香油。包子出笼了,用荷叶裹了卖,肉香、油香、荷叶香,吃到嘴里清香清香,味道绝了!——刘掌柜的包子馆就叫“得味长”。
王掌柜上街去了,不大一会儿就回来了。老三媳妇问:
“爹,吃了吗?”
“不吃了!”他坐在院里的捶布石上,脸色很不好看。他说,老刘掌柜赚钱也赚糊涂了,卖烧卖也用塑料袋,竟然没了荷叶,没了荷叶还叫什么“得味长”!
晚上,妯娌三个坐在房上乘凉,老三媳妇发起牢骚:
“咱爹的嘴头儿真刁,往后咱不给他报告了!”
“你才知道?”老二媳妇说,“不光嘴头儿刁,耳朵也刁。大嫂,你把那年剁饺子馅的事儿,给她讲讲!”
“我早忘了,”老大媳妇不愿背后议论老人,笑着说,“该报告了,还得报告。”
“你不讲我讲!”老二媳妇忍着笑说,“那年腊月二十九,我正和大嫂打扫院子,咱爹从屋里出来了。他说今儿几啦?我说二十九啦。他说怎么不剁饺子馅儿?我说饺子馅儿早拌好啦。他说怎么没有听见剁?我说我买了个绞肉机。他把脸儿一沉,那不行,饺子馅儿就得剁,噔噔噔噔的,听着瑞气。院子里不闹个动静儿,像过年吗?我说绞的快当,他说剁的热闹;我说绞的剁的一样吃,他说味道不一样。咱大嫂孝顺,赶紧说:‘爹,你等着,我再买二斤肉去,给你闹个动静儿!'——白说又买了二斤肉,给他‘噔噔’了半后晌!”
说完,妯娌三个都笑了。
这时候,王掌柜正在房檐底下坐着喝茶,听见她们的话,也偷偷地笑了。
转眼秋风凉了,三个媳妇忙着秋收种麦,顾不上向他报告了。一天中午,王掌柜熬了一锅稀溜溜的大米绿豆粥,切了一碟绿萝卜咸菜,用香油拌了,“请”她们过来吃饭。她们一进门,满院子清香,一直香到街门口上去了。她们走到屋里,王掌柜指着扣在饭桌上的一张大荷叶说:“吃吧!”她们揭开荷叶一看,哈,烧卖!一个个热腾腾、油滚滚的小包子儿,皮儿又薄,馅儿又大,模样儿又俊,很像一个个小石榴。她们拿起筷子,一人夹了一个,咬一口,顺嘴流油,但是一点也不腻口——有那荷叶的清香呢!
老大媳妇说:“好吃!”
老二媳妇说:“真好吃!”
老三媳妇说:“就是好吃!”
王掌柜好像得了理,捏了个小包子儿,托在手心里说:
“凡是好东西,谁也消灭不了,就怕自己消灭了自己。改革?那得看怎么改,改什么,马家的卤鸡,改了老汤行不行?刘家的烧卖,改了这张荷叶行不行?行是行,可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吃着饭,他给媳妇们布置了两项新的任务。一、打听一下哪里还有“三桩包头大白菜”籽;二、赶集买硝,看见就买,贵贱都买。他说明年不歇着了,他要振兴“南仓大白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