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石与火的河流
法妮回到琼斯夫人借给他们暂住的房子时,太阳刚刚落山,下船时还躲在墙角的夕阳现在已经爬到了窗沿。眼前的房子没有任何独到之处,甚至还不如她在游行时和同志们住的工人宿舍,至少那些宿舍是钢筋混凝土制成的,而面前的这座三层小楼一眼便知是由一块又一块的红砖砌成,恐怕连最不值钱的砂浆都是就地取材,她只希望那位夫人用的不是海砂,这样她就不用担心睡醒后发现楼塌了。
见到她回来了,众人纷纷到门口迎接,七嘴八舌地问着那位夫人的事儿,询问着那位领主的性别、年龄、长相这种毫无价值的问题。幸好这时有位她记不得名字的工会主席站了出来,让众人稍后再问问题,先让疲惫不堪的她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这群男人这才想起来面前的女人本来就晕船,更别提下船之后直奔本地领主那儿商谈事情,体力肯定早就透支了,于是纷纷退回了位于一楼的客厅,坐在那几把简陋的椅子上继续他们之前的讨论。
法妮惬意的在装满热水的木质浴盆里揉捏着酸胀的腿,她感受着自己曾经还是个中产阶级富人时从未拥有的结实肌肉,突然有些怀念自己的浴缸,也不知道老伯纳德听到自己的死讯后是悲是喜,虽然她为了光和热放弃了与他们一起生活的美好时光,但她还是深深爱着那三个朝夕相处的人,至少曾经是。
三天的疲惫和担忧在此刻终于消散,但是未来的情形现在还不能判断。虽然那位领主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但归根结底地说,她还是统治阶级的“上等人”,比那些她曾经声讨的资本家的阶级还要高,法妮在那些言而无信的资本家身上已经吃够了苦头,至于这位领主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到底会不会兑现她的承诺,这一切都要交给时间来印证。而她现在必须要完成那位领主的任务,不仅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更是为了这些和她同甘共苦的工人领袖们的未来,至于那位领主需要的铁,她记得跟船而来的工人里就有高炉工作经验丰富的。
美美的睡了一觉后,法妮被敲门声叫醒,她睡眼惺忪的打开门后,看见敲门的正是那位在铁矿和高炉都工作过,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就被无理由解雇的老人,她那因为刚起床还不是很清醒的脑子没有反应过来她睡觉前的计划,只是听着面前的老人说:“刚才那位带着我们航行的税务官来了,她说今晚领主大人要为我们开一场欢迎晚宴,提罗他们这些年轻人早就迫不及待了。”老人笑着露出快要掉光的牙齿,继续说:“我这些老胳膊老腿赶不上他们的速度,索性就等你起床,怎么样,身体好多了吧?”
法妮点点头,请这位老人再稍微等等,她梳个头就下楼去跟他一起走,老人带着笑应允了。对于这位老人的行为,法妮并不陌生,她记得斗争纲领上写的清清楚楚——当主要矛盾由阶级矛盾转变为同志之间的权力争夺时,工人运动就会出现不可逆的裂痕。
这个老人本来就是为了吃口饱饭而参加的游行,也是因为年老跑不动被人当成主要人员抓了,如今他到了一个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地方,自然会向着自己这个一下船就被当地领主召见的人,就像冬天的家猫主动靠近壁炉一样。
如果那位领主或者那位税务官没有说谎,那么她就必须站出来完成分派给她的任务,不只是为了那位领主的救命之恩,更是为了她和其他工人们的未来。
绑好头发后,她下了楼,叫上正在看着窗外喧闹的老人,搀着他向着这里最豪华的建筑物走去。
……
“牧羊女盯着她的绵羊哟!”
“铁匠的儿子看着她!”
“男孩儿的心里连娃娃的名字都有了!”
“但还是不敢告诉她!”
被壁炉和烛火点亮的“礼拜日”酒馆里人声鼎沸,欢声笑语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平时不容易见面的男女跳着五六百年前的舞步,其他正在喝酒的农夫们则为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唱着歌谣。
法妮坐在酒馆的一角,她旁边坐着肯戈·布思,就是那个六十岁的老工人。她看见那些年轻的脸孔上充满了快乐,他们手挽着手跳着没有章法的舞,由木板拼成的地板让踢踢踏踏的声音更加响亮。“尊敬的夫人!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跳一支舞呢?”一个穿着整洁羊毛衫的小伙向着面前干练的女士发出邀请,法妮笑着摆了摆手,并且指着他身后的姑娘,说:“比起和我这个老女人跳舞,你更应该跟那个看起来要哭了的姑娘跳一整晚。”
肯戈在一旁啧啧打趣:“果然有魅力的人在哪里都吃香,我们那些优秀的小伙子们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姑娘来主动邀请呐!”他要了一份不是很需要咀嚼的炸鱼薯条,配着要多少就有多少的伏特加,喝的满脸通红,如果那张黝黑的脸上真能有其他颜色的话。
她到现在才打消对那位领主的怀疑,原因是她亲身参与了这些其他城市最底层农夫们的狂欢,他们的快乐不曾作伪,男孩儿女孩儿之间的眉目传情也不曾作伪,这里无论是男女老少都对着那位领主“琼斯夫人”尊敬有加,她过来的路上还遇见了一个只剩一条腿的女人,她笑着跟同伴们高谈阔论,手上拿着提前支取的工资,显然也是为了参加今晚的舞会。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在这些阶级的民众脸上看到过幸福了,在圣布里厄那儿,农夫们为了多一口粮食,顶着烈日和暴雨,就为了多种一块地;工人们为了能给家里的孩子多买一罐牛奶,可以在工厂里不眠不休的工作三天。
也许她真的可以在这里实现她的愿望呢。
舞会终于在凌晨十二点钟声响起时达到高潮,平时这个时间都实行“宵禁”命令,有效地阻止了犯罪行为的出现。而今天他们可以跳着舞,哼着歌,从酒馆里调到土路上,尽管总是有人被踩了脚,有人吃了一口土,但大家都笑着,闹着,归根结底,法妮最想要的不就是让工人们拥有快乐的生活吗。
待到天边出现了微微的白色时,人们才陆陆续续的离开酒吧,回家睡觉。法妮搀着明显喝多了的肯戈,尽管他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挥舞着右手要酒喝呢,其他的工人们自然也是踉踉跄跄的,更有甚者已经被别人背在背上呼呼大睡了。
欢乐的不只是参与晚会的人,还有一个整夜算账的身影。
……
其实法妮在中午就睡醒了,但是老肯戈一直睡到太阳落山才醒,如果不是法妮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敲门,她估计他能一觉睡到第二天。当法妮和迷迷瞪瞪的肯戈走到市政厅的时候,有辆牛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让肯戈先上牛车去醒醒神,而自己要先与自己接下来很长时间的同僚——市政长官,见一次面,至于另外的治安官和贸易官,她估计不会跟他们打交道。
“伍德先生,晚上好。”法妮亲切的开口,说:“如果没什么意外,我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将与您打交道,毕竟房屋建造扩张是您的管理范围。对了,我叫法妮·勒内·伯纳德,你叫我法妮就可以了。”
面前的男人脸上透出一丝可疑的红晕,法妮不动声色的检查了自己的衣服扣子都完好无损之后才反应过来,她记得那位税务官小姐就对她说过这位市政长官有点害羞,她善解人意的给了这位腼腆男人一个适应的时间,对他道了声再见后,就离开了市政长官办公室,还细心地关上了门。
怪不得市政厅里有三个工作人员呢,她刚进来时还闹了笑话,把三人其中看起来最稳重的男人当成了市政长官,就腼腆男人的那个性格,没有一群好的帮手,每天光脸红就能耗光他的力气吧。
在牛车上,负责驾车的农夫一直在叽叽喳喳的问着法妮和肯戈一些问题,法妮挑着农夫应该能听得懂的进行解答,至于那些深奥的或者她也一知半解的,她就会不着痕迹的转到下个话题。在路上花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个驾车的农夫人缘一定还不错,一路上都有刚下工的农夫对他打招呼,如果在路上遇到了什么可以吃的水果,他也会停下车给她俩摘一点尝尝味道。
终于,在半个多小时的颠簸后,他们一行三人终于到了目的地。
肯戈率先跳下车,天知道他这一把老骨头是怎么扛下来的,然后是法妮和农夫,山脚下早早地建好了四间小平房,农夫说这是给他们俩和保护他们安全的人住的,因为现在到与森林面积太大,这里可能还存在着熊、貂等肉食性动物,不过再等一段时间,等岛上的人口变多,这里也会被开发,如果这座铁矿真的能投入运营,那这里的居住区也会扩张,听说当一个矿工,工资比他们这些农夫要高得多呢。
谢过农夫的解答后,法妮跟肯戈才与这条能给他们俩富足生活的矿脉首次见面。
肯戈蹲下身子,捡起面前已经被人开凿出的,能够映射出火光的石头,他疑惑地皱起眉,丢下手中这块儿向着前面走去。看着他不停地捡捡扔扔,法妮心里越发的没底,如果这条铁矿并没有经济价值,别说对那位领主的打击极大,对他们这些工人也是巨大的打击,毕竟那位“琼斯夫人”救他们的命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来这里吃白饭的。
“肯戈,你觉得这条矿脉怎么样?”法妮试探着开口,虽然她主修的是矿物学,但是她的博士学位却是当时上流社会最关注的珠宝坚定,对于这种工厂主们才会喜欢的矿物,她真的不比那些矿工多理解多少。
“啊?什么?”肯戈一时间没有听见法妮的问话,等法妮略带焦急地重复了一遍后,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着说:“别担心,女士,这条铁矿必定是可以拿来冶炼的。”他一边说,一边捡起另一块并不是很红的石头,端详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没刚才那么紧张了的法妮,说:“我现在疑惑的是这里的矿石出现了两种状态,一种是我左手拿着的这块矿物,它是富铁矿,铁含量大概在它质量的一半左右,但足以撑起一座每日产量两百吨的大型高炉冶炼厂了。”他顿了顿,看向右手里的那块赭色矿石,法妮的眼神也跟着他的视线,看着这块儿跟土壤颜色没有什么区别的矿石。
“如果我的猜想没错,那这块矿石应该是赤铁矿。”肯戈摩挲着那块矿石好一会后才开口,没等法妮发问,他就解释道:“赤铁矿是含铁量最高的自然矿物,每块赤铁矿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铁元素,如果这个铁矿里全是这玩意儿,那么每日高炉的产量可以平添六分之一,这个数字可不小了。”
他抬头看了眼面前六七百米高的山脉,想象着这座山下埋藏着的铁矿和它能带来的价值,心里不由的微微有些激动,至少他这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法妮和肯戈敲定好第二天的采样计划后,又回到了燃着篝火的营地,营地旁站着四个高矮不一的男人,看见他们要保护的人终于返回营地后,为首的男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天刚亮,法妮就喊醒了肯戈,草草的吃完农夫送来的面包和香肠后,她和肯戈带路,身后是那四个带着鹤嘴锄和十字镐的男人,别怪她着急,算上今天,她只剩下四天时间来给琼斯夫人一份满意的答卷,她只恨自己平日锻炼的少,爬山太慢了。
不知不觉中,四个男人身后的背篓都已经满了,天色也黑了下来,法妮和肯戈再三确定所有标记过的矿脉点都已经采样之后,借着刺眼的夕阳慢慢的沿着乱石丛生的山谷走下来。
等回到营地时,那个农夫正好又带着一车食物来了,于是他们赶紧在营地旁的小溪里洗了洗手,连法妮的动作都带着匆忙,谁叫她从早上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呢?
吃过饭,法妮和肯戈让四名保全人员去干他们的事儿,而她俩则拖着四篓矿石进了最大的那间平屋,点燃农夫带来的煤油灯,火焰在玻璃灯罩里稳固的释放着光和热,她俩就在着稳定的灯光下一块一块的看着手里的石头。
等到法妮根据肯戈所说的辨认条件,确认她这两背篓里赤红色的石头的确是赤铁矿时,肯戈也早早地弄完了他那两篓,不过这个留着白色胡子的老工人没有休息,反而是拿起琼斯夫人给他们配的放大镜,皱起眉看着他手里的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
肯戈把这块四不像的石头翻来覆去的看着,他从业三十几年来,见过的金属不计其数,但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金属矿石一般都没有透光的特性,而他手里的这块石头虽然表面雾蒙蒙的,但是放在煤油灯前,明显会比在桌子上的时候要亮一些。
突然他想到身边的女人是一位地质学博士,他急忙把手里的石头递给法妮,等着这位拿过博士学位的女人给他长长见识。
法妮从肯戈手里接过这块儿小石头,她绞尽脑汁的与她所知的所有矿物进行比对,却没有一个能对得上的,她看着手里的这块儿半透明的石头有些无奈,虽然她很想去了解这块石头究竟是什么物质,但他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三天时间里把高炉所需要的材料和器械计算完毕。
不过今晚他们还是先去休息吧,这样明天才能有更好的工作效率。法妮对着肯戈摇了摇头,表示这块石头自己并没有见过,让他失望了,肯戈连忙摆手,说他只是好奇,哪里算得上是失望呢?
法妮把辛苦燃烧了一夜的煤油灯从架子上拿了下来,用另一只手打开灯罩,准备熄灭时,肯戈眼尖的发现了玻璃灯罩的异常。他疑惑地指着灯罩上一条短而清晰的划痕,说他没有用铁矿石去触碰这个灯罩啊,还有什么东西能硬到在玻璃上划痕的呢?
硬。法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字,她看向自己用来拿灯罩的手,有一瞬间的狐疑,难道是因为那块其貌不扬的石头?她把灯罩从指头上摘下,放在桌子上,拿起被左手握住的石头,小心的用它去触碰煤油灯的玻璃罩子,果然是它!眼看玻璃罩子上出现了一道与石头轨迹完全重合的细痕,法妮有一瞬间的失神。她连忙跑出门,拿了一把微型鹤嘴锄,对着这块石头有凹槽的地方重重凿了一下,整块石头应声而碎,她在碎块中不停翻找着她想要的证据,终于,在一块板状碎片上找到了并非是她敲出来的裂纹。
“刚玉。”她喃喃着把手中的碎片递给肯戈,肯戈并不知道什么是刚玉,只能疑惑的看着她。法妮猛地惊醒,她快步关上用来通风的窗子,侧着身看着外面四个守夜的男人,肯戈被她的异常举动吓得不轻,小声的问:“出什么事儿了?他们要害我们吗?”
法妮摇摇头,用尽可能平静地语气,小声的对老工人说:“今晚不要睡觉,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就从窗户翻出来,动作一定要轻!”她看着老工人露出惊恐的神色,补充道:“不是他们要害我们,这点你可以放心。”
肯戈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又想起白天那位农夫说的熊和貂,不禁有些害怕,他试探着开口:“什么事儿这么重要,不能明天白天再去吗?这么晚了森林里可能有野兽出没。”法妮看着眼前衰老的工人,叹了口气,用带着一点蛊惑的语气对他说:“如果赤铁矿能够让你我衣食无忧,那这件事儿就是让我们一步登天的办法,只要我的猜想是正确的话。”
老工人果然被“一步登天”这个词吸引了,不过他也明白这“一步登天”究竟是谁的功劳,于是他谦卑地说:“我人老了,脑子不清楚,以后还是要靠您提携了,希望到时候您不要嫌弃我一个糟老头子就行了。”这就是在表忠心了,法妮心中暗笑。
夜里,月亮大的出奇。
法妮和肯戈站在一个拳头大小的缺口旁边,两个人都深深的出了一口气,肯戈是为了终于可以回去休息而舒气,法妮则是为了压住自己想要欢呼的心情。
“刚玉,也就是三氧化二铝。它的红色来自于千万年前自然界中游离的铬元素。”她对着一脸好奇的老肯戈解释,“它的硬度高达九,是自然界第二坚硬的物质,只有最近才兴起的钻石比它坚硬一点。”
看着肯戈还是一脸懵懂,法妮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故意卖了个关子,对他说:“明天,明天你就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了。”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见到石与火的河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