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海绵的哲学
“海绵城市”既是一种城市形态的生动描述，也是一种雨洪管理和治水的哲学观和方法论。
“海绵城市”是指建立在生态基础设施之上的生态型城市。生态基础设施有别于传统以单一目标为导向的“灰色”工程性基础设施；其以综合生态系统服务为导向，运用生态学的原理和景观设计的方法以及渗、蓄、净、用、排等关键技术，实现以城市内涝和雨洪管理为主且同时包括生态防洪、水质净化、地下水补给、棕地修复、生物栖息地保护和恢复、公园绿地建设及城市微气候调节等综合目标。
“海绵城市”符合中国独特的地理气候特征，以中国悠久的水文化遗产为基础，并融合了当代国际先进的雨洪管理技术和生态城市思想，是一套完整的方法论和技术系统。
以“海绵”比喻一个富有弹性且以自然积存、自然渗透、自然净化为特色的生态型城市，是对工业化时代机械的城市建设理念及水资源、水系统的错误认识的反思，蕴含深刻的哲理，是对简单工程思维的“反叛”。这种“反叛”的哲学集中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注：以下部分内容首次发表于《景观设计学》期刊2015年14（2）期，题为《海绵的哲学》，收入此处，权当本书之序）
第一，完全的生态系统价值观，相对于功利主义的片面的价值观。稍加观察不难发现，人们对待雨水的态度实际上是非常功利的，而且非常自私。砖瓦场的窑工，天天祈祷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久旱之后的农人，天天到龙王庙里烧香，祈求天降甘霖；城里人把农夫的甘霖当祸害。同类之间尚且如此，对于诸如青蛙之类的其他物种，就更无关怀和体谅可言了。“海绵”的哲学是包容，对这种以人类个体利益为中心的雨水价值观提出了挑战，宣告：天赐雨水都是有其价值的，因为它不是对某种人、某个物种有价值，而是对整个生态系统有天然的价值。人作为这个系统的有机组成，是整个生态系统的必然产物和天然受惠者。所以，每一滴雨水都有它的含义和价值，“海绵”珍惜并留下每一滴雨水。
第二，就地解决水问题，而不是将其转嫁给异地。把灾害转嫁给异地，是一切现代水利工程的起点和终点：诸如防洪大堤和异地调水，都是把洪水排到下游或对岸，或把干旱和水短缺的祸害转嫁给无辜的弱势地区和群体。“海绵”的哲学是就地调节水旱，而不转嫁异地。它启示我们运用“适应”的智慧，就地化解矛盾。中国古代的生存智慧是将水作为财，就地蓄留，无论是来之屋顶的雨水，还是来之山坡的径流，因此有了农家天井的蓄水缸和遍中华大地上的陂塘系统。“海绵”景观既是古代先民“适应”旱涝的智慧，也是地缘社会和邻里关系和谐共生的体现，更是几千年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经验和智慧在大地上的烙印。我家的多位祖先就曾试图将白沙溪上游的一道水堰提高寸许，以便能灌溉更多田亩，而与邻村发生械斗，最终不幸丧命。因此，在自家的田里挖塘蓄水，调节旱涝，就地解决水旱之灾，是最好的途径。
第三，分散式的民间工程，而非集中式的集权工程。中国的常规水利工程是集国家或集体意志办大事的体现。从大禹治水到长江大坝，无不体现国家意志之上的工程观。这也是中国数千年集权社会制度产生和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在有的情况下这是有必要的，如都江堰水利工程，得益于其对自然水过程因势利导的哲学和工程智慧，而沿用至今，福泽整个川西平原。然而，集中式大工程，如大坝蓄水、跨流域调水、大江大河的防洪大堤、城市的集中排涝管道等失败案例非常之多，典型的工程如三门峡水库、阿斯旺水库等。从当代的生态价值观来看，与自然水过程相对抗的集中式工程并不明智，也往往不可持续。而民间分散式、民主式的水利工程往往具有更好的可持续性。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古老的民间微型水利工程，诸如陂塘和水堰，至今仍然充满活力，受到乡民的悉心呵护。然而，令人非常遗憾的是，这些千百年来滋育中国农业文明的民间水利遗产，在当代却遭到强势的国家水利工程的摧毁。“海绵”的哲学是分散，由千万个细小的单元细胞构成一个完整的功能体，将外部力量分解吸纳、有机消化。因此，我们呼吁珍惜并呵护民间水工遗产，提倡分散式、民主式的微型水利工程。这些民间水工设施不对流域的自然水过程和水格局造成破坏，且构筑了能满足人类生存与发展需求的伟大的国土生态海绵系统。
第四，慢下来而非快起来，滞蓄相对于排泄。将洪水、雨水快速排掉，是当代排洪排涝工程的基本哲学。所以，三面光的河道截面被认为是最高效的，裁弯取直被认为是最科学的，河床上的树木和灌草必须清除以减少水流阻力，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这种以“快”为标准的水利工程罔顾自然水过程的系统性和水生态系统的主导因子的完全价值，以致加强、加速了洪水的破坏力，将上游的灾害转嫁给下游，将水与其他生物分离，将水与土地分离，将地表水与地下水分离，将水与人和城市分离，导致地下水得不到补充，土地得不到滋润，生物栖息地不断消失。“海绵”的哲学是将水流慢下来，让它变得心平气和而不再狂野恐怖，让它有机会下渗和滋育生命万物，让它有时间净化自身，更让它有机会服务于人类。
第五，弹性应对，而非刚性对抗。当代治水工程忘掉了中国古典哲学的精髓——以柔克刚，却崇尚“严防死守”的对抗的哲学，遍中华大地上已没有一条河流不被刚性的防洪堤坝所捆绑，原本蜿蜒柔和的水流形态如今都变成直泄刚硬的排水渠。千百年来的防洪抗洪经验告诉我们，当人类用坚固的防线将洪水逼到墙角之时，洪水的破堤反击便指日可待，此时的洪水便成为摧毁一切的猛兽，势不可挡。海绵的哲学是弹性地应对外部冲力，化对抗为和谐共生，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我们崇尚“智者乐水”的哲学，那么，水的最高智慧便是以柔克刚。
“海绵”的哲学强调将有化为无，将大化为小，将排他化为包容，将集中化为分散，将快化为慢，将刚硬化为柔和。在“海绵城市”成为当今城市建设一大口号的今天，只有深刻理解其背后的哲学，才能使之不会沦为某些城市、工程建设公司及规划设计师的新的形象工程和牟利的幌子，从而避免新一轮水生态系统的破坏。老子所谓“道恒无为，而无不为(Nature does not hurry, yet everything is accomplished)”正是“海绵”哲学的精髓。
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
201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