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佛
一
阿克尼玛像往常一样,盘腿坐在房前走廊里的一条白毡上诵颂着“嘛呢”。一串用一只玉石珠子做了“佛头”的檀香木的佛珠捏在他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当他每每用大拇指把一只只佛珠拨落下来的时候,嘴里也随之念出一声声清晰的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慢慢地,除了他鼻子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外,字词已变得含混不清了。但从他拨动念珠的次数可以看出,那一声声的“嗡嗡”声中,也是包含了一串串的六字真言。他不时习惯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在胸前,长长地祷告一声:“祈愿三宝保佑!”每每在这个时候,他脸上的皱纹就会聚集在一起,凝结成一副纵横交错的画面。这位已经度过了洁牙皓齿的少年,进入了皓首白发的暮年的老人,是一个性子直得就像一支竹箭的人,所以也是一个不论是大人孩子谁说的话都会信以为真的人。阿克尼玛在十岁的时候曾经到寺院里当了僧人。他虽然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但从来没有过有违上师教诲的言行,也能够很好地遵守教规,便也成了师父喜欢的一个僧人。在他十八岁那年,他的阿爸被病魔缠身,离开了人世,家里只剩下了阿妈一个人。阿妈只好去请求上师,得到上师的恩准后,让他还俗回到了家里,他便娶妻成家,开始操持家务。他是一个勤快的人,加上他的妻子拉姆干起活儿来也很利落,所以家里虽然没有变得有多富裕,但也是温饱无忧,吃穿不愁。然而,正如俗话所说“死亡会不期而至”一样,没过多久,阿妈忽然得了重病,求神问药都没有起什么作用,也去世了。
父母双亡的痛苦虽然沉重,但阿克尼玛是个“不要阿爸出主意,不向阿妈要盘缠”的小伙子,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男人。妻子拉姆先后生下了才让和卓玛一对儿女,随着儿女们长大成人,给才让娶了个媳妇叫吉毛先,才让便开始子承父业操持家事了;再说“女大当嫁”是这世间的规律,长大的女儿卓玛也就嫁到了别的村庄。这样两位老人的心事了结了,儿媳妇就成了他们时刻惦记着的人。要是有人说儿媳妇吉毛先的不是,那是他有眼无珠。自从嫁到这个家里,她就把公公婆婆当头上的帽子一样恭敬着,从来没有过不听言语不受使唤的时候,不论是地里的活儿还是家里的杂事样样做得有条有理,村里的男女老少哪一个不夸赞?
才让和吉毛先虽然是受父母之命结成夫妻的,但小两口也还和睦恩爱,特别是自从有了儿子多杰,他俩的感情愈加好了,几乎到了你不吃我就不喝的地步。可是,吉毛先是一个嘴上没有遮拦的人,即便是家里的事儿也会到别人那儿去嚷嚷。阿克尼玛作为公公也曾埋怨吉毛先:“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但要是才让叫喊着“管不住嘴里长长的舌头,圆圆的脑袋就要遭罪”,对吉毛先怒目相视的时候,阿克尼玛反而会愤怒地冲着儿子大叫:“你要是对我儿媳妇动一指头,我向今天的太阳发誓!”他就这样时时护着吉毛先。
婆婆拉姆是一个脾气温和的人,不论年龄大小,她都会笑脸相迎,从来没有说一句粗暴生硬的话的习惯,就是在家里,在父子或者儿子儿媳妇之间发生口角,她也只会冲他们笑笑,而不会掺和在里头。有时,阿克尼玛埋怨儿媳妇的时候,她就会乐呵呵地训斥道:“你这老头子越老越刻薄,埋怨儿媳妇的公公除了你还有谁啊?”阿克尼玛一听这话,马上就闭口不说什么了,可是吉毛先总是不能管住自己的嘴,阿克尼玛也无奈地说:“我这扁扁的嘴和儿媳妇长长的舌头看来是没治的了!”
阿克尼玛念着“嘛呢”,心里却一刻也不闲地回忆着往事,享受着这走廊里温暖的阳光。自从不能下地劳动的那一天起,不论春夏秋冬,只要有温暖的阳光,他就会到走廊里来晒太阳,他还常说,太阳和“嘛呢”是他最要好的两个伙伴。此刻,一只花喜鹊落在墙头上忽然“喳喳喳”地叫了三声,阿克尼玛心里想,俗话说,喜鹊叫,贵客到,这都快到下午了,会有什么人要来呢?他又一想,哦,才让到塔尔寺已经十几天了,可能是他要回来了。这样想着,他便走出大门去看看。
村边的田野里庄稼一片碧绿,每当有夏季的微风刮过,翻滚的麦浪恰似那碧海的波涛层层叠叠。遥远的山峦被树木覆盖着,太阳却偎依在西山的怀里就要睡去的样子。夏季的景致虽然美丽宜人,只是阿克尼玛眼睛的视力也随着身体的虚弱慢慢减退了,他没有看到远处的风景,只看到村边的小道上有两个黑乎乎的影子在晃动。此刻,放学回家的多杰看到阿爸回来了,便斜挎着书包,叫喊着“阿爸回来了!”连蹦带跳地朝着才让跑了过去。
阿克尼玛听到孙子的喊叫声,急忙用手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看过去。真的是才让回来了,他还带来了一个身着汉族服装的人。他返身走进院子里,急急地对拉姆说:“拉姆,烧茶,来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