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叙事的场景化主要取决于戏剧文学作品所谓的“三一律”,即意大利卡斯尔·维络特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论断所做出的解释:“事件的时间应当不超过12小时”,“事件的地点必须不变,不但只限于一个城市或者一个房屋,而且必须真正限于一个单一的地点。”(2)虽然随着戏剧文学的发展这样的原则有所发展变化,但由于戏剧舞台的空间限制,使这种原则的变化最终也不可能超出戏剧舞台的范围。这就使具有时间无限性的小说的叙事的场景化和片段化具有一种浓缩的效果,这种效果当然会使读者的接受强度加大,使之读起来更加淋漓尽致。读者的这种淋漓尽致无疑是以小说的叙事时间更加紧凑、叙事空间更加集中、叙事情节更加单纯,最终使叙事矛盾冲突更加集中为代价的,而事实证明小说文体付出的这种代价是值得的。现代小说的奠基者鲁迅的小说创作就明显地具有戏剧的场景化特点。首先,鲁迅的两部著名小说集《呐喊》和《彷徨》中的小说,有一半以上的故事的发生时间不超过一天。他的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中的某些篇章也大体如此。其次,这些小说中的叙述地点高度集中,大幅的时空转换几乎没有。最后,叙述的事件比较单一,线索分明,矛盾集中。比如,《示众》《头发的故事》《在酒楼上》《离婚》《长明灯》《药》《起死》等便是如此。这里先以《药》为例进行具体的分析。《药》故事时间跨度在12小时之内,从“秋天的后半夜”到第二天的早晨,故事发生的场景作者也只写了四个,即刑场、茶馆、狱中、坟地。在这四个场景中,主要的场景是茶馆,小说中的各色人物都是在这里出现并活动的,主要的矛盾冲突也是在这里发生并发展起来的。而主要的叙述事件则是围绕着单一的“药”展开,从买药开始,一直到说药、吃药,最后到吃药的结果。由于小说叙事的场景化所带来的叙事集中,使后来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和戏剧也极为成功,这自然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了。有学者分析,鲁迅的一些小说是可以当作独幕剧来读的,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因为鲁迅的这些小说之中不仅叙述者的语言极少,而且即使有也只是用于客观地交代情节发生的时间、地点、情况等,并且极为简省。比如有学者分析,《在酒楼上》便可以读作独幕剧。“地点环境:酒楼;时间:中午;室外衬景:纷飞的雪、梅花、茶树、倒塌的亭子;室内的装饰布景:狭小的阴湿店面、破旧的招牌、小饭桌;人物:我、吕纬甫;叙述形式:戏剧式对话。通过对话展示了吕纬甫的思想冲突与性格冲突。”(3)确实,鲁迅的这篇小说活脱脱地就是一部独幕剧。
具有戏剧场景化特点的小说大多是中篇、短篇小说,在中国现代小说的发展过程中,这样的独幕剧或多幕剧性质的小说不在少数,被人们称为农民作家的赵树理的许多小说便是如此。赵树理从小接触民间戏剧,深受其熏陶和感染,这就使他不自觉地将戏剧的审美品格渗透到作为叙述艺术的小说之中,他的许多小说被改编成戏剧,如《小二黑结婚》《登记》等。而有些小说则是根据戏剧改编的,如《灵泉洞》等。这就充分说明在赵树理的艺术世界内,小说与戏剧两种艺术是可以相互融合的。他曾经表示过,他对戏剧的爱好是在小说之上的。他的小说如《催粮差》《小二黑结婚》《三里湾》《登记》《锻炼锻炼》等都是小说戏剧化极好的范本。这里仅以《锻炼锻炼》为例进行具体分析。
叙事场景化的结果就是情节矛盾的高度集中和冲突,并且在这种集中和冲突中极其鲜明地揭示人物的性格,《锻炼锻炼》这篇小说就是如此。这篇小说以若干个连续的冲突构成故事情节。第一个冲突是杨小四贴了一张大字报,揭露和批评“小腿疼”和“吃不饱”,而张太和明明知道“吃不饱”在场,却故意地大声念。第二个冲突是“吃不饱”自知不敌,于是搬来“小腿疼”,“小腿疼”撒泼大闹村委会,杨小四当仁不让,而村主任王聚海左右和稀泥化解了矛盾和冲突。第三个冲突是开会的时候王聚海恰好外出,“小腿疼”又大闹会场。第四个冲突是杨小四设计,巧抓偷棉花的“小腿疼”,然后召开群众大会进行批判。第五个冲突是恰巧王聚海回来不明真相又和稀泥,“小腿疼”再次抵赖,而出人意料王聚海被拉走,“小腿疼”只好认罪。一连串的冲突使叙事情节高潮迭起,在这冲突之中,“小腿疼”的无赖、杨小四的机智、王聚海的和事等人物性格跃然纸上。有人说这篇小说处处皆是冲突,处处皆有好戏,确实如此。小说叙事的场景化和冲突化在这里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人们常说,冲突是戏剧的源泉,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这是有道理的。但戏剧冲突也有内在的冲突和外在的冲突之分,如果说以上赵树理的小说所表现的是小说场景化的外在冲突,那么现代小说家路翎在他的独幕剧式的短篇小说中所表现的则是人物心灵内在的冲突。当然,这种冲突的场景与其说是外在的、单一的场景,倒不如说是一种心理场景。这集中表现在路翎的小说集《求爱》《呼吸》《蚂蚁小集》之中,按照袁可嘉的话说,他所描绘的是人物的“内心的戏剧”。下面以路翎的小说《瞎子》为例进行具体分析。
小说中的主人公验票员高国华其实是一个小人物,外貌猥琐、矮小,可是在内心之中却时时如阿Q一般自我感觉良好,常常幻想着像大人物一样的“严肃”与“雄壮”,并且时常被自己内心的崇高搅得兴奋不已。这种内心与现实的反差与冲突,经过作者的渲染就已经具有了很强烈的戏剧性的反讽效果了。高国华检票时的“雄壮”姿势,以及他的“兴奋与骄傲”,再加上他大声地喊叫,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自大狂,而一个盲人的突然出现,使这个自大狂的心理膨胀到极点,在这时如不把他的这种自大发泄出来,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莫大的痛苦。于是,他便对一个不仅失明而且失语、几乎失去感觉的人大声地“演说”起来,最后,竟遭到其他乘客的咒骂,而不得不如一个被扎破的气球蔫了下来,剩下的只有受挫后的怨恨。这是一部典型的表现人物内心意识与现实冲突的独幕剧,路翎所表现的显然不是外在的、宏伟的冲突,而是一种最为平常的,某个单一场景下的人物心理冲突,而这种冲突无疑是戏剧所要表现的。
这种场景化的内在冲突以及外在冲突,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其他作家及作品之中,也都有所表现,如张天翼的《速写三篇》、沙汀的《在其居香茶馆里》、陈瘦竹的《声价》以及侣伦的《穷巷》。尤其是侣伦的《穷巷》,是一部充满戏剧色彩的长篇小说,一看到它就很容易使人想起夏衍的话剧《上海屋檐下》。因篇幅所限这里不再展开分析。